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上午,睡梦中被朋友的电话叫醒,她说,有个朋友癌症末期,快死了,中午包下天母影一院,陪家人看《史瑞克3》,亲友互传简讯,希望大家作陪,去看他最后一眼。
我赶紧通知摄影,连忙换装,从木栅搭计程车,花了四百多元飙到天母,见证这段不朽的一爱一。
他,三十八岁,是自营厂牌的男装业者,就在创业维艰,公司营业额好不容易突破一亿元时,有天突然腹泻不止,原本不以为意。身高一百八十厘米、体重九十几公斤的他,就像史瑞克一样壮,健保卡只用过两次,都是洗牙,从未生病。
没想到,到台大医院检查,医师宣判,他已肝癌末期,最多只剩六个月生命,原来他是因为癌细胞太大,压迫到胃才腹泻不止。
这个晴天霹雳,让他一一夜瘦了三公斤,此后三天不吃、不说,神情呆滞,无法接受上帝开他这个玩笑。
“我不偷不抢,认真过每一天,为何死神选上我,而不是那些坏人?”
娇一小的太太,更是伤悲。
事事依赖老公的她,就读高职时,和读五专的老公联谊,姻缘线从此将他们牵在一起,认定彼此是今生厮守的那个人。她等他退伍,成了他的新一娘一,婚后一儿一女相继出世,夫妻俩联手创立男装公司,就像童话故事,一家四口从此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
他一爱一孩子,坚持给他们最好的,让他们念昂贵的私立小学,由于校车只到山下,距离他们位于半山腰的家还要走一段山路,平时都由他跟太太轮流开车接送儿女;寒暑假,会安排儿女到国外游学,他暗自打算,大儿子若对服装有兴趣,将来要送到意大利留学,继承家业。
他不像一般商人,下班后几乎从不喝酒应酬,都把时间留给家人,假日常陪孩子看电一影,超一爱一史瑞克的女儿尤其黏他,一回到家,就像无尾熊般跳到爸爸身上,《史瑞克》前两集一上映,就吵着要爸爸带她去看。
在她心中,高壮的爸爸就像史瑞克一样可一爱一,说要爸爸抱她到一百岁。
这完美的一切,都因无情的癌症被打碎了。
医生说,他的癌细胞太大了,化疗无用,无法换肝,只能等死。
他舍不得抛下娇一妻幼子,不肯向死神束手投降,夫妻到对岸展开换肝之旅,从上海、天津到广州,终于如愿换肝。
无奈癌细胞不放过他,两个月后又转移到骨头、脊髓,再从肺脏一路蔓延到大脑,到最后已无法行动、言语,一天平均要剧烈呕吐二十多次,只能打吗啡止痛,靠打点滴维生。
战到最后一兵一卒,去年端午节他决定转到台北荣总安宁病房,打算有尊严地离开。
女儿有次到麦当劳吃速食,附赠一个史瑞克玩一偶,回病房告诉爸爸,她想看《史瑞克3》,他记在心里,偷偷询问主治大夫,他能否离开安宁病房陪儿女看最后一场电一影。
医生告诉他,依其身一体状况,顶多只能离开医院四五十分钟,但为了完成他的心愿,医生每天为他安排特训,让他试着将瘦到四十公斤不到的孱弱身躯,从平躺的病床移至轮椅,第一天五分钟、第二天十分钟、第三天二十分钟……
众人努力让他能陪儿女看完一个半小时的《史瑞克3》。坚韧的一爱一,让他办到了。
他不想麻烦亲友,卧病在床这两年,偷偷躲起来和死神搏斗,直到生命最后阶段,他才通知亲友,希望见最后一面,感谢今生有缘相识。
那一天,中午十二点不到,大家接到他的简讯,纷纷赶到影一院,医院更是做好万全准备,由医生、护一士用担架把他抬进影一院,架上点滴,盖好棉被。
他勉强睁开双眼,虽然说不出话,但看到亲友、妻儿都在身边,他很激动,泪水一直在眼眶里打转;电一影还没开演,很多亲友早已哭红双眼。
《史瑞克》上映以来,这绝对是笑声最少的一场。
黑暗中,担心的亲友,眼光不时移向他。
其间他多次呕吐,医生赶紧打开手电筒帮他加药,他的生命,如灯光闪烁飘摇,大家很难专心观影,生怕他就此断气。
电一影结束时,史瑞克的老婆费欧娜生了三个小妖怪,又是一段新生命的开始。
但一落幕,看到奄奄一息的癌末爸爸,大家又不禁鼻酸落泪,上前为他们一家四口打气加油,小女儿已泣不成声。
荧幕上的史瑞克,若看得见台下这家人,可能也会掉泪……
我从未像这一天,那么痛恨当记者!
因为我要强忍住泪水,向当事者问到更多故事,不能只是默默哀伤。这是多么残忍的行业。我不想破坏现场气氛,只用相机,随着摄影拍了几张照片,并未打扰这家人。
一周后,他安然离去,临终前一再对老婆说“对不起”,并引用电视上一对夫妻在雨天共乘游览车出游的保险广告:“如果可以,我也宁愿与你白头偕老,然后让你先走,悲伤由我来背,无奈……”
《史瑞克3》DVD上架有一阵子了,每次到出租店,我都犹豫要不要租回家。
去年暑假,我在电一影一院看过《史瑞克3》,但完全不记得情节,连可一爱一的小史瑞克长什么样,都没印象了。
因为戏外的人生,比戏内动人;戏内上演喜剧,戏外却是悲剧,但这悲剧,却又蕴藏着无穷的生命力。“他是天上的月亮,同时照亮了我们每一盆生命之水!”
那天电一影开场前,主治医师致辞说的话,我永远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