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逵是个粗一鲁汉子,要说他做县官审案子,恐怕谁也不相信。在我们这里,却真有这么一个传说。
当年沂水县的知县,搜刮老百姓最狠毒了。老百姓把他活剥吃了都不解恨。李逵当时还在家种地,就受过这县官不小的搜刮,早想有朝一日碰上这赃官好好地揍他一顿解解恨。
有一天,李逵进县城办事,他那两把大板斧总是不离身,走到哪里也虽在背后的腰带上。他正在大街上逛着,可巧,迎面来了县太爷的轿子。轿前轿后都有穿着青衣拿着黑白棍的衙役们护卫着,还有两面鏊子那么大的铜锣夯啊夯地敲着,在前面给他开道。谁要是闪路闪慢了,那衙役们的黑白棍立即就打来。所以好胳膊好腿的人早就跑到街两边的铺号里去躲起来。一个讨饭的老一奶一奶一,腿脚不灵,耳朵又背,县太爷又是从她后边来的,她没听见也没看见,仍是不慌不忙地在街心里走她的。一个衙役窜上来,喊了一声,她吓得一下子跌在了街中央,头碰出了血。那衙役嫌她“冲”了老爷的轿子,上去就用脚踢。李逵看见了,从腰上拔一出了他那两把大板斧,哇哇地叫骂着,把衙役们打得滚的滚,爬的爬,喊爹叫一娘一,没有一个去顾县太爷的。县太爷呢,在轿子里吓得搐缩成一把儿了。李逵那蒲扇似的大手伸进了轿子,把个县太爷像抓只小鸡儿一样提出轿门,甩在了地上。县太爷跪在地上,朝李逵磕头,就像鸡啄米一般,不住声地哀告:
“好汉饶命,好汉饶命!……”
李逵喝道:“给俺把官服脱一下来,领着你的老婆孩子滚!这里不要你这样狼心狗肺的鸟父母官!”
县太爷顺溜溜地脱掉了官服,摘下了乌纱帽,夹一着尾巴溜了。李逵抓着官服的领子提起来抖了抖,说:
“穿上这鸟袍子就是县太爷?俺也穿穿试试!”
李逵把袍子穿在了身上,又戴上了乌纱帽,问那围拢来看热闹的人群:
“你们看俺像不像那鸟县官?”
这时间的李逵刚刚二十出头的年纪,四方一团一脸大身板,穿了这蓝袍子,比那选掉了的“真”县官还要排场得多呐!所以大伙都说:
“像呐,好汉就上堂去做做这一县的太爷吧!”
“好,俺李逵就做做这县太爷,试试是个什么味儿!”
一个老轿夫从轿子里拿出了一方黄绸子包着的大印交给李逵说:
“好汉,您要做县太爷,没有这玩艺儿可不行啊!”几个抬轿的没跑,就抬着空轿跟随李逵回了县衙。
第二天,刚吃过早饭,就听见县衙门前的大鼓咚咚地响起来。李逵吩咐说:
“嗯,有人击鼓喊冤告状来了,传上堂来我问!”
李逵升了堂,衙役们一声喊叫:
“传原告上堂!”
原告进了衙门,直往大堂走来。李逵的眼色好,坐在正堂上朝外看,老远就看得明白,进来的是一位白胡子老汉,后面还跟着一位十八九岁的姑一娘一。李逵心里想,这位老人和俺老一娘一差不多的年纪,可不能等着叫他朝着俺下跪磕头叫老爷呀!于是,他慌忙离了座,跑出大堂来,亮开薄扇似的两只大手要去扶那老汉,把个老汉吓了一跳,就要朝他下跪磕头。李逵忙把老汉扶住,说:
“老人家,嘿,嘿!不跪,不跪,老一套免掉了!”
李逵把老汉领进大堂,吩咐给老摆下座位。李逵回到了正位上坐下,刚要问,老汉滚下座来,趴在了地上。李逵愣了问道:
“嘿,嘿!老人家,这是咋着呐?”
老汉说:“官家的规矩,先打后问。”
李逵说:“嘿,嘿!老一套免了,有话起来坐着说。”
老汉忙爬起来,回到座位上,把要说的话原原本本地对“县太爷”说了出来。
原来,这老汉名叫郭寿山,家住冰家楼。家里只有一个女儿,名叫郭秀莲,已经十八岁,长得怪俊的,会读书写文章,也会裁剪缝衣裳,爹拿她当掌上明珠。这几天,郭家楼吆喝得风响,说秀莲天夜里都到土地庙里和土地爷爷鬼混,因为这个,土地一娘一娘一和土地爷爷还打了架。秀莲耳朵里也吹进了风,寻死觅活的。老寿山疼闺女,劝住了闺女,才到县衙来告土地爷的状。
李逵听完了,对郭寿山说:
“老人家,俺谁告了。明天就去把你郭家楼的土地爷这老小子抓来审问,你回家好好地看住它,别叫它跑了!”
退了堂,郭寿山父女俩回去了,李逵真动起脑筋来。他想:土地爷爷,一个禁子一个,不就是那硬一梆一梆的一个泥块?什么也不知,什么也不干,空着肚子,浑身麦糠麻穰,它能去找那二八姣娃寻一欢作乐?闹鬼的不是土地爷,是人!人是鬼,鬼是人!嘿,嘿!人鬼鬼人!这人鬼是谁?上哪找去?嘿,嘿!老百姓知道,老百姓人多、眼多、耳多面手、口多、乡里村间、街头巷尾的事,都背不了他们,就去问他们!嘿,嘿!就去问他们!
李逵吩咐年轻力壮的衙役扮做打短工的,吩咐女牢子扮做花老婆,都到郭家楼去。他自己扮做木匠,扛上大锛背上锯,尺子插在背后的衣领里,上郭家楼去买木头。郭家楼的男一女老少七嘴八舌,议论纷纷,说的都是郭寿山的女儿郭秀莲的私房一事。三人回到府衙一凑合,李逵得出一个真情由。
郭家楼、柳家楼,两村中间一条河,不过二里远。柳家楼有个名叫柳春生的,二十岁,外号小罗成,母子俩过日子。母亲给儿子说媳妇,儿子哪里的闺女都不应,因为他一心想着郭家楼的郭秀莲。柳春生和郭秀莲还是两年前认识的。那是夏季的一个下雨天,郭秀莲去姑家回来,到了郭家楼村北,下起了瓢泼大雨,连雷带闪,她只好跑到就近的看瓜屋子里避雨。正好柳春生也在这里避雨,两人一见就心里动了情,你看看我,心里发慌;我看看你,脸上发烧。很想开口说句话儿,守着看瓜的老人又都不好意思的。直到天快黑了,雨才停。秀莲先要走,看瓜老人前庄后庄都认识,认得郭秀莲是前楼郭寿山的女儿,就嘱咐春生小心送她过河。到了河边,见河水不审淹着两岸,春生邀秀莲到家里住一宿明日水消了再走,秀莲心里愿意嘴里却不敢答应,拗着要过河回家。等了一会儿,河水消了些,春生好水一性一,背上秀莲,凫着水,过了河。分手的时候,秀莲嘱咐春生托人来说媒。可是托了好几个人好几次去说,郭寿山都嫌春生家里穷,就是不应承。郭家楼有个叫范尚的一浪一荡公子,早看中了这个郭秀莲,多次打发媒人来说,郭寿山愿意了,秀莲却不应承。范尚生出了坏心眼子,想毁坏秀莲的名声,花钱买通了秀莲的本家远房婶子三水仙,闹了夜里这场表戏。可巧,三水仙夜里行动,被早起拾大粪的杠子大爷爷碰上了,看得明明白白。今天遇上了“木匠”黑大汉,一块儿一抽一着烟闲聊了出来,大爷爷还说了这个一浪一荡公子范尚勾结着三水仙,这几年工夫害死了好几个良家美一女,因为范尚家有势力,都连声也不敢吭一吭。李逵听了,闷了一肚子的气。
李逵把实情真相摸透了,也想出了审这个案子的办法来。
李逵带上衙役,来到了郭家楼,就在大街上安下了公堂。这一天正是郭家楼赶集的日子,看热闹的人比唱台大戏来得还多。
李逵坐上正堂。先吩咐衙役们把土地爷爷用大链锁了来,放在被告席上,又传上原告,“县太爷”就问起案来:
“土地爷爷,嘿,嘿!土地爷,前天,你还是一庄之主,昨天,你成了祷告,今天,你就来受审!你是社稷之神,一庄之主,受穷的你不可怜,作恶的你不惩罚,要你作个鸟!包可恶的是你偷起人家的姑一娘一来了,你是挨打还是受罚!怎么,冤枉?嘿,嘿!怎么是冤枉的?给俺说个清楚,俺这里听着,一定公公道道!”
李逵一边听,一边应,一边点头,一会儿“嘿,嘿!”一会儿“嗯,嗯!”弄得看热闹的人都糊里糊涂的。李逵“听”到最生气的地方,把惊堂木狠劲一拍,吼道:
“嘿,嘿!真混蛋!把范尚和三水仙抓来!”
那范尚和三水仙听说“县太爷”来安下公堂审土地爷爷,心里恍恍惚惚,要说不信吧,他还真审呐,要说信吧,那土地爷爷什么时候说话做过事呢?所以在家里坐不安宁,也挤在人群里看动静,听“县太爷”和土地爷啦起鬼话来,心里就一毛一了。刚想溜走,又听“县太爷”一声喊:“抓!”两个东西吓得瘫在地上了,范尚屙了一裤子,三水仙尿了一裤子。衙役们早盯上了,立即上去扭住,砸上了手一铐脚镣,拖上“堂”来,按倒在“堂”前,先和打四十大板,李逵才说:
“你们两个鸟东西,捣的什么鬼,怎么捣的,害了多少人命,照实说来!虚假一分,割肉十斤;说差半句,舌头割去;一句不招,砸烂狗头!土地爷说了,按你们的罪恶早该交给阎王了,可你们把阎王买通了,俺李逵不是阎王,要你实说!”
范尚和三水仙不敢抵赖,范尚先说,三水仙接上,一件件一桩桩都说了实话,和杠子头老汉说的一样。李逵听了,马上作出判决:
“给土地爷松绑,他是受了冤枉;把范尚、三水仙打进囚车木笼,拉到县衙听候发落。”
“郭寿山嫌贫一爱一富,选女婿只图个有钱有势,不看人品好坏,差一点闹出人命。论罪应该重打四十大板,因为你的年纪大了,就免了。郭秀莲、柳春生年貌相当,两人也都愿意成为一对,本县给你们做主,结为夫妻,这就拜堂!”
郭秀莲和柳春生听了,都喜出了眼泪,向“县太爷”磕了头,又拜了天地和爹一娘一,全场人都拍手叫好。
后来,范尚和三水仙真地被砍了头,李逵为被害死的良家女子们报了仇。柳家并进了郭家,小两口儿恩恩一爱一爱一,对爹一娘一侍奉得也特别地上心。
这个案了轰动了全县,都说断得好,这位黑县太爷是包黑子托生。老百姓自动地给这位黑县太爷送了一把“万名伞”,起名就叫“青天伞”。李逵当时接过伞,说:“人说清官难当,也真不假,俺从记事儿起用的心思加起来也没这一次大,俺不是做官的料,再来个告状的,俺这头得两瓣儿里去了!”
李逵把“青天万名伞”挂在了公堂上,脱一去官服,把黄绸子包着的大印放在公案上,抄起他的两把大板斧,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