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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更时分,绣林城里的百姓尚在睡梦之中,县太爷郭廷济领着一队人马押着五辆囚车出了城。到了长江边的芦苇洲,几名兵丁打开囚车将囚犯押出,郭廷济甩下一支签票道:“行刑。”刀斧手得令,一齐举刀向囚犯砍去。
五名囚犯本是长江水寇,刀光闪过,四囚倒下,唯有排在最中间的匪首张成天头颅却依然安安稳稳顶在脖子上。刀锋过处,连半点痕印也没留下。刀斧手倒一抽一一口凉气,额上冷汗刷一下就冒了出来,紧一紧手中钢刀,铆足力气,又是一刀砍下去。只听嚓的一声,张成天的脖子依旧梗在那里,鬼头刀却崩了一个大口子。
众人直惊得目瞪口呆。
张成天扭扭脖子,仰天长笑,道:“姓郭的,老子乃天上金刚下凡,刀斧不惧。速速放了老子,否则金刚发威,必取尔等狗命。”
郭廷济惊怒交加,身旁师爷耳语道:“大人,要不请麻五来试试?”郭廷济忙点头,速传麻五。
麻五者,绣林城刽子手也。十八岁抄刀进杀场,至今已有二十个年头,其间斩人无数,从未出过差错,人送外号“快刀麻”,又称“一刀斩”。就连外县每有重犯处决,也请他前往抄刀。
候不多时,麻五姗姗而至。麻五中等身材,脸上有麻子五点,所以人称麻五。麻五的眼睛并不大,目光冷飕飕的,那眼神就像是老屠夫在猪圈里挑选待宰的猪一样,让人浑身上下不舒服。
麻五上来跟知县大人见了礼,郭知县说了经过。麻五二话不说,用胳膊拐着鬼头刀就朝张成天走去。缓步走到他身后,双手持刀,眼睛往他脖颈处瞄了瞄。郭知县道:“斩。”麻五得令,“呔”的一声大喝,突然飞起一脚踢在张成天屁一股上,足尖正中对方一肛一门。张成天“啊呀”一声,丹田气泄,脖子一软。麻五眼明手快,手起刀落,张成天倒地。
张成天练过金钟罩、铁布衫之类的硬气功,一旦发功,浑身上下坚硬如铁,刀一槍一不入。麻五行刑前朝他屁一股上踢一脚,先破了他的铁布衫,再要砍他就如同切西瓜一样了。
2
自从斩了水寇张成天,开了今秋杀戒之后,麻五那把鬼头刀就一直没闲着。九月十八斩婬和尚法能,十月初二斩巨盗马炽高,十四斩绣林熊霸天……直到冬至的前一日,死牢里还关着一名囚犯,等待第二日处决。
这名死囚姓章名慎行,据说是南方革命一党一的一个小首领,曾在广州谋刺朝廷钦差大臣,事情败露后只身逃到湖南,欲取道荆州逃往武昌。因消息走露,在绣林被俘,判斩立决。
晚间,天低云暗,空气寒冷而干燥,正是风雪欲来的征兆。麻五坐在火炉边温酒自酌,忽然大门被人轻轻拍响。一开门,寒风卷着一个年轻妇女挤了进来,后面还跟着一个十余岁、拖着鼻涕的小女孩。妇女对小女孩说:“婧儿,快跪下给麻伯伯磕头。”小女孩听话,立即跪在冰冷的地上朝麻五磕头。麻五心中隐隐明白了什么,伸手扶起小泵一娘一,说:“找我有什么事?”
妇女回身关上大门说:“实不相瞒,我们是章慎行的妻女。麻五爷,你也知道,章慎行刺杀的那个钦差,实际是个祸国殃民的狗官,稍有血一性一的中国人,无不欲杀之而后快。”麻五叹口气说:“这个我也知道,只是革命一党一人行一事,一向不被朝廷所容。”
妇女见麻五口气有些松动,流下泪来说:“求您看在俺一娘一儿俩孤苦伶仃的分上救一救慎行。明日行刑时只请麻五爷刀下留情,刀锋避开喉管和动脉,在慎行脖颈处砍开一个大口子,看似血流如注绝无活命之机,实则还留着三寸气在。”
说完忙掏出一包银两,递到麻五手中。
第二天,朔风凛冽,行刑地点定在衣铺街十字路口。章慎行被两个兵丁推进刑场,按跪在雪地上。麻五头上裹一着红巾,胳膊上拐着鬼头刀,站在人犯身后。他环顾四周,果然看见那个妇女拉着一辆板车站在围观的人群中,身边还站着几个陌生人。麻五盯着章慎行的脖颈,心中稍一掂量,“嗨”的一声,抡刀生风,直斫下来。人犯犹如被霜打的茄子,头往下一垂,整个人好像忽然间睡着了一般。定了一定,然后缓缓朝前倒下,仆在雪中,再也不能动弹。
女人越众而出,扑到章慎行身上。三个同伴推着板车紧随其后,准备秘密救人。女人抱起丈夫,却早已没气儿了。女人突然明白过来,抚一尸一大恸。刚喊一句“夫啊”,就从街边一家米铺里涌出一队凶神恶煞的官兵,将女人及三个同伴围得严严实实。
事后经查,女人及三个同伴,加上验刑官,皆是章慎行同一党一,都是在刑部黑名单上挂了号的人物。
这是光绪二十五年的事。
3
光绪三十四年,国家正是多事之秋。绣林古城地处湘鄂边界、长江之滨,局势倒也安稳。只是县太爷早已换了好几届,此时坐衙理政的是一位蒋伯桐蒋县令。他本是鄂北一位土财主,花银子捐了一个七品阶衔。
此时麻五已四十有七,已然萌生退意。他托人写了份辞呈递上去,县太爷却没有批准。麻五心中郁闷,一日晚间,蒋大人把他传了去。蒋大人执着他的手说:“老麻,你要退休本官不留你,只等斩了牢里那个女飞贼,本官就允你告老归家。”
蒋大人所说的那个女飞贼,麻五早有耳闻,据说近两年来,湘鄂一带官府库银连连被盗,皆她所为。上头有令,蒋知县若追不回府库二千两失银,立即革职查办。于是蒋知县便格外用心审讯,女飞贼渐渐架不住酷刑折磨,终于答应供出从绣林县衙银库盗走的二千两银子的下落,但是有一个条件,那就是给她行刑时要麻五亲自抄刀,以减少痛苦。
最后,知县大人拍拍麻五的肩膀说:“本官答应你,了结这桩案子,不但准你退休,还大大赏你一个红包一养老。”
行刑之日,密云不雨。麻五走进刑场时,竟隐隐有些紧张。一把鬼头刀一会儿托在左臂上,一会儿又掂在右手里。为了缓解自己的紧张情绪,他故意大大地咳嗽了一声。被两名衙役按着的女囚犯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与此同时,麻五也看清了她的脸,那是一张年轻清秀的脸。也许不过二十来岁吧。麻五忽然一呆,这张脸怎么这么眼熟呀?
直到抱着鬼头刀站到女飞贼身后,他心里还有些怪怪的。女飞贼忽然轻轻唤了一声麻五爷。麻五闻声弯下腰来,女飞贼说:“麻五爷,我鞋子里有一封书信,我死之后,如果有人来替我收一尸一,烦请转交与他。”麻五本不想理睬,女飞贼又说:“到时来人自有答谢。”他假装蹲下整理衣裤,顺手往女飞贼鞋帮后一摸,果然有封书信。
行刑完毕,官民尽散。麻五坐等半日,不见有人来收一尸一。再等一会儿,天色已晚,只得回家吃饭。刚端起碗,县衙来人传麻五速速去见县太爷。
步入签押房,麻五便觉气氛有异,县太爷面沉似水,高坐堂上,两旁各站着一排表情冷峻的差人,手里拿着水火棍。蒋知县从鼻子里“嗯”一声,忽然朝他伸出一只手,说:“交出来吧。”麻五一怔,不明所以。知县大人说:“今日在刑场上,有人看见囚犯临死前交给你一封密函。”
麻五心中一惊,脑子转得飞快,脸上不动声色,一拍脑袋说:“瞧小的这记一性一,今日行刑之时那女飞贼确实托小的将一封书信转交给前来为她收一尸一的人。小的当时想,都说这女子跟南方革命乱一党一有关联,或许能从她这封绝命信里找到些许蛛丝马迹,便假意应允。行刑之后,本想立即交与大人查验,不想忙来忙去,竟一时忘了。书信就在小的身上,请大人过目。”说着掏出女飞贼的书信,上前两步,双手递上。
知县大人接在手中,瞄了一眼,见信封口开着,眉头一皱。看看麻五,脸上露出不悦之色。一抽一出书信展开,却只是半截信笺。蒋知县看了,神色一变,抬起头来,用一种令人害怕的目光盯着麻五问:“这封信,你真的没动过?”麻五已经觉出知县大人语气不快,却不知是何缘故,忙躬身说:“此信干系重大,小的纵有天大胆子,也不敢私自拆看。”
蒋知县沉下脸来,神色已十分难看,说:“那你把这封信拿去看看吧。”麻五心中也十分狐疑,不知那女飞贼到底在信中写了些什么,竟惹得知县大人如此不高兴。他接过信一看,只见上面写着:
各位同志:小妹两年多来,共筹得军费计白银二万五千两。因运输困难,暂埋藏于一深山隐秘一处。小妹若有不测,各位同志当可依照下面之藏宝图,找到窖藏银两,资助革命事业。
书信写到此处戛然而止,信笺下沿参差不齐,似乎是被人急切间撕去一截。
蒋知县盯着麻五森然道:“那半截藏宝图关系到朝廷失窃的二万多两白银,同时也关系到本官前程。是不是要本官动用大刑,你才肯交出来?”
麻五方知大事不妙,脑海中忽然灵光一闪——
今日所斩之女飞贼,不正是当年那个被章慎行的妻子唤做“婧儿”的小女孩么?
麻五双膝一软,瘫坐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