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下午,有两样东西让我宁静,宁静得犹如一尊石狮,在时光之流里沉淀那些曾经躁动的心思:一是一陽一光,短暂停留在窗户外边菜地里的冬日的暖一陽一;二是椅子,一把在身一子下面微微发出声响的竹藤椅。
我把椅子安置在离菜地两米的黄沙甬路上,背倚一陽一光,像史铁生当年在地坛里阅读一棵树或是一路行人,他微微转动着轮椅——我转动着思想的轮子,将一个午后悠闲的大块时间以空间的方式呈现出来。并且,在狗吠、车鸣和人声里,装出打盹的模样,聆听冬日里菠菜的私语,嗅见竹篱下芫荽的心香。我知道一陽一光一会儿就要从屋脊上爬过去,她要照耀一些因为渴望而有些抱怨的人,那也是一些宁静地享受冬日温暖的凡夫俗子,尽避更多的是些老人或因为开发征集而失去土地的城市边缘人。
我首先关注的是一只猫静睡的安详姿态。这里,“安详”一词应该说比用在其他任何地方都要妥帖,它的安详是一种境界,是一种出世的超脱。它紧闭双目,以微微的鼾声证明它已经完全取消了所有的念头,也不是列那尔所说的“它在念经”——尽避更多的时候它可能在祈祷。
我只能听见狗在隔了几个门洞那边吠吟,其实这与我一点关系也没有,相反,它愈发增加了我这院子里午后的宁静气氛。由于声音由吠而渐至于吟,便知道那只并不十分嚣张的狗不想再对一个过路人一大动肝火。轻举躁动如果是一切动物后悔的根源,我想,对于狗也是。
有一棵树,正对着我的视线,但我记不起来它叫什么名字。房东曾经告诉过我很生僻的一个植物术语,我忘记了。然而,它没有忘记我,它正对着我招手,或者微笑。一棵树以落叶纷纷的情态向我微笑,这在我看来尚属第一次。
这棵丢一了名字的野树还记得按时落叶,显然它既不是呆子也不是傻子。
只有我在又呆又傻的胡思乱想里。突然间听见狗声大作,我发现我的宁静的空间正以玻璃破碎的形式下落,就连那只猫也惊悚得睁开了眼睛,定定地瞧着我,似乎觉得是我破坏了它的安眠,眼里尽是不满的迷惘。接着听到一个门洞外边传来一个女人邀约另一个女人去超市摸奖的声音,另一个女人答应并且央请稍稍等候她换件衣服的回应。两个女人的声音被那条狗渲染得左右邻居都听得见,这时候,太一陽一正好扭过脖子去。
狗吠停下来,猫接着睡。
这情景很有些像清人林嗣环《口技》中的记述,闹嚷刚刚平静,另一片喧嚣又跟着起来。这回是东侧那一栋楼道口传来的咚咚敲门声,急迫,激烈,混合着金属被推拉发出的尖利的啸叫。我平日的忌讳是,铁锨铲稻子的啸叫,金属摩一擦的呻一吟,那些比直接切割还可怕的声音。我一直认为这是我神经感应不正常的表现,今天得到了更正,完全不是。我从这只猫惊恐万状的神态得知一切正常且敏一感的神经都是这样,它经不起金属强烈的摩一擦啸叫的刺激,尤其是冷金属。奇怪的是,被刺激过变得有些神经质的听觉里,竟然清晰地分辨出敲打金属防盗门的原因:一个年轻人(从声音辨出)送给另一个年轻人(从递表格得知)一张教师选调报考表。
我想起了今年教师选招这回事,从乡下招考进入城里,进入重点中学,进入一个让人引颈注目的层次。当然,任何“进入”都是有条件的,就像我进入宁静需要一陽一光和椅子一样,他们的“进入”必须具备一定的能力和合适的年龄。
我想敲门的那位年轻人是进入了,起码他进入了他的同事的房间——敲打停止,我复归于下午的宁静。
一个冬日的下午不过是一本薄薄的册页,这是夹在其中的两页。打破宁静的时间不过几秒钟,或者说是两把一精一致的刀子在切割着冬日下午几秒钟的宁静,为什么在我却觉得它比整个下午还要漫长,还要繁冗呢?实际上,猫的酣睡,我与一棵树的对视,一陽一光翻过屋脊再停留一段时间,都写满宁静的空间。这样的下午也许可以复制出很多很多——宁静被喧闹切割,庸常被新鲜粘合。时光流去,像一组硬件在运行着,人们不时插一入一两个即插即用型软件,插一入改变命运的序列号或颠覆人生的拷盘。
即便是猫,也不想在宁静里继续睡下去。因为冷,我把椅子搬回到屋里。
那里,有我一个人的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