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吓傻了的刽子手
七月初七一大早,知县齐效仲突然接到城郊东河村地保报案,说是村上一个名叫柏老成的人,他的一娘一子在半夜被杀。齐老爷随即带了捕头、仵作一干人等,赶到了现场。
死者戚氏,系当胸一刀毙命,一丝不挂地仰卧在地,流一出的鲜血已凝固;戚氏的衣裤扔在一边,沾满鲜血,她身边翻着一架纺棉花的纺车,与纺车滚在一处的还有一只旧方凳和一只代做油灯的豁齿碗,棉灯捻子和着碗里的灯油全甩洒在了地上
看了这一切,齐老爷心下已明白几分。显然,死者家境贫寒,夜里熬眼纺棉度日,油灯必是算计着用的,通常是油干了,劳作才停。现在它洒了许多,门栓上又有利器的划痕,显见是死者正做着活,凶手用刀尖轻轻拨开门栓潜入,将其一奸一杀……
仵作很快呈报验一尸一结果:这女人死于半夜时分,系被凶手突然扼住喉咙,待其失去反抗能力时,凶手将其衣服剥光欲施暴行,但不知何故未达目的,故一刀将其杀死。死者家中物品也未见翻一动……
齐老爷吩咐,先将死者一尸一身遮盖,抬到室外停殓,接着问地保:“怎么未见死者的男人柏老成?”
地保连忙跟老爷禀报,柏老成当年是本县著名的行刑刽子手,刀法高超,连州府都请他去处决过死囚。不幸的是六年前中风瘫痪,长年卧床,戚氏怕他得褥疮,请人在天棚处抠出一孔窗户,天热时把他托举到上面凉快……今天大家只关注一娘一子遇害,却忘了理会瘫子,也不知他饿也不饿。
齐老爷顺着地保的手指抬头看,见天棚上铺着被褥、凉席,凉席上仰卧着一个蓬头垢面的男人,脖子费力地侧扭,两眼直直地望着他,嘴角流一出挺长的涎水。
地保与邻居们急忙上去搀扶那个柏老成,却见他只会直眼瞅人,张嘴流涎,任你百般询问,也吐不出一个字来。邻居们众口一词,都道柏老成身一子活动不便,口齿却伶俐如常人,现在他这副样子,八成是被昨夜的情景吓傻了。
齐老爷“哦”了一声,突然眉头一耸,用鼻子仔细地嗅了几嗅:“尔等不觉得满卧室的血腥中夹杂着酒气么?”
众人都学着齐老爷的样子用鼻子四处嗅了嗅,血腥中确有酒气!一衙役疑道:“柏老成身无酒气,他也不可能有酒吃——难道这气味是凶犯留下来的?”齐老爷点了点头。随后他让衙役们把柏老成安排到驿馆住下,现场封存,唤戚氏一娘一家来人,先让死者入土为安,待凶手归案时,再行交代发落。
本来不算复杂的凶案,那柏老成明明亲眼所见,只要他说出凶手是谁,事情便可水落石出——要命的是,这唯一的目击者竟被吓傻了!
二、秀才当堂招供是凶手
打轿回到县衙,齐老爷召集手下分析此案。齐老爷说,死者家无财产,此案非情即一奸一,那戚氏长相俊俏,难免有惦记着的。捕头插嘴道,他已询问过邻居,这戚氏为人还好,只是男人长年残废,她耐不住寂寞,便与巷东郭秀才暗有来往。戚氏没了劳动力,男人还要吃药,日常花费上也多仗郭秀才资助,左邻右舍都知道些皮一毛一,但考虑这家的难处,众人也都睁只眼闭只眼……
“着啊。”齐老爷一拍案子,“这苟且之事,原比不得正常夫妻,或郭某日久生厌,欲罢不能;或戚氏索取无度,致使郭某无力敷衍,陡起杀心……先带郭秀才。”齐老爷果断下令。
郭秀才踉踉跄跄地被押到堂上,醉眼惺忪,满嘴酒气。一闻这酒气,在场所有人明白了七八分,只有喝成这样,才能让留在现场的酒气经久不散。
然而,在问到郭秀才昨夜有没有外出,他却一口咬定,昨天自己与文友聚会,作七夕诗,输者做东,所有人都吃得大醉。他回家一觉睡到捕头敲门,妻子杨氏可作证。
疑犯妻子杨氏很快带到。这个女人跪在大堂不敢抬头。问她,便说丈夫昨夜确实醉酒在家,她还服侍了一一夜茶水。齐老爷吩咐将这对夫妇暂且押下,分开收监待审。
齐老爷新聘一书吏,名叫赵越,因颇有思谋,齐老爷暗里打算要重用他。待带下那夫妇,齐老爷有意考考他,便问,那杨氏见人说话不敢抬头,是怕官哩还是内心有鬼。赵越回答,她丈夫是秀才,见识自不比通常妇人,说话支吾,像是心里有鬼。齐老爷命人把杨氏带来再度审问。杨氏仍然坚持说,丈夫确是醉了一一夜,哪儿也没去,“刚才官差去带他,奴家还追问他一句‘半夜是否出门’,他也说确实醉了一一夜。”
齐效仲猛地一拍惊堂木:“大胆刁妇,公堂之上胆敢哄骗本县。来人,掌嘴五下!”
一顿嘴巴,一抽一得杨氏呜呜大哭:“民女冤枉!”
“你敢呼冤枉?我来问你,你方才说服侍丈夫一一夜,那何以还要追问他是不是出门去了?”
杨氏被噎得说不出话来,见老爷又要拔签打她,吓得急忙磕头:“老爷呀,奴家不该……”她招供,昨天丈夫回家,她的确服侍过茶水,但嫌对方酒气难闻,又厌烦他借酒纠缠,见丈夫熟睡,她便悄悄去了邻家杜寡一妇处睡下。不过,夜里并不曾听得自家院门响动。凌晨她早早回家,见丈夫依然睡得死猪一般,便坚信不会有差错……
齐老爷大喜,又传那个杜寡一妇对质,确认杨氏这次是说了实话,便马上让地保将人领回去听候处理。
郭秀才再次被提到公堂。一见老婆的供词,他依然嘴硬道:“拙荆去了邻家,学生实在不知;可学生不解的是,醉酒睡觉是人之常情,难道触犯哪条王法不成?”
“郭秀才,你快将如何杀害戚氏的经过如实招来,免得皮肉受苦。”
“什么?”郭秀才一听此话,顿时两眼发直。衙役再喊堂威,他扑通跪倒在地:“谁是戚氏?小的与她素不相识,杀她何为?”
“好个刁棍!你枉读孔孟书,却做禽一兽事,与有夫之妇私通,邻居多家证词在此,你尚敢狡辩吗?分明是你对戚氏日久生厌,因厌成怨,陡起杀心。左右,与我重打!”
这郭秀才开始嘴上说不认识戚氏,但几棍下去,便熬受不住。他招供道,柏老成中风瘫痪后,他猜想容貌秀丽的戚氏必然寂寞,便借资助对方以换取好感,渐渐地与戚氏有了一奸一情。谁知道对方贪得无厌,总向他索取财物,让他心生厌倦,整天琢磨如何将这个只图钱财不重情义的女人除掉。昨天酒后佯装寻一欢去,却带着捡来的尖刀一把,乘戚氏不备,将她杀死,由于是酒后所为,详情记不得了,只恍惚记得路过小河边,把血衣和尖刀往激流里一丢,最后回到家里睡了过去……
齐老爷长吁一口气,刚要宣布退堂,赵越突然冲着齐老爷道:“大人,您不觉得这案子破得太容易了么?”
三、三点疑问推翻案情
齐老爷顿时一怔:“此话怎讲?”
“那学生就直说了。”赵越边思索边说,“细推敲,此案疑点至少有三:一是死者血衣,若是两人偷一情中女方遇害,那样的话,戚氏脱掉衣服应当小心地放到床上,不可能随意往地下扔,而且衣服上有大量血迹,死者流血淌不到衣服那里,这说明系她遇害后被凶手脱一下的;二是郭秀才既然要杀戚氏,那他就不会留下柏老成这张活口,凶手肯定不是郭秀才,而是一个不知道柏老成躺在天棚上的陌生人……”
“那,”齐老爷点着头问,“那第三呢?”
赵越分析道:“三,像柏老成这样曾经做过刽子手的人,不知砍了多少人的脑袋,怎么轻易会被杀人现场所吓傻?这里有一种可能,就是柏老成的痴呆是装出来的。”
齐老爷一想,是啊,那凶手刀法既准又狠,的确不像是郭秀才这种读书人所为。然妻子被杀,柏老成故意装痴,难道这背后有什么难言之隐吗?
齐老爷当即决定连夜再提审郭秀才。
大堂上,齐老爷要郭秀才将杀人细节再详细复述一遍。郭秀才还是说醉后记不真切,并承认他预料到杀人必溅血到自己身上,事先从逃荒人手中高价购得旧衣衫用来作案,事后把血衣扔掉……
“你抵命属于心甘情愿,本县也了却一桩案件。可凶手依然逍遥法外,你的相好岂不冤死?”齐老爷已经看出,郭秀才所谓戚氏贪得无厌之说,纯属给自己杀人之说编造理由,他对戚氏是有真情的,因此采取饱心战术。
郭秀才长叹一声终于说了实话,他确实不曾杀人。他与杨氏虽系结发夫妻,可那凶女人在家好吃懒做,在外吵闹邻居,搅得他读书也难专心,二人始终貌合神离。幸亏遇上戚氏,让郭秀才感到人生的乐趣。他私与戚氏相商,先忍耐些时日,容戚氏尽为妻之道,伺候得柏老成寿尽死去,那时他就将杨氏休掉,续娶戚氏为妻。如今得知戚氏惨死,觉得自己了无生趣,且通一奸一丑事暴露,功名必然革去,前途渺茫……这样一想,觉得不如一死了之,非但可以摆脱杨氏的纠缠,灵魂到一陰一间还可与戚氏相会。
齐老爷从郭秀才的招供中听出话来,他与杨氏关系很僵。那杨氏本不具备杀人本事,可她如果有一奸一夫,会不会指使一奸一夫杀了戚氏,嫁祸于自己的丈夫呢?于是传唤捕头,命他分派手下人等,暗地访查杨氏平素所为,看这个女人有没有特别相好的男人,尤其要留心初六那天她有没有反常举动。
然而,捕快们访查的结果让齐老爷一时不知所措。那杨氏忌恨戚氏倒是实情,因为有人听到她祈祷上苍:“让柏老成那活王八长寿吧。一旦王八死去,奴家就更没好日子过了。”不过,这女人很不会处世,平素除了跟杜寡一妇偶尔交流一下针线活,与左邻右舍的关系相当糟糕;而杜寡一妇家中除一个10岁的男孩再无人丁,可见杨氏并无相好。
自柏老成住进驿馆后,齐老爷差不多把公务也搬到了驿馆里,一有空闲,便看望老柏,问他吃住可舒畅?柏老成一双呆眼盯着知县看,终于有一回,看着看着,眼里就流一出了浑浊的泪……
齐老爷见状心中一动,说:“老柏呀,你放心,只要你活一天,本县就会像亲兄弟一样待你,决不食言。杀人凶手郭秀才已当堂招供,本县判他秋后问斩……”
“老爷!”石破天惊,那傻子柏老成竟然开口说话,“老爷如此看待小人,小人不敢再说谎了……”
四、幕后人的毒计
齐老爷喜出望外,赶紧吩咐下人倒茶,请柏老成慢慢说来。
那郭秀才到底是读书人,与戚氏私通,也有所避忌,总是夜里悄悄过来。听到暗号,戚氏悄悄迎到灶间与他亲一热。柏老成依靠老婆伺候,也只能忍着。案发那晚,戚氏只顾忙着纺线,却不知凶手入室,绕到她身后一把掐住后颈,直掐得戚氏身一子软一了下来,凶手才撕一开戚氏前襟,一刀将其扎倒……凶手掏出火筒吹着火照了一下,确定戚氏已死,然后又匆忙将她衣裳扒掉……
“小人看得一清二楚。”柏老成说,“我痛惜一娘一子,却无力搭救。凶手走后,小人不禁就恨起那郭秀才来。小人决定装傻,这样,黑锅自然扣到了郭某人背上。”
齐老爷点头:“是了。你说凶手吹火那瞬间你看清了他?”
“老爷,那凶手吹火时,背对着小人,那么一晃,根本看不清面目;但我看清了他有一个特别显眼的记号。”
砍人砍得多了,一般刽子手都有一个习惯,每接触一个人,首先端详对方的脖子……凶手一吹火的瞬间,柏老成习惯一性一地朝他那脖梗后一瞧,嗬,这人脖子异常粗一大,大椎一穴一处还长有一个肉瘤!
“哎呀,你可帮了本县的大忙了。”齐老爷激动得躬身施礼,马上通知驿卒,唤来捕头,如此这般吩咐了一通……
齐老爷撒下人马四处访查颈后长肉瘤的男人,很快,捕快们查得在城外申家庄有这么个叫申立功的独身男人,巧合的是,此人是郭妻杨氏朋友杜寡一妇的姨表弟,申立功从前经常来表姐处走动,不知为什么,近半年来不曾上门,邻居们怀疑两家起了隔阂。捕快们按照齐老爷的关照还访查到另一条线索,申家庄有个进城卖吹糖人的,几天前回返时,杜寡一妇让他捎一串钱给表弟申立功,托他七月初六代为姨一娘一坟前烧点纸钱。
“此案有眉目了!”齐老爷拊掌大笑,对赵越说,“鬼节是七月十五,怎么会是初六烧纸?所谓烧纸钱,分明是杜寡一妇定的暗语。”说罢,安排捕头分兵两路,一路拘捕申立功,另一路随后在申的光棍屋里,搜查出并未洗净的血衣和掖藏在房椽子上的尖刀。
很快,在证据面前,申立功不得不招了杀人的罪行。
杨氏见丈夫常跑去与戚氏幽会,胸中妒火难熄,常把苦恼向好友杜寡一妇倾诉。这杜寡一妇见郭秀才别无近亲,心想,如果郭秀才死掉,把这杨氏配了表弟,岂不人财双收?经她一撮合,申、杨二人很快勾搭成一奸一。几经密谋,杨氏想出了这个一箭双雕的计策,忍一时之饥渴,与申立功断绝了来往以遮人耳目,申立功便假借讨水名义,先自察看熟悉了戚氏家的情况。七夕前后,城内文人们把城外的文友们请来,日夜聚会,这郭秀才经常醉酒,杨氏按事先约好的,央杜寡一妇通知申立功潜入城内,于初六夜把戚氏杀掉,次日混出城,专等着郭秀才砍了头,一切风平一浪一静再迎娶杨氏,二人享受秀才留下的丰饶产业。这边杨氏故意在公堂上表演袒护丈夫的角色,误导齐老爷把思路往郭秀才身上引……
齐老爷审明案情,一声长叹:难怪死者血衣上并无刀口。这一切都是罪犯周密策划,原来为的是造成一对“野鸳鸯”通一奸一翻脸杀人的假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