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8年冬天,我去北乡的十里庙给人打家具。那家人是给闺女打嫁妆,请了三个木匠。
这一年的年头好,结婚的特别多。那几天,我还应承了给自己村陈五的女儿打嫁妆,所以手上就加了把劲,本来六天的活计,到第五天的傍晚就完工了。
陈五家催得很急,那天刚刚捎来口信,催我回去。我就想,和东家算完账,赶回家去吃饭,到第二天一早,就可以给陈五家干活了。但是东家对我做的活儿非常满意,非要留下我喝两盅。
我掐指一算日子,那一天正好是十五,天又晴得很,吃完饭借着月光往回赶,也不会耽误事儿,就应下了。
这天晚上,东家给我炒了四个菜,酒是65度的古贝春原烧。我和东家加上另外两个师傅,四个人喝了整整三斤,把他们三个都整晕了,趴桌上睡着了。
我还算清醒,吃了东家女人烙的菜饼,背上装着我那套家把什的帆布包,提着锛,就出了门。
那天的月光,亮得有些邪门。和白天没有什么区别。十里庙离我们村十五里地,一路上全是庄稼地里横七竖八的沟汊子,半路还有些乱坟岗子、野草疯长的碱荒地什么的。我记得去时的道,就凭着记忆按原路返回。
去的时候,要路过一片坟地,坟地旁边的一棵大杨树上挂着一面“招魂幡”,树下是一丘新坟。我记得很清楚,那幡是丈二的白幡,直垂到离地三尺的地方。
又走了有一袋烟的工夫,我就看到了那个压着坟头纸的新坟和雪白的“招魂幡”。虽说晚上看到这些东西有些得慌,但路没走错,我心里就有了底儿,就边走边唱起了歌儿,为自己壮胆。
唱了一会儿歌,我觉得应该到马庄了。马庄离我们村还有七里地,到了马庄,就有笔直的一条土公路直通我们村,没这么偏僻了。
可是,我越走越觉得不对劲儿,怎么周围的路这么熟呢?仔细辨识了一下周围,我一下子一毛一骨悚然了!我看到了那棵熟悉的大杨树,还有树上垂下的“招魂幡”,以及树下那丘压着坟头纸的新坟。
天哪!我怎么又转回来了?我没记得自己拐弯呀?难道,我遇上了“鬼打墙”?
我站住脚,仔细观察了一下周围的环境,没错,我确实又转回来了。我并不相信这世上真的有什么“鬼打墙”,可能是我刚才光唱歌了,忘了看路?当下,我看清楚了回去的路,又大步地往前走。
那路不但崎岖,还极为不平,不断地上坡下坡,左转右转……走了大概一袋烟的工夫,忽然,我的头皮一阵发麻,头发全都竖一起来了……我又看到了那丘新坟和那面“招魂幡”。
这一次我真的害怕了,刚才我一直仔细地按去时的路走,一步也没有走错,怎么就又走回来了呢?天底下真的有鬼?难道我真的遇上了传说中的“鬼打墙”?我一下瘫坐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了。book.sbkk8.coM
周围一直很静,连一声鸟叫也没有。我不知道自个儿在地上坐了多久,环顾周围,也没有一个人影子或鬼影子。庄稼早就收了,周围都空荡荡的,在月光底下泛着惨白惨白的光。
我感觉到了冷,刚才忙着赶路再加上惊吓,贴身的衣服全被汗水湿一透了,现在汗下去了,贴身的衣服变得冰凉。我用力裹了裹棉袄,用手背擦了擦眼睛,突然间吓了一跳!
我发现我的对面站着一个人,是一个男人,瘦瘦的,中等个儿,因他站的位置是对着月光的,所以模样很清楚。
是个丝瓜脸,细长眼睛,高鼻梁,脸上冷冰冰的没有表情。我颤着声儿问,你是谁?
那人反问,你是谁?
我赶紧说,我是五合庄的黑六子,到十里庙打家具,回来时迷了路。
那人说,迷路了?这么亮的天会迷路?
我说,我可能碰上了“鬼打墙”。
那人仍然面无表情,冷冷地说,哪有什么“鬼打墙”?你是迷路了。
我一看遇到的是个“人”,顿时松了口气,我客气地问,老哥,你是哪个村的?能不能给俺指指路?
那人说,我是魏寨子的,叫刘皮。
我一听魏寨子的就更放心了,我和那个村子的魏老贵等很多人一块儿修过堤挖过河。我顺便问了几个人,刘皮说都认识,说的情况也全都对路。
我便求刘皮给我带带路,他态度仍然很冷淡,但答应得却很爽一快。
当下,他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跟着。走着走着,我发觉他走路轻飘飘的,像是贴着地皮在飞,和正常的人不太一样。
我的心又提了起来,就紧走几步,想看看他有没有影子,传说中鬼是没有影子的。可就在这时,一大朵乌云飘过来,遮住了月光,天登时黑了下来。
我正害怕,面前冒出了一道光亮,马上什么也看不见了。耳边只听见刘皮说,往前就是马庄了,一直走就会到五合庄,这个你拿上,照个亮儿。
我手里被塞一进一个冷冰冰的东西,一端发着光亮,我拿到脸前一看,是个电棒子。book.sbkk8.cOm
我拿电棒子往前照了照,可不,前面就是宽宽的大道了。我想,萍水相逢就拿了人家的东西,不太仁义,就把锛一交一到刘皮手里说,你拿上这个,有个什么情况也好防身。赶明儿,我去还电棒子,再捎回来。刘皮迟疑了一下,一把接过锛,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回到家,我已经全身虚脱,躺到炕上就睡着了,一宿连个梦也没做。
第二天上午,我在陈五家,边干活儿边把头天晚上的经历学说了一遍。陈五和他请的另外一个木匠听得哈哈大笑,陈五的女人说,你是喝晕了吧,四个人喝了三斤原烧酒,不晕才怪呢。
直到我拿来了刘皮借给我的电棒子,他们才半信半疑。那年月,电棒子还是个稀罕玩意儿,一个村寨都没有几家有这洋货的。午饭后,趁休息的工夫,我借了陈五的洋车子,拿上电棒子,直奔魏寨子。
我很顺利地找到了刘皮的家。看样子,刘皮的光景比我也强不了多少,院墙上的麦秸泥都剥落了。有几个大大小小的缺口,透过缺口就能看到空空的院子。门楼也破旧得快要塌下来了,门只有一扇,另一扇歪在门框上。这种光景的人家,居然能置得起电棒子。
我将洋车子支在门口,边往院里走边大声问,家里有人吗?谁在家里?
随着一声“来了来了”,一个女人左手拿着纳了半截的鞋底,右手拿着针锥子走了出来。
我就问,这是刘皮大哥的家吗?
女人愣了一下,上下打量了我一遍,才说,是呀?你——认识他?
我赶紧把手里的电棒子递给她说,昨天晚上借了他的电棒子,我来还……
我还没把话说完,就见女人的脸色顿时变白了,白得像一张纸。她急急地问,你是什么时候见到刘皮的?
我说,是昨天晚上。
接着我就把昨天晚上遇到刘皮的事儿简单地说了一遍。
女人没好气地说,昨天晚上你喝醉了吧?告诉你,刘皮生急病走了,昨天刚过了“头七”。
我一听又急又怕,那、那……昨天晚上我看到的是鬼?
女人怒叱道,一胡一说!这世上哪里有鬼?是你自个儿喝醉了!
我说,那这电棒子是咋回事?
女人说,这电棒子,是他生前最喜欢的东西,家里也没别的值钱的家当,就拿这给他陪了葬,你——你不会是从坟里盗出来的吧?
我一听,当时就蒙了!这一连串的事情太过古怪,也太玄乎,再待下去就有可能被讹上。我抄起车子,紧跑几步,飞身上车,逃命一般离开了魏寨子。
出了村大约有二里地了,我将车子把稳,回头看了一下,并没有人追出来,就放了心,放慢了车速。
又走了一程,就觉得道儿有些熟悉。抬头一看,一面雪白的“招魂幡”就挂在面前的大杨树上。
树下的新坟边上,有一墓碑,上写:刘皮之墓。墓碑顶上,安放着那把跟了我多年的木匠家把什——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