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宗强一爱一唱山歌,村里人却说他好吃懒做、游手好闲,背地里叫他二流子。
宗强一妈一原是唱采茶调的,所以宗强从小就会三百六十调,每调十首民歌,共三千六百首;字字句句、唱得分明;嗓子高一亢、洪亮,能随情、随一性一,随人、随景、随物来唱。
那年,跟柳叶儿上桃花岭放牛,叶儿叫他唱山歌,他唱一首,她摘一粒豆子记数,回家时,叶儿荷包里装满了豆子!
爹一妈一死得早,吕宗强没人管教,一性一格懒散又没人指点、帮衬,家里穷得叮当响。有人说他“身上没票子,骨头敲着骨头响;米缸无粮,虫儿也不来探望;猪圈里不见一毛一猪见蜘蛛,鸡埘里没养鸡鸭不怕黄鼠狼……”
第一个瞧不起吕宗强的,就是柳叶儿的爹——老支书柳树根,一提起吕宗强,他就三摆头:“这个二流子,白出一回世!”还编了个顺口溜,
“有女莫嫁吕宗强,
好吃懒做无下场;
出门唱得头发甩,
进门饿断肚子肠——”
虽然让大家看不起,可吕宗强把歌儿唱得响当当,问他这是为啥?他只唱:
“山歌一唱口香留,
唱给人间解忧愁;
三天没把歌儿唱,
三岁孩儿白了头——”
那天,柳叶儿一个人在村口大塘里洗衣裳,宗强看见后开口唱:
“姐儿门前一口塘,
妹一子天天洗衣裳;
一下芒槌两下响,
手儿一搓一得白如霜,
妹耶——
羡死了几多少年郎。”
唱得叶儿心里甜蜜蜜,两眼笑眯眯,把他一篮脏衣服拿去洗得干干净净,晒干后,叠得整整齐齐还给他。
唱歌有时也吃大亏:胡二哥娶回个媳妇,吕宗强偶尔从门前过,见新媳妇儿长得一朵花儿似的,就调侃地唱:
“十八岁的姑一娘一二十岁的郎,
二人玩耍在象牙床;
姐儿玩个凰求凤,
哥儿玩个凤求凰;
哎哟喂——
许仙逢着白一娘娘一!”
唱得新媳妇红透了粉脸儿,胡二哥在厨房弄柴火,听吕宗强唱“野歌儿”撩他媳妇儿,捏把吹火筒跳出来,朝吕宗强劈头盖脸打来,边打边骂:“你个二流子,唱野歌儿调戏我婆一娘一——”
吕宗强被打得青一块、紫一块的,龇着牙痛了半月。传出后,人家把二流子叫得更响。
从此,听到他唱歌,大家赶紧把小孩关进屋捂住耳朵……而且,不管他干啥,都有人盯着,今天,刚约柳叶儿到紫竹林,就有人跑到柳树根那儿去嚼舌头,说吕宗强骗叶儿到竹林亲嘴!
柳树根一声怒吼,带民兵冲进竹林,人赃俱获地活捉了吕宗强,将他五花大绑,要送派出所严惩!迎面碰上乡长,问:“老柳,我正找你,听说你那里有个吕宗强……”
柳支书道:“这家伙我押来了,是不是在外面犯了事儿,上头要抓他?”
乡长一愣:“你、你咋把人绑来了?”
柳树根说:“这小子拐大闺女,我绑他进派出所,没想他在外头也犯了事,请乡长两罪并罚。”
乡长被搞糊涂了,问吕宗强骗了哪家的闺女。柳树根言辞闪烁不肯说。吕宗强一五一十把自己跟叶儿谈恋一爱一,被民兵绑的经过说了。乡长批评支书:“这是自一由恋一爱一,绑人是违法的!”
柳树根说:“他唱流气歌,污染村里的风气,怎不该绑?我当支书几十年,绑人从没犯过法!”
乡长哭笑不得,道:“瞎胡闹!唱歌儿是好事。县里开发生态旅游,搞活民间文化,举办‘民歌大奖赛’,各乡派选手参赛,我们已报上吕宗强的名儿。小吕就跟我到县里报名,老柳回去好好反省——”
柳树根摸不着头脑,心想:“这世道咋变啦?山歌还唱到县里啦……”
吕宗强跟乡长到县里,比赛时他一亮嗓子、满座皆惊。大奖赛差点成了吕宗强的个人表演,惊动了省里的专家评委,都说这小伙子是块宝。
大赛结束,吕宗强捧了个金杯,专家们还留下他,要把他的歌儿录制下来,带回去申请民俗文化保护。吕宗强放开喉咙唱七天七夜,三百六十调还只唱一半,首首歌儿都带着山野的清风,散发泥土的馨香;他唱得字正腔圆、抑扬顿挫、韵味悠长,专家们乐坏了,说他是全省三十年来出的一个民歌奇才,给他戴上了“山歌王”的桂冠……
送走专家,宣传部的笔杆子武达朗缠上他,到桃花岭深入生活采访吕宗强,半个月后,一篇《大山里的“二流子”歌王》报道在省报头版发表,吕宗强一一夜间成了明星。
生态旅游方兴未艾,客人来游了好山好水,总说这儿美中不足,缺少地方特色和人文风情,领导想把山歌王跟旅游结合搞出点特色!
旅游局把吕宗强接去安排跟随游客,到景点唱山歌儿,供吃管喝、月工资三千元,搞好了还要加。唱山歌是吕宗强的强项,游了十里桃花溪,两岸桃花盛开,龙潭瀑布挂在女儿滩上,好山好水好风光,游客来了情绪,叫小吕唱支情歌助兴,吕宗强张口就唱:
“桃花流水九道弯,
弯弯绕到姐门前;
桃花岭上十八盘,
盘盘隔断情哥面;
姐唱山歌郎应答,
郎敲锣鼓姐来连;
唱过这山那山挡,
唱过这岭那岭拦,
唱过山梁九十九,
九十九道不挨天……”
唱得大伙儿直叫好。
玩了几处山水,游客又提议小吕唱段晕的提神,吕宗强见人群中有女游客,就来一段半晕的民歌:
“新打的竹垫五尺长,
一头睡着姐和郎;
郎怕垫子硌了姐,
姐怕垫子硌了郎;
啊嗬——
一一夜翻到大天光……”
风趣幽默,大家哄堂大笑。
吕宗强的歌大受欢迎,工资从三千涨到五千,旅游局领导说吕宗强是个宝,他一唱就拉来好多回头客,全县旅游收入水涨船高,年底还要发他奖金。
不久,他率先盖起小洋楼,村里人对他刮目相看了。
随着旅游开发深入,县里安排各村自报景点,由旅游局选取,连线接纳游客,共享旅游收入。由于竞争激烈,桃花岭落榜了。柳树根找乡长扯皮,说桃花岭风景全乡第一,为啥挤掉咱们?
乡长说那么多村竞争,手心手背都是肉,你叫我向着哪个?撇开哪个?说来说去,你老柳榆木脑壳不开窍!人家请人绘图、拍照、做设计,把一分景点搞出十二分颜色来;你们舍不得花钱,又不深入细致,只弄张错字连篇的申请,鬼才瞧得上!
柳支书想确实是这回事,只好哀求乡长,说桃花岭被贫穷压得翻不了身,大伙儿都盼乡里扶持,这个机会乡长千万要照顾。
他差点没给乡长磕头,乡长想了半天,要柳树根去找吕宗强,看能不能通过他反映一下?
柳树根看不起吕宗强,虽然他现在人五人六的,可柳树根不相信,一个乡下傻小子,唱两句山歌就能飞上天!
他本不想去,碍着乡长的面子,只好同去找吕宗强谈这个事儿。吕宗强说:“咱桃花岭景致那么好,不开发多可惜,这事包在我身上。”他把乡长、支书接到酒店撮了一顿。临走时,吩咐支书回去准备。
回来路上,柳树根不停地问乡长,这事儿踏实不?二流子的话咱不敢信!乡长说不信你就等着瞧!
没过半个月,吕宗强带一伙人上桃花岭,拍照、测量又绘图,弄了一个星期,饭都没吃村里的。不久,县里来通知:“桃花岭列入‘县十一五旅游规划’,公路马上修进村,跟全县的旅游点连起线。”
柳树根眉开眼笑,村里欢乐声声,“连景点、路进村”,何愁不脱贫!没想到二流子作出大贡献——柳树根嘴上硬,心里也有点儿服。
吕宗强歌儿越唱越响,名气越来越大,许多旅游一团一体都在抢他。有时,刚在这边唱完歌儿,那边就来要他,后面还有客人等;一天到晚累得腰酸背痛,只恨分身乏术。他跟旅游局领导反映,说山歌在本地旅游中形成了气候,自己一个人忙不过来,山里的姑一娘一小伙子清秀靓丽、标致帅气,好多人嗓子不错,何不培训一批男一女青年歌手,安置在各景点,随叫随到、要唱就唱,做大规模、扩大影响,既可壮大旅游产业,又可带动农民致富!
领导正考虑扩大山歌队伍,带活这一行业,马上安排吕宗强招一批农民学唱山歌,由他教唱,合格者月薪一千四百元。
吕宗强回村,写了一份挑选拌手的启事:名额三十人,月工资一千四百元……
一石激起千层一浪一,过去只晓得盘泥巴的山里人,听说唱歌一月能挣千多元,老头老太太都要来学,报名者突破三百人。连柳支书也动心了,忙叫柳叶儿快去报名参加。可叶儿说,爹过去说他唱歌不务正业是二流子,现在又说唱歌好,还要我去参加!这不是自个儿打自个儿的耳光吗?我没脸见宗强哥!要报名你自己去报。
柳树根急得打转,心想:大小我也是个领导,这热脸去挨人家冷屁一股,唉!又想:哪儿找得到这么轻松赚钱的事儿!万一吕宗强招满了人,后悔都来不及了!还是厚着老脸,向那小子认个错,好歹咱是支书,他总会给个面子。
吕宗强正记录名单,老远见胡二哥带着媳妇,尴尬地上了门,见面“嘿嘿”一笑,先叫吕兄弟关照,又作一番检讨,那回打伤兄弟,真不好意思,是哥哥糊涂;兄弟的歌儿唱得好听,你嫂子听迷了想学,今儿个来报名儿。
吕宗强知道胡二哥是送媳妇学山歌的,就问:“二哥,你不怕嫂子学了野歌儿,心邪了?”
胡二哥笑着说:“世上只有人心邪,哪有山歌邪?唱着凰求凤,不想凤求凰,准没事儿……”
吕宗强录取了胡二哥媳妇,两人千恩万谢地走了。他正要关门,柳树根鬼头鬼脑钻进来了,惴惴说:“宗强呀,我家叶儿,也、也想来学唱歌儿——”
吕宗强吓了一跳:“支书,你别害我,你最烦恼二流子唱歌儿,万一把你闺女的心唱野了,你又要绑我,咋办?”
柳树根堆起笑:“宗强呀,都怪我观念陈腐死脑壳,你别计较,旧事莫提了,如今新潮流、新风气,唱歌好听好玩好赚钱,咱代表村一党一支部,大力提倡!”
吕宗强说:“支书既然提倡,现在就唱一个我听听,才算真提倡!”
柳树根急得挠头,他哪儿会唱歌?记起往年编的顺口溜,唱:
“有女莫嫁吕宗强,
好吃懒做无下场……”
感觉不对头,忙打了自己两下嘴,道:“我瞎唱,那是老皇历,如今要改过来!”就编出两句,
“有女要嫁吕宗强,
唱起山歌亮堂堂——”
唱到这儿再想不出新词,哪知外面响起一个甜甜的嗓子,接着唱下来:
“唱得太一陽一舍不得走,
唱得月亮落东方,
唱得山花含羞笑,
唱得小妹回不了房——”
吕宗强抬头一看,柳叶儿走进来了,脸蛋儿似一朵红透的桃花,他一笑,说:“唱得太好了,我录取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