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六保八岁上死了父母,跟他罗锅大爷一起生活。赵六保他罗锅大爷只有半人高,前鸡胸后罗锅,是个老光棍儿。老罗锅一个残疾身一子,在生产队做不了重活儿,只能做些看场院、看菜园子之类的轻活儿,挣的工分儿少得可怜,喂不饱爷俩的肚子。每到过年,别人家都在割肉包饺子,这爷俩却一人拖一根棍子沿街要饭。讨要到正月十五元宵节,能要一布袋馍,晒成馍干儿,够爷俩吃两个月的。
要饭也有要饭的窍门儿,得善于察颜观色揣摸人的心思,还得嘴甜会说好听话儿。赵六保小小年纪,就学会了怎样讨人喜欢。
赵六保成年后,罗锅大爷不想让孩子一辈子当条可怜的拱地虫,一次次去求村支书,想让村上给个当兵或招工的指标。可这些好事儿哪能轮得上他家?
后来村里倒是真给了赵六保一个招工指标,是个挖煤的工作。别人家的大人嫌这工作有危险,不让孩子去,才轮到了他赵六保。按罗锅大爷的心思,并不想让孩子去干这危险的活儿,可赵六保却一定要去,他对罗锅大爷说:“我好歹也是个高中毕业,我不会挖一辈子煤的。”
赵六保只在井下挖了三个月煤,就利用他能说会道善于察颜观色揣摩人心理的手段,在矿一团一支部当了一名干事,不久又升到了矿一团一支部书记。后来矿上又推荐他上了大学。
赵六保大学毕业后分在了市一团一委工作,后来升到市一团一委书记。他二十八岁上结的婚,娶的是市领导的女儿。
罗锅大爷这个半截人没敢去参加侄子的婚礼。他在家邀了一帮老哥们喝酒庆祝。买了十斤猪肉,煮熟后切成巴掌大的肉块,使筷子挑着吃。酒是赵六保这个当官侄子孝敬他的好酒。罗锅大爷做梦都没想到侄子会有今天,他喝得大醉,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不住嘴地嘟囔着:“这回算是攀上皇亲国戚了,这算是攀上皇亲国戚了……”
正是滴水成冰的隆冬三九天,罗锅大爷酒喝得太多心热,后半夜赤身一裸一体滚下了炕,醉沉的人没有感觉,被活活冻死了。
罗锅大爷是死后第三天才被他的老兄弟们发现的。赵六保得信儿赶回来时,见自家的小土屋四处漏风,水缸里结着四指厚的冰,罗锅大爷的一尸一身躺在土炕上,像一个十多岁的小孩子那么长。因发现的太迟,老人的耳朵竟被老鼠啃去一只,脸颊上还被老鼠啃出一个洞,露着白森森的骨头。因没个女人拾掇,老人的黑棉袄黑棉裤脏污不堪,破洞处露着棉花。book.sbkk8.coM
隔壁三一奶一在给罗锅大爷换寿衣。罗锅大爷喊三一奶一嫂子,善良的三一奶一多年来没少给这爷俩缝补浆洗,应该说:三一奶一是这爷俩的恩人。三一奶一用一温一水给罗锅大爷擦着身一子,不住嘴地埋怨罗锅大爷:“从来都是鸡吃谷、猪吃糠,罗锅子你个老天爷封就的穷命头,敢那样地一胡一吃海喝,你没那个命,受不住啊!”
赵六保木呆呆地看着这一切,像个木头人一般。三一奶一对赵六保说:“孩子,你罗锅大爷他苦了一辈子,拉扯大你不容易啊!你哭他两声吧。”
赵六保没哭,仍是那副木呆呆的样子,像个傻子。乡亲们把罗锅大爷的一尸一身放进棺材里,将合上棺盖时,赵六保两手扒着棺材帮,嗷地一声哭了出来。这个衣冠楚楚的官员哭得像个可怜的孩子,赵六保的泪水像决堤的洪水,痛彻心肺地哭着,数念着:“我就你一个亲人哪!我不是人……”
帮忙的乡亲们看着这场景,无不心酸落泪。老人们怕哭坏赵六保,纷纷上来解劝,可怎么劝得住?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罗锅大爷一个残疾人拉扯大赵六保,吃过多少苦,受过多少难,他赵六保是最清楚的人了。
改革开放初期,政一府提出了干部年轻化、知识化。赵六保虽是个“工农兵”大学生,可正值人材短缺,百废待兴之际,所以赵六保的仕途简直就如坐火箭般,青云直上。他从一团一市委书记调入一所大学任办公室主任、校长助理,后来升至副校长。这期间,他拿到了博士学位。后来又升至省教育厅任副厅长。
当然,赵六保的升迁并不像我说的这么容易,那种明里暗里的手段,只有当事人才最清楚。不可否认的是:赵六保的一路顺风顺水,和他小时候要饭的历练大有干系。book.sbkk8.cOm
今年的麦收时节,村里突然传出一个小道消息:赵六保因贪一污受贿,被判刑了。正当人们将信将疑时,很快从电视上得到了证实:本省新闻联播里报道了这个案子,赵六保因多年负责教育经费的投放,贪一污受贿总额达一千余万,被判极刑。几百年村里没出过赵六保这么大的官,最后落个炮子敲头的下场,村里乡亲们惋惜呀,七嘴八舌地议论:这孩子真是疯了,你贪恁多钱干啥?能花完吗?
村长接到赵六保的一封信,信中,赵六保希望家乡父老乡亲们能将他受刑后的一尸一身收敛,将他的戴罪之身运回老家,埋在罗锅大爷脚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赵六保的遗言中充满痛与悔。纯朴善良的乡亲们没有嫌弃他,老村长雇了一辆拖拉机,买了一口白茬棺材,从省城将赵六保的一尸一身运回了村子。
送葬队伍走到罗锅大爷坟前时,突然,平地一个大旋风,刚刚收割过麦子的田野里,卷起麦秸黄尘,遮天蔽日,使抬棺的汉子睁不开眼,迈不动步。众人只得将棺木放下。顿时,抬棺的、送葬的、跟着看热闹的众人屏息敛声,大气儿都不敢出,明知这旋风来得太怪,却没一个敢吱声儿。
大家歇息许久,看看晴天白日毒太一陽一,觉得刚才可能只是碰巧了。有人喝一声“起”,大家重新抬起了棺木,可抬棺的乡亲刚一动步,平空里呼地一声,又是一个大旋风,刹时间黄尘弥漫,烟雾四起,风势一陰一沉凶猛,明显透着诡异。抬棺中有胆子小的,哇地一声叫,扔下抬杠,逃出去老远。
村长和几个主事的老人聚在一起,低声商量。这事明摆着:一定是罗锅大爷的一陰一魂觉得赵六保罪孽深重,拒绝他入祖坟。
大家商量的最后结果,是请罗锅大爷昔时的邻居三一奶一来,让三一奶一劝劝一陰一间的罗锅大爷,让老人的鬼魂同意赵六保的一尸一身入坟。当年,三一奶一没少给这一老一少做针线活儿,罗锅大爷最听三一奶一的话。
三一奶一此时已是八十多岁的老人了,老人家虽然腿脚不灵便,脑子却不糊涂。老人家被众人用一只罗圈椅抬到罗锅大爷坟前,三一奶一指点着罗锅大爷的坟头,高声喝骂:“好你个龟孙罗锅子,这时候知道丢人了!常言说:‘子不教,父之过’。他爹一娘一死得早,你就是他实际上的爹。你没教育好子侄,是你老罗锅子没本事。现在他回家了,你就该把他带在你身边,正正经经地教育他,他是你的孩子,你得一操一心哪!”
主事老者一声大喝:“起!”棺木重新抬起,稳稳地放入了墓一穴一。
今年春,修高速铁路要通过赵家祖坟,罗锅大爷和赵六保的坟都要搬迁。挖开赵六保的坟墓时,围观的乡邻惊愕不已:赵六保的骨殖呈跪伏状,对着将他养大成一人的罗锅大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