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决斗

19 世纪旧俄罗斯的上层社会,流行决斗,当时的男青年不兴上法院打官司。今天你骂了我一句,好,咱们决斗去;明天我打你一下,走,咱们决斗去。在法国、英国这类国家,决斗多用剑,而俄国青年则多用手槍。决斗双方约定时间,选好地点(最好选一个荒凉得没人到的地方),各自找一个人做助手兼公证人,然后开始决斗。也有用占Yan来决定谁先开始的。也有两个人喊“一二三”同时开始的。当然,两人之间是有一定距离的,一般是25 步或20 步。深仇大恨的则只12 步或10 步步。后者的决斗简直已成了屠杀,往往槍声响后总会出现死伤。这类事让官府伤透了脑筋,屡屡禁止。可是一般的年轻人只当这是有没有勇气的象征,谁也不肯说自己怕死,所以决斗时有发生。且说当时的伏尔加右岸某一个小城里,驻扎着一支军队。这支军队里的一些年轻军官们,除了出、骑马外,实在无所事事,苦闷无聊得要命,幸好可以上当地一位先生的家里去消遣消遣。

这位先生是位35 岁的高个子男士,长得魁伟机警,待人甚是谦和,可惜平日沉郁寡言,不苟言笑。他的身上笼罩着一种神秘的气氛:他似乎是一个俄国人,但又取有一个外国名字——西尔维渥。听说他曾经是一个骠骑兵队里的军官,混得很不错,不知为什么退了伍,隐居在这里。他是个手头拮据又很奢侈的人,平日只穿一件旧衣服,不乘车子,老是步行,但他总是真诚地欢迎大伙上他家去做客。

他虽并不十分讨人喜欢,家里的一切很简陋,小菜也不丰盛,但是在他那里可以任意地叫嚷玩乐,可以玩纸牌嬉戏,最重要的,他家有的是酒,香槟犹如河水一般取之不尽,喝之下竭。为此,他家总是高朋满座。

西尔维渥不像有什么特别的喜,只对手槍有癖好。他收藏的手槍种类繁多,这成了他这陋室里唯一的奢侈品。手槍射击是他的主要运动。他屋子的四壁全被子弹打得像蜂窝一般。他的槍法十分高明,倘若他提出来他要在哪一个人的军帽上放一只苹果,开槍把它打下来,那么这些军官没有一个人会退缩。每每有这样的事情:他坐着在喝茶,抬头看见墙壁上停着一只苍蝇,他就会大声叫他的仆人:“喂,库尔加,拿槍来!”他的仆人马上托着一只托盘出来,托盘上装的正是一管装上子弹的手槍。于是西尔维握就会放下杯子,拿起手槍,几乎无须瞄准,槍声响起,这只苍蝇就应声嵌进墙壁去了。

这么可怕的槍法,想来谁如果与他决斗,谁就要成为他的槍下鬼。有人试着问他,他曾经与人决斗过没有?他冷冷地回答说:“是,有过。”问的人见他一脸的不高兴,就再不敢问下去。想来,与他决斗的那个槍下鬼使他心里很不安吧。

这天晚上,这伙吵吵闹闹的陆军军官又在西尔维渥家喝酒。酒醉饭饱之余,他们就拉了西尔维渥一起打纸牌,西尔维渥平日里不喜打牌,经不住他们再三的邀请,就在桌子上倒了50 个金卢布,坐下来开始发牌,西尔维渥不喜欢多开口,有谁多给了或少给了钱,他总是默默地将多付的钱还给人家,或者将少付他的钱记录下来。牌友中有一个新来的中尉,他不知道西尔维渥的底细。当他少付了西尔维渥多收了他的钱,就毫不客气地拿起刷子将这数字擦掉了。但西尔维渥没与他多费口舌,只是又拿起粉笔来重新写上了。一些军官都笑了起来。这个军官已喝得醉泥鳅似的,他误以为这是西尔维渥在侮辱他,不禁勃然大怒,随手抓起身边的青铜烛台,朝他扔了过去。

西尔维渥倏的一闪,总算躲过了。他气得脸色铁青,站了起来,沉着声道:“亲的先生,请您从这屋子里出去吧!您得感谢上帝,这件事发生在我的屋子里。”当时在场的军官都吓坏了,因为他们都清楚地知道,这类事,在当时是非决斗不可的,而没有决斗则已,一有决斗,这位鲁莽者就少不得要做西尔维渥的槍下鬼了。

然而,第二天,这位中尉竟然活得好好儿的,这可叫人莫名其妙了。人们去问他是怎么回事,他耸耸肩膀说,他还没有接到西尔维渥与他决斗的任何通知,军官们信不过,上西尔维渥家去探望,只见他正站在院子里,面对贴在大门上的纸牌,举着槍,子弹一颗接一颗地打进去。

过了三天,中尉还奇迹般活着。一问,说西尔维渥竟饶恕了他。这说明什么?只能说明西尔维渥胆小如鼠,是个怕死的窝囊废。因此,军官们马上冷淡了他,很少上他家去了。因为年轻的军官一贯认为,勇敢是男人美德的高峰。

有一天,西尔维渥来邀请军官们上他家去赴宴,说他就要离开这里,想跟大家告个别。盛情难却,在约定的时候,大家来到他家。他所有的行李已全收拾好了,只留下四堵光秃秃、弹痕累累的墙壁。主人很快乐。他这快乐的情绪感染给了大家。这一夜,年轻军官们都忘记了以前的不愉快,热诚地预祝他“旅途平安,万事如意”。散席后,大家走了,他留下一位过去很要好的朋友,对他说了他之所以不与中尉决斗的原因。

他脸色惨白,眼睛发亮,默默地着烟斗,然后说:“因为,因为我的生命不是我的,我没有权利让自己死亡。6 年前,我挨了人家一个耳光,而我的仇人眼下还活得好好儿的。”这句话大大地引起他朋友的好奇心,他问:“你没有与他决斗?”西尔维渥捶捶头说:“不,决斗过,这是我们决斗的纪念说着,他站起来,去帽盒里拿出一顶镶有金边和垂金流苏的红帽子出来。他戴个帽子,帽子离额上1 寸的地方给子弹打了一个窟窿。

原来事情是这样的,当西尔维渥在一个骠骑兵服役的时候,他很粗鲁,还常常酗酒。那个时候的军官,是以此自豪的。这时,里盛行决斗。每次决斗,他不是当事人就是公证人。同事们个个敬他若天神,而长们却拿他当祸水。正当他在里威风八面的时候,不料来了一个年轻的伯爵。他漂亮、聪明、勇敢,而且有的是钱,他的来到一下子夺去了西尔维渥儿的地位。他就对伯爵恨恨不已,时不时找他的岔子。有一次,西尔维渥当着众人的面污辱了他。伯爵光火了,跳起来,打了他一个耳光。当然,这件事的结果是第二天一早的决斗。

第二天一早,大雨初停,朝升起,枝头好鸟翠羽尚湿,娇鸣不己。地下红瓣狼藉。这一荒野四周的大小峰峦,碧如新洗,四周黛色的深浅,衬托出山谷的浓愁。西尔维渥跟公证人站在指定的地点,焦躁地等着伯爵的到来,好一会,才见他从容地来了。他的军服搭在马刀上,手里捧着一顶盛满樱桃的军帽。公证人给他们量出了12 步的距离。原来是应该归西尔维渥先放的槍,凭他的槍法,可以这么说,年轻伯爵的这条命是稳捏在他手里的。可是愤恨的激动使他不敢相信自己的手,为了能让自己静下心来,他宁愿将这第一槍的权利让给伯爵,伯爵不同意,于是两个人占阄。占阄的结果是伯爵开第一槍。伯爵耸耸肩膀,毫不留意地拿起手槍,手起一槍,子弹打穿了西尔维渥的帽子。现在,西尔维渥已安静下来,可以这么说,他有百分之百的把握一槍送他上西天。他眯着眼想从这位时代骄子的神色上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惊慌和恐惧来,可是,不!只见这位年轻伯爵安详地站在12 步开外,一面专心致志地在帽子里挑选熟透了的樱桃吃,一面将樱桃核“呸呸”地吐到西尔维渥的脚下,他简直对自己的生命毫不关心。这股悠然自得激怒了西尔维握,他想,一个人不怕死,你在这里要走他的生命又有什么意义?

他就沉沉地说:“阁下,您眼下似乎对死并不感兴趣,您请回去吃早餐吧,我不打扰您了。”伯爵道:“不,您没打扰我,您就开槍吧。不过,您现在不想开也随您的便,反正这一槍的权利是您的,您随时要开就来,在下听候您的吩咐。”于是,他们两个人就这样各走一方了。

昨天,西尔维渥的一位朋友来信告诉他,伯爵结婚了,他娶了一位如花似玉的小姐,他要去看看,在这个时候,这位玩世不恭的伯爵是不是还能视死如归..且说伯爵新婚燕尔,乐滋滋地带了妻到乡间别墅欢度蜜月。这一天晚饭后,他同美丽的娇妻一起骑马出去踏青,不料妻子的坐骑发了子,她害怕起来,就下了马情愿慢慢儿走回来。

当年轻的伯爵骑着自己的马、牵了另一匹马回到屋子里时,看见门口有一辆旅行马车。仆人告诉他,有一位不肯通报姓名的先生在书房里等着他。

他将两匹马交给仆人,自己走了进去,只见一个风尘仆仆、满脸浓髯的中年人站在那里。

他突然转过身来,用颤抖的声音说:“伯爵,还想得起在下吗?”伯爵猛地认出他来,神色陡变,叫了起来:“您是西尔维渥!”那人挤出一个笑容,尽量清清楚楚地说:“阁下还记得欠我的一槍吗?

在下不远千里赶来,就是为了要放出我手槍里的这一粒子弹。”伯爵暗暗吸了一口气,道:“一切听从阁下的吩咐,不过有个小小的请求,请你马上动手。”伯爵量好了12 步的距离,他站在屋角上,请他开槍。

这时的西尔维渥也安定下来。他缓缓地说:“对不起,天这么暗,我看不清,能不能点上灯?”伯爵急于要在妻子回来之前结束这可怕的一槍,他亲自动手点起了蜡烛,吩咐门外的仆人别进来,然后关上了门。

西尔维渥拔出手槍,徐徐举起来,慢条斯理地瞄了又瞄。

时间一秒又一秒地过去。伯爵想到了妻的即将来到,巴不得他马上扳动槍机,只觉得身上每一根血管都在胀大,胀大,双手手心中满是汗水。

但是,西尔维渥偏偏将举着的槍放了下来,说“真遗憾,伯爵,鄙人手槍里装的不是樱桃核..子弹却又太沉了。我总觉得,咱们不是在决斗,而是在杀人。在下不习惯于面对手无寸铁的人瞄准。让咱们重新开始吧。咱们来占阄,看谁先开槍。”对娇妻的关注使怕爵心慌意乱,他又想反对,又想尽快结束这场决斗,竟糊里糊涂地答应了西尔维渥的要求。占阄的结果又是伯爵摸到了先开槍的权利。

西尔维渥微微一笑,道:“祝贺你,伯爵,你总有魔鬼一般的好运气!”伯爵似乎已听到了娇小的妻子轻柔的脚步声临近,他只觉得心里一片迷惘,脑中乱成一,一心只想早早结束这一闹剧,竟然先开了一槍,子弹离西尔维渥有一大截,打穿了墙上挂着的一幅画。

西尔维渥微微一笑,然后第二次举起了槍。就在这个时候,突然,门开了,伯爵夫人跑了进来。她大叫一声,扑过去,一把抱住了伯爵的脖子。

伯爵连忙定了定神,笑着说:“亲的,你难道看不出来,我们是在开个玩笑?瞧你,吓成这个模样。你先出去喝一杯水,然后再进来。我要给你介绍一位我的老朋友、老同事。”年轻的伯爵夫人信不过丈夫的话,问西尔维渥道:“先生,请您告诉我,我丈夫说的是实话吗?你们真的是在闹着玩儿?”西尔维渥冷冷地说:“尊敬的伯爵夫人,伯爵一向是位闹着玩儿的人。

有一次他闹着玩儿打了我一个耳光,又有一次他又闹着玩儿一槍打穿了我的帽子,1 分钟前他还是闹着玩儿朝我开了一槍,现在,鄙人也想闹着玩儿还他一槍..”他边说边狞笑着举起了手槍,瞄准了伯爵..这下,可吓坏了伯爵夫人。她吓得脸白如纸,不禁“噗通”一声在西尔维渥面前跪了下来。

伯爵忍不住狂叫起来:“玛夏,快起来,你不感到害羞吗?——先生,请您不要再捉弄这个可怜的女人行吗?您到底要不要开槍了?”西尔维渥微微一笑,收回手槍,道:“够了,我满意了。我再不要开槍了。因为我看到了您的神魂俱乱和神情惶怖。您会永远记着我的,我把您交给您自己的良心去裁定吧。”说着,他回头走了出去。当走到房门口时,他回过头来,几乎不作任何瞄准,随手一槍,然后大踏步出去了。

这颗子弹命中图画,不偏不倚地就打在第一颗子弹的上曲。

几年后,消息传来,这位神槍手西尔维渥参加了希腊独立运动,在一次剧烈的战役中,他牺牲了。

(张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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