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本子问题,再赘几点拙见。
早年写文章,使用过“三个真本”的称呼,意思即指甲戌本、庚辰本、戚本而言。从那以后,旧抄个不断有所发现,但仔细一推究,仍然没有超越三个真本的大范围。例如,梦觉本,“程甲”本据以改窜的八十回底本,其文字独特处往往与甲戌本相合或接近。列宁格勒本据报导,有与甲戌接近处。都可以附列于甲戌本下,作为一系。“梦稿”本的底本,往往与己卯本接近,舒序本往往与庚辰本接近。历史博物馆残本盖即己卯本之散落零册(冯其庸先生说)。这些都可以附列于庚辰本项下,作为一系。蒙府本,南京本,百分之九十九以上与戚本合,所以这可以列为戚本一系。因此我仍然认为,有别于程刊本的《红楼梦》真本,可以粗略地分为三大系统。
对于甲戌本,它是否真是(或者能够代表)乾隆十九年脂砚斋的“再评”本,颇有不同意见。一种看法以为,甲戌本文字工致,款式整齐,批语删去年月署名,是较晚的迹象;“至甲戌脂砚斋再评,仍用《石头记》”等正文,可以是过后的追叙,不一定即甲戌当年所加。有的则认为,甲戌本有“甲午秋月”等诸条批语,所以此本至少不会早于甲午即乾隆三十九年(雪芹逝世十年之后)。这种论证,是忘记了各本上的脂批,会有从他本汇集过录的情形,再还有一个可能,批者也会在早先的一个写本上面陆续增写较晚的批语,因此批语的年月与本子的年代并非总是一回事。再从内证看,事情也未必那样简单。试举一二例以说明问题:
如第一回一开篇就叙一僧一道来到青埂峰,诸本俱作“来至石下,席地而坐,长谈,见一块鲜明坚洁的美玉,且又缩成扇坠大小的可佩可拿……”而甲戌本则作“来至峰下,坐于石边,高谈阔论,……”,一段长文,共计四百二十四字,叙明二人与石十十交十十谈,石头不顾二人警劝,必欲下凡历世,二人无奈,接受了石头的请求,又施展幻术,将大石缩为扇坠般美玉。国内俞平伯先生“校本”、国外伊藤漱平先生日译本,皆采甲戌本增入。盖无论从情节道理上讲,少不得此段经过,即单从文字讲,孤零零的“长谈”二字悬在中间,既不成文法,也无复意义可言了,明系先有此段文字,后经割却,添缀了不伦不类的“长谈”两字以图省代。很难说甲戌本反是晚出之文。
如果有人驳难,说焉知甲戌本不是为补救初本时文字缺陷,才后加此段的?那么我要说,不是的,证据还在“三个真本”之内。本回下文叙至甄士隐“只是一件不足,如今年已半百,膝下无儿……”处,甲戌本有行侧批云:“所谓‘美中不足’也。”这指的正是僧、道在和石头对话中警劝它说的“……况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魔’八个字紧相连属……”的那个“美中不足”,批语正文,相为呼应。这批语见于甲戌本,并无可异;值得注意的却是蒙府本、戚序本、南京本却也有此批的双行夹注(庚辰本则因为最前头的十一回书全无批语,或系从一个白文本配抄,故无法比较互证)。这就说明,蒙、戚系统的本子本来也有此文此批,而文遭删割,绝不会是先有了此批。然后又倒配逆补出那段四百馀字的文章来。再有一证,第五回内《红楼梦曲子》的第一支正曲《终身误》里有云:“叹人生,‘美中不足’今方信”,须知这一句话也正是指的僧道二人当初劝戒石头的话,前后呼应。如果没有了那一段二百多字的长文,这样的话便都落空而没有着落了。
还有,从这段文字来看,风格手笔,确是作者雪芹的原文,若说是他亡后十年之久有别人能为撰出这段文字增入,那我是不信的。
再举一证。甲戌本卷首的“凡例”说:“然此书又名曰《金陵十二钗》。审其名则必系金陵十二女子也,然通部细搜检去,上中下女子岂止十二人哉。若云其中自有十二个,则又未尝标明白系某某极至。……”可见《凡例》撰者此时尚说不清到底十二钗果系哪十二人。这就要联系我在前面曾举过的两条批语,一是第十八回中一条双行夹批,揣度十二钗应为何人,二是庚辰本此处眉上却多出一条批语说:“前引十二钗,总未的确,皆系漫拟也。至末回警幻情榜,方知正、副、再副及三副诸芳讳。--壬午季春,畸笏。”事情已经很清楚,双行夹注批比眉批要早得多,即单就此处看吧,它至少也比壬午要早,而壬午年是乾隆二十七年,雪芹亡前一年,所以,这条“凡例”的撰作最晚也不会晚过乾隆二十七年,因为畸笏在此年季春已弄明白了十二钗的名单,如果“凡例”系他一手所撰,自不能晚过此年;即使果系另手所撰,那么畸笏也必然会提醒他改正,不会让它那样放在卷端。总之,凡例之撰不会晚于壬午(实际要早得多),而被加上“凡例”的那个底本也总不会反比“凡例”晚。
仅仅由上述之例来看,甲戌本也绝不是像某些人所说的那样是个很晚出的本子。它纵然不即是甲戌再评本,但距再评的年代不会有多远。
庚辰本除了疑它或有拼配之处而外,其主体不但不会比标写明白的“庚辰秋月定本”晚,反而要早。这点周绍良先生和我意见一致。这也是从内证就可以看出的。比如第十七、十八两回尚未分断,第十九回虽单叶另起抄写,实际亦无回目,所以玉蓝坡说“此回宜分作三回方妙”。这情形,决非晚至乾隆二十五年的本子所应有,这是很早的迹象。其第七十五回回前单叶记云:“乾隆二十一年七月初四日对清。缺中秋诗,俟雪芹。”我以为此本就是二十一年对清之本,到庚辰秋月只是再次评批装整而已,并非重新有所“写定”。所以此本也可以称为“丙子本”。不过甲戌本、庚辰本等称名,相沿已久,大家十习十知,无非是借它们指称某本某本就是,因此我并不主张重立新名,徒增一层纷纭。
庚辰、己卯二本,都是“内圈”传钞本,非书贾市售物,价值很高。
“戚本”一名,鲁迅先生早就使用了。对于此本,原先颇有“孤立”之感,--它的正文和批语的许多特点特色皆为他本所无,不免令人怀疑是否可靠。蒙府本出后,又出现了南京本,于是戚本的这个“系统”乃“堪张一军”。这三个本子全部大同,只有些微小异,它们是同祖的“堂兄弟”本。
南京本的存在,多承浦镇十毛十国瑶先生的好意,才得知道,又承他花费力量代为校录若干我所愿知的异文。此本与蒙府本不同,也有戚蓼生的序,所以可能和有正石印本的底本是“同父”本。后又亲自获见此本,看其纸墨,恐怕是道、咸间旧抄,白纸,无竖阑,二十册,抄手不一,但都十分工致。二十册大小、纸张、封面、装钉,几乎全然一致,但稍一细审,便可发现许多不同之处。例如:
一、书根写明“石头记”及册次的,有第一、二、三册。
一、书根无书名而有册次的,有第五、六、七、八册。馀册书根俱无字。
一、中缝书名、卷、回、叶数俱齐的,有第七、八、九、十一、十二,十三、十五、十六、十八、二十诸册。
一、中缝有字而诸项或有或无的,如第七册内一叶只有回、叶数,第十册只有叶数,第十四册只前半齐全,自第五十五回第十五叶缺书名,第十七册、十九册只有回、叶数。
一、蛀痕有无及大小皆不一,如第一、五、九、十七、十八等册有蛀蚀,第九册蛀较甚,第六册只有微蛀。
一、从书根切口看纸色,似乎第一至三、四至七、八至十二,诸册纸色各自一致。第三册纸色似较白较新。第十三至二十册,切本微微略大一些。
以上这些现象,不知是何缘故。难道是同时有几部戚本的传抄本,都经散落,而恰又为一位后来藏书者集配为一整部的?这样奇巧的事,也是难以想像的。
今附一简表,略示此本与有正本校字之例。
回 次 有 正 本 南 京 本
序 嘻异矣 噫异矣
总目七十六回 悲寂寞 悲寂莫
分目十二回 王熙凤毒设相思局 王熙风……
分目十七回 探深幽 探曲折
一 请入小斋一谈 请入小齊一谈
一 黄道黑道 “黑”字系粘改
一 曾为歌舞场 曾为歌场(蒙)
五 探鄉声口如闻 探卿声口如开
七 用画家三五聚法 周画家三五聚法
十三 英明难遏是十精十神 英雄难遏……(另笔改“雄”为“明”)
十三 贾门秦氏宜人之丧 恭人(餘字皆同,下三条仿此)
十四 贾门秦氏宜人之灵位 恭人
十四 天朝诰授贾门奏氏宜人之灵位 恭人
二十五 我笑弥陀佛比人还忙 如来佛
二十七 凤姐等并同了大姐香菱 并巧姐大姐香菱
三十 但又无去就他之理 无法就他之理
四十九 也在园子里住下 也住园子里住下
四十九 现成的典雅,为他这…… 现成的典,难为他这……
五十 却出色写湘云 却出包写湘云
五十三 首叙院宇匾对 道叙院宇匾对
五十三 最高妙是神主看不真切 反高妙……
六十八 字字皆锋 字字皆錄
七十 的是幹才 的是幹不
总起来说,此本的独立价值不逮蒙府本,但毕竟是手抄本,未经过石印者的(可能有的)描改,因此足贤勘证,其價值不低于有正本,或且稍高。
关于本子单论一本的文章颇有一些,真能综合诸本研究其相互关系的,尚不多见。祜昌和我多年来致力于汇集十几个重要本校勘,写定一个比较接近雪芹原笔的好本子,在这过程中,我们曾试就诸本异文情况作些统计,存为日后各本关系研究的可靠根据。今将第一回和第四回的九个主要本的异文部分统计资料摘抄一斑于此,或者可供研究者参阅。我们所谓的异文包括用字的不同,字句的多少有无,文句次序顺逆,以至原抄的讹夺等等,都在统计数内,所说的条数,也并不以一个字为单位,而是以异文的“一处”来计算。这里面可能有一些偶然现象和假象需要排除,统计时也可能还作不到十足十精十确,但是大体上总还是能反映出主要情况来的。今附表如后。为了简便,表中以姓名一字为代号,即:刘(甲戌本),徐(庚辰本),陶(己卯本),杨(梦稿本),舒(己酉本),觉(甲辰本),蒙(王府本),戚(戚序本),程(程刻本)。
〔九本异文分合情况统计示例表〕
〔第一回〕 │ 〔第四回〕
一本独出:六一七条 │ 一本独出:四九八条
程:一五四条 │ 杨:一一二条
杨:一三八条 │ 舒:一〇六条
觉:八二条 │ 徐:九一条
舒:八二条 │ 刘:五八条
刘:五五条 │ 程:三四条
徐:四〇条 │ 陶:二九条
蒙:二七条 │ 觉:二七条
戚:二一条 │ 蒙:二三条
陶:一八条 │ 戚:一八条
│
二本同出:二八二条 │ 二本同出:五二七条
蒙戚:一一一条 │ 觉程:二四三
觉程:八三条 │ 蒙戚:二二九条
陶杨:四〇条 │ 陶杨:三二条
陶徐:一一条 │ 徐舒:二三条
徐舒:五条 │
杨程:三条 │
杨舒:三条 │
刘徐:三条 │
刘杨:三条 │
_ 戚觉:二条 │
徐蒙:二条 │
杨觉:二条 │
刘觉:二条 │
刘舒:二条 │
(尚有二本同出仅得一条者计一〇项,俱从略。)│
│
三本同出:五一条 │ 三本同出:
陶徐杨:五条 │
刘陶徐:五条 │ (从略)
杨觉程:三条 │
刘陶杨:三条 │
刘蒙戚:三条 │
杨蒙戚:三条 │
刘徐觉:三条 │
徐蒙戚:三条 │
陶徐舒:三条 │
刘觉程:二条 │
陶杨程:二条 │
徐杨舒:二条 │
蒙戚觉:二条 │
舒蒙戚:二条 │
(尚有三本同出仅得一条者计一〇项,俱从略。)│
│
四本同出:三七条 │ 四本同出:
刘陶徐舒:三条 │
陶杨蒙戚:一条 │ (从略)
刘徐觉程:二条 │
陶蒙戚舒:二条 │
刘杨蒙戚:二条 │
刘徐戚舒:二条 │
刘徐蒙戚:二条 │
徐杨舒觉:二条 │
蒙戚觉程:二条 │
(尚有四本同出仅得一条者计一八项,俱从略。)│
│
五本同出:四八条(从略) │ 五本同出:(从略)
│
六本同出:一〇七条(从略) │ (从略)
│
二本外七本同出:二〇八条 │
蒙戚外:七九条 │
觉程外:六五条 │
陶杨外:二二条 │ (从略)
陶徐外:六条 │
舒徐外:六条 │
杨舒外:五条 │
徐杨外:四条 │
杨程外:四条 │
杨觉外:三条 │
(尚有七本同出仅得一条者计一四项,俱从略) │
│
一本外八本同出:二四六条 │
程外:六二条 │
杨外:六〇条 │
舒外:三七条 │ (从略)
觉外:二九条 │
刘外:二〇条 │
徐外:一五条 │
蒙外:九条 │
陶外:八条 │
戚外:六条 │
共计一五九六条 │
我们对统计数据,尚未及作深入研究,仅据所举这一点点而言,例如从“一本独出”栏内来看,就可见蒙、戚、觉、程四本最为突出,它们的异文数量特大,也就是遭受后人窜改的痕迹的显著标志。又如从“两本同山”栏内而看,蒙戚为一家,觉程为一家。陶杨相接近。徐舒相接近。已然显示得清楚。又例如,从“三本同出”栏内考察,便可以看出杨本(梦稿本)有的文字往往依违于“觉程”和“蒙戚”两组之间,各有一定的关系。等等。然后,再从“二本外七本同出”栏(它和前面的“二本同出”之不同,在于这是二本外七本全同,那是二本同外,七本又不尽一致)来看,不但“蒙戚”“觉程”照样各成一组,连“陶杨”“徐舒”的各自接近,也又得到一次显示,可知断非偶然现象了。从“一本外八本全同”栏看,独出异文的最突出的本子是程、杨、舒、觉四家,这情况十分值得注意。因为程杨二家的异文的十性十质已明显出与蒙戚组又不相同,其为遭到更晚的改笔窜乱已十分明确。我想,这用别的办法来说明,是比较困难而又不易一目了然的。表内三本以上同出异文的数据情况错综十十交十十互、颇为复杂,尚不清晰,这是由于数据不足之故,积累的数据越完备,各本之间关系显示得就会越昭晰,越全面。就连庚辰本的前十一回到底是否拼配,也可由统计表中获得论据--因为如果十一回前后情况相似,即可认为并非拼配本,如果不再出现“徐舒”接近的数字而徐另与他本接近,那就是出于拼配无疑了。如果八十回数据齐全了,排除了统计表上的假象和不够十精十密之处,那么一定能有令人比较信服的根据来说明,各本各“组”各“系”之间的分合先后等关系。我们这样作的最终目的,还是在于正确认识各本的价值,统计结论可以反过来为取舍异文写定正本,提供进一步的衡量标准。因此我们这种大汇校和统计工作,应当是有一定的科学价值的一项重要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