杨恽,丞相杨敞之子,司马迁的外孙,素有才学,喜好结交英才俊士,廉洁无私,先后继承父亲和继母的财产约一千多万,统统分给了别人。但他生一性一刻薄,侍才凌人,喜欢揭发别人的隐私,对于违逆自己的人,想法设法加害,得罪了很多人。
宣宗时,宗庙演习礼仪,戴长乐代行天子事,回来跟椽史下属说:“我面见皇帝,接受诏书,代替皇帝演习礼仪,秺侯给我驾车”,有人就上述告发戴长乐“非所宜言”,下廷尉。
戴长乐疑心是杨恽教唆别人告发的,所以也上书告发杨恽。这样没影子的事,也能被怀疑上身,可见杨恽平时风评之恶了。
杨恽平时说话肆意,因此罪状极多,一一撸一一大把:
董忠驾车奔入北掖门,杨恽对张延寿说:“听闻以前有奔驰的车撞上殿门,撞断门关,马儿撞死,而昭帝驾崩。”诅咒皇上。
韩延寿下狱,杨恽上书营救,有人问起,杨恽说:“事情哪里这么容易!正直的人不一定能保全。我尚不能自保,正如老鼠衔了比老鼠洞更大的东西就进不了洞。”意指当今皇上象老鼠一样不能采纳贤人。
观看西阁上尧、舜、桀、纣的画像,杨恽不称颂皇上为尧、舜也就罢了,却指着桀、纣来比较:“天子路过,多问问桀、纣的过错,可以得到借鉴。”
听说匈奴单于被杀,杨恽引用亡秦比喻当今说:“这种不贤明的君主,不用大臣的良筹善划,自取灭亡。正如秦世任用一奸一佞,诛杀忠良,终究亡国,如果能亲任大臣,国祚就能一直延续到今。古今一丘之貉。”
这么多罪状,随便一条都可以判死刑,幸好宣帝和戴长乐有旧交,不愿追究此事,各打五十大板,削职为民。
这下该学乖了吧?不,杨恽还是那样不知收敛,一边用原先的俸禄治产业、经商逐利,当时认为这些是不合卿大夫身份的事情,一边交接宾客,饮酒高歌,免官的人这样高调也不合适。好友安定太守孙会宗好心劝说他,他写了封《报孙会宗书》,对自己被免官的事怨望不已,而且还讥讽孙会宗任职蛮戎旧地,该处品行贪鄙,桔化为枳,“道不同,不相为谋”,不愿再和他多谈,悁狂之态,和嵇康的《与山巨源绝交书》有得一拼。
中国古代有一种以悁狂为刚直的逻辑,司马光在《资治通鉴》里说“宽饶、恽之刚直,可不谓贤乎!”也是一种道德原教旨主义,因为悁狂就不能为大多数人所喜一爱一,也不为最高统治者所接受,往往因言罹难,这言词就被认为是刚直不阿了,其实哪里就是呢?
侄儿杨谭对他说:“西河太守杜延年以前因罪免官,现在征召为御史大夫。你罪行轻,又立过功,会被重新起用的。”杨恽说:“有功有什么用?县官(皇上)不值得为他尽力。”杨谭说:“县官(皇上)的确如此,盖宽饶、韩延寿都是尽忠效力的官员,因事被诛。”
这里要解释下“县官”,有人误解用“县官”称呼皇帝是不敬,其实不然,这是汉人熟语,用县官指朝廷、天子,起源不详,“赤县”可以代指中国,疑心这“县官”就是“赤县”的“县官”。晁错《论贵粟疏》“今募天下入粟县官,得以拜爵,得以除罪”,宣帝时赵广汉下狱,属吏百姓守在皇宫前哭号者数万人,有人说:“臣生无益县官,愿代赵京兆死,使得牧养小民”,这里的县官,就是指朝廷。
再说下盖宽饶,司隶校尉,曾经上书引用《韩氏易传》:“五帝以天下为公职,三王以天下为家业,家业传给子孙,公职由贤人继承,如同四季的运转,功业成就的离去,不是合适的人,就不该居其位。”当时执金吾议,以为盖宽饶意欲求禅让,大逆不道。
回到杨恽,这时恰逢日食,当时认为日食是天变,有小吏告发杨恽“骄奢不悔过,日食灾异,是他招来的。”按说古人认为日食是天变,但一般只有皇帝、丞相这样的人才能承担责任,比如汉成帝的丞相翟方进就因“荧惑守心”,火星侵犯心宿二而被赐自一杀,杨恽貌似还不够格。
廷尉审讯的时候搜查到《报孙会宗书》的底稿,其中杨恽对自己被免官的事怨望不已。其中有他教奴婢拊缶而歌:“田彼南山,芜秽不治,种一顷豆,落而为萁。人生行乐耳,须富贵何时!”
《诗经》有比、兴的手法,屈原的《离騷》是以香草美人喻正人君子,美人见嫉、香草荒芜,比喻君王失道。廷尉就根据这个逻辑,得出结论:
高山,喻人君;芜秽不治,喻朝廷荒乱;一顷,百亩,喻百官;豆,贞实之物,应在仓库,零落在野,喻忠臣(杨恽自己)见弃;萁,曲而不直,喻朝臣皆谄谀。
判决大逆不道,腰斩,妻子儿女流放酒泉。侄子杨谭、好友孙会宗、韦玄成、还有那个画眉的张敞一律免官。
后人往往看来觉得荒谬,其实这个逻辑本身还是遵循是不错的,王维“北阙献书寝不报,南山种田时不登。”(《不遇咏》)就用过这个典故。这个判决,开创了比兴法判决的先例。到了明清时期,就进一步发展为索引法,不要说香草美人,任何字句都可以成为大逆不道的证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