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教头风雪山神庙”和“林冲雪夜上梁山”这两回,我认为是《水浒传》里最美丽,最哀愁的两回。
前面快意恩仇了那么多回,写到这里,作者的步伐仿佛缓慢下来了。其实杀机就暗藏在不远处,但此时此刻,命悬一线的林冲竟然变得像个诗人,而隐藏在背后操纵故事的施耐庵忽然变得像个哲人。
无论是生死未卜的妻子,不离不弃的好友鲁智深,慷慨解囊的柴大官人,救他一命的李小二,还是躲在暗处要加害他的陆虞侯,幕后黑手高俅父子,或 者小肚鸡肠,斤斤计较的烂秀才王伦,仿佛都被作者做了淡化处理。茫茫夜里,纷纷雪中,只有一个一无所有的人,除了他扛着的一把花一槍一——那曾经是他吃饭的本 钱,谋生的工具,吊着的一个酒葫芦——唯一的麻醉剂。
人本来都是处在社会关系网里的,林冲曾经作为社会里中产阶级的一员,享受着安稳的工作,太平的日子。虽然头顶有个为非作歹的上司,但好歹也坐 稳了奴隶,于是善良温柔的天性*叫他不去多想什么。然而命运是残酷的,瞬间,一旦那层社会关系网一脱落,他什么也不是,只是白茫茫雪地里,一个一无所有的 人。
看水浒,看形形色*色*的男人。看鲁智深就像感冒的时候,吃了芥末,七窍在痛苦的同时也立刻畅通了;看武松就像饮下一剂味苦的中药,舌一尖难受又摆 脱不得;看燕小乙就像偷尝了巧克力,又甜蜜又窃喜。但是看林冲,他的味道太复杂,太不确定。就像王安石的《褒禅山游记》里写的那样:“入之愈深,其进愈 难,而其见愈奇。”
前面三个或多或少都有小男孩子气,当然这个名单里还会包括李逵等人。但是林冲是个真正成熟的男人。吴用、宋江也是真正成熟的男人,但是吴用太 奸诈,太聪明,表演欲|望太强;宋江虽然大方慷慨够豪气,但意志太不坚定,想法太愚昧。而林冲智谋不够,仁义有余;威望有限,却立场坚定。
他不够传奇,却最像普通人。
他遭受的苦难最深,于是他没有道理不是立场最坚定的那一个。谁遭遇的侮辱和损害有他多?鲁智深要替天行道,打死了人,才不得已。武松要报私 仇,要路见不平一声吼,几次三番作案,才不得已。宋江要讲兄弟义气,要失手杀人,才不得已。吴用不甘心只当个村小教师就算了,他要表演,他要秀,才不得 已。阮家三兄弟要把自己的一腔热血卖给识货的,才不得已。卢俊义树大招风,人怕出名猪怕壮,才不得已。
根本就不是不得已。
唯有林冲,所谓“逼上梁山”的这个“逼”字,用在他身上才是最贴切的。其他人都作为道德与天理的代言人的身份出现,但是他们自己果真个个都很善良吗?都很道德仁义吗?
而他真正的善良,他真正的道德仁义,他甚至软弱,他软弱到阻止流一氓调一戏自己妻子,看到流一氓是上司的儿子的时候,会先手软。他软弱到三番五次默默忍受两个武艺平庸,道德败坏公人的羞辱,甚至还要“豪杰束手就死”。
但他却是一个真正的,纯然的受害者。
他的生活在一一夜之间天旋地转。看林教头风雪山神庙,看林教头雪夜上梁山,会感觉特别的绝望,会不由自主的对照自己的人生,会恐惧,恐惧自己失 去现在拥有的一切。而失去了拥有的一切的人,他孤零零的行走在雪夜里,会不会觉得从前那种“车如流水马如龙,还似旧时游上苑”的日子,就像一场虚幻的梦。
而此时此刻,饥饿,寒冷,危险,身份的被剥夺,尊严的丧失,才是人生的真相?
在那些寒冷的夜晚,他会想很多,他想的比任何一个人都多。
在那些寒冷的夜晚,他改变了自己,他想要改变这个肮脏的世界,尽管他的出发点最朴素,他要为他的家庭,为他自己报仇。
但是,就像电一影《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里说的那样:“这个世界是不会因为你而改变的”。
尽管在那一刹那间,他如愿杀了背叛自己的朋友——以残忍的手段。我想那一刻他其实是伤心的,因为他说“奸贼,我与你自幼相交,你今日却来害我。”被最亲密的人背叛,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啊?
尽管在那一刹那间,他从那个“不怕官,只怕管”的忍气吞声的中产阶级,变成了吆喝着“都去了,老爷快活吃酒”的草寇。
尽管那时候他写下“身世悲浮梗,功名类转蓬”,接下来马上又写道“他年若得志,威震泰山东”。
对于大多数旁人来说,梁山泊只是一个暂时的避难所,或者一个大龄男孩的游乐场,而不是人性*的理想国,最后的归宿与终极理想。于是说到招安,只要在名誉上给他们平个反,工作机会上对他们多多优先,物质享受上让他们更加舒适,他们也就满足了。
对于招安,林冲是坚决反对的。但是那个时候,作者关注的焦点已经不是他,他的感受,也没有多花笔墨写。只在倒数第二回的时候,草草交代,他得了风瘫,不出半年就去世了。
他是绝望而死的,我以为。
因为他或许明白了,这个世界是不会因为他而改变的。
但是,就算世界因为他而改变了,又怎么样?梁山泊里有没有权力的斗争?有没有利益的分歧?时间长了,有没有又一个像他那样被侮辱和损害的人?或者更多?
其实,根本就没有改变,只有轮回和交替。
每一个人,都是雪地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