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的一交一 易
几年前,我在一所农村初级中学当校长,学校的教学质量在全县名列前茅,每年中考后,县里最好的两个中学——一中二中的校长都会来我们学校抢生源。因此,我这个校长做得还是挺顺风顺水的。
学校里有个学生叫黄家德,学习 成绩不错,但家境贫寒,父亲早几年病逝,母亲的身一体也不大好,黄家德还有个读小学的妹妹。初中三年,黄家德曾几次要辍学,由于学校的努力,他又几次复学,坚持到了中考。
中考揭晓,黄家德考了个全校第十,放在全县,名次也在前50名之列。那天,县一中吴校长率队来我们学校招生,我通知黄家德等一批学生来填志愿,黄家德看了招生简章后说:“杨校长,我不想再读书了。”我知道,是简章上的1200多块学杂费把黄家德吓住了。我说了一大串鼓励和劝解的话,黄家德就是一句话,“杨校长,我都17岁了,家里的担子我要挑一起来。”
眼看着这样大有前途的学生要辍学,我不忍心,酒桌上,我把黄家德的情况说给吴校长听,想让他把黄家德的学杂费免了。
吴校长细皮嫩一肉的,几根头发梳理得一丝不乱,看起来不像是吃粉笔灰的教师,倒像个企业的老总。他听了我的介绍,马上表态说:“行行行,你杨校长开了尊口,我哪敢说半个不字,我现在就可以给你明确答复,这个学生第一学期的学杂费全部免了。但是——”顿了顿,吴校长加重了语气说,“你杨校长也要答应我一件事,保证那4个700分以上的考生全部填报一中,你不要搞什么平均主义,分两个给二中。”我被吴校长的爽一快一感染,一口灌下满杯啤酒,抹着嘴角的啤酒沫,拍着胸脯道:“成交 !”
我将这个好消息告诉了黄家德,黄家德填了志愿回家了。
傍晚的时候,家里来了个中年妇女,还提了篮鸡蛋,她瘦弱干瘪,脸色蜡黄,一问,才知道是黄家德的母亲。我赶紧让坐,她局促地坐下时发现我赤着脚,再看看光洁的地板,又手忙脚乱地站起来走到屋外,脱了鞋,赤着脚,迟疑着走进屋来。再一问,原来她听说我帮忙减免了黄家德的学杂费,登门感谢来了。看着满满一篮鸡蛋,我推辞不要,黄家德的母亲说:“杨校长,你帮了我们家这么大的忙,要是不收下这鸡蛋,我们一家人心里都过意不去,收下吧,这都是土鸡蛋。”我妻子在一旁问:“就是那种不喂饲料的母鸡生的蛋?”黄家德的母亲说:“就是,就是,你们干部们都说这样的鸡蛋好吃呢。”妻子看着我说:“儿子喜欢吃土鸡蛋,想买到货真价实的土鸡蛋还真不容易,老杨,要不这样,鸡蛋我们收下,我们付钱给大一嫂,该收多少就收多少。”黄家德的母亲赶紧说:“哪能收你们的钱,我正愁着没办法报答你们呢,这样吧,你们让孩子可劲地吃,吃完我再送过来。”我客气了几句,见她真心实意地想感谢我,也就收下了这篮鸡蛋。
黄家德的母亲是个细心的人,她按照我儿子每天吃一个鸡蛋的标准计算,等到鸡蛋吃完的时候,又会准时挎一篮土鸡蛋过来,给她钱,她死活不收。这样的次数多了,我心里有些不安。妻子开导我说:“下个学期,你再跟吴校长说一声,把黄家德的学杂费再减免掉,不就算报答她了吗。”我觉得这场一交一 易双方都划算,我们儿子吃到了正宗的土鸡蛋,黄家德他们家省了一大笔开支,他们巴不得就这么一交一 换下去呢。“我想也是,就默许了黄家德母亲一次又一次的感恩。
转眼到了隆冬,那天,鸡蛋又吃完了,按惯例,黄家德的母亲会登门,听着门外呼啸的北风,我想她今天可能不会来了。没想到天快黑的时候,黄家德的母亲敲响了门。我们赶紧让她进屋,她扑打着身上已经上冻的雪花,坚持站在门外说:“不进去了,省得脏了你们的地板。”说了几句话,她转身消逝在飞扬的雪花里。我和妻子都很感动,妻子叮嘱我下个学期一定要把黄家德减免学费的事情办好。
第二个学期开始了,我给吴校长打了个电话,要他继续关照一下黄家德,吴校长爽一快地说:“没事没事,你杨校长的事就是我的事,你放心好了,只是明年你要保证给我几个高分的考生啊。”我对着电话拍着胸脯,在亲切友好的气氛中,我们完成了又一轮的一交一 易。
黄家德的母亲还是一如既往地送着鸡蛋,有了又一次对他们的帮助,我心安理得地接受着她的感谢。
一转眼,三年过去了,高考结束后的一天,黄家德的母亲又来送鸡蛋,我问黄家德高考考得怎么样,她愣在那里不说话。我以为是黄家德考得不理想,安慰说:“考得不理想没关系,下学期叫黄家德再复读一年,学杂费你不要担心,我跟他们校长打招呼,家德的智力不错,总会考上一个理想的大学的。”黄家德的母亲回过神来,苦笑了一声说:“杨校长,其实家德早就不念书了。”
不念书了?怎么可能?我们这个三角一交一 易不是一直在进行吗?
见我诧异地望着她,黄家德的母亲又说:“那年开学不久,家德到一中念书,人家免了所有的费用,一千多块钱呢,可人家不能免了孩子吃喝的费用啊,家德要填饱肚皮,这还得花一大笔钱。孩子不忍心再拖累家里,念了不到一个月的书,硬着一性一子丢下书本,到深圳打工去了。”
我想起三年来,黄家德的母亲给我们送的鸡蛋,不由脸颊发烫,说:“大一嫂,家德辍学了,你怎么也不说一声,害得我一直以为在帮你们忙呢,你看,你送了几年的鸡蛋,我们还那么心安理得……”她打断了我的话说:“杨校长,可不能这么说,家德念不念书,我们都欠着你一份人情,1200多块钱,多少个鸡蛋才能还清啊。前些年,我们靠鸡蛋换油盐,这几年,有家德补贴家里,几篮鸡蛋算不了什么,家德还特地要我别告诉你他去打工的事,把这个人情永远还下去呢。”
黄家德的母亲走了,我的眼睛湿一漉一漉的,脑海里叠放着那个瘦小女人的影子:她赤着双脚局促地站在地板砖上;她拍打着身上上冻的雪块,站在门外,红肿着双手将一篮鸡蛋递过来;她真诚地说着感谢的话,轻描淡写地说着黄家德辍学的真相……
我又想到那个拍着胸脯的吴校长,一个电话打过去,责怪吴校长为什么跟我玩猫腻。吴校长支吾了半天,说:“老杨,这个事情还真不能怪我,实话跟你说,我答应减免学费的学生何止黄家德一个,我只是把我的精神说下去,具体一操一作是底下人搞,说实话,我也不知道黄家德什么时候辍学了。老杨,不要因为这件事影响了我们的合作关系,今年的录取堡作马上开始了,要保证几个尖子生给我们,你有什么要求,尽避给我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