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中心诊所回到珑山林的新居,开始一个月的产后修补工作——坐月子。洁生由翠英全天候地悉心照料,焱城则自愿留下来陪伴我们。我们的家就像是一个道场,里面的人虽然没有血亲姻亲的关系,却比亲人更懂得互相扶持。
在坐月子期间我意识到自己的身体已经在瓦解中,因为洗澡时水一温一 如果偏高,浴后就会虚弱地蹲在澡缸旁的瓷砖地上好几分钟都站不起身;心跳的速度令人惊骇,站起身来立刻天旋地转。我扶着墙走到卧室,几乎没昏倒在床 上,大约十几分钟后晕眩才逐渐消除。我心里开始怀疑这是剖腹产的后遗症,直到一九九八年的九月琉璃光出版社推出约翰·罗宾斯(John Robbins)的《还我健康》这本书,我才得到了确实的印证。书里引用《沉默的刀》(Silent Knife)里面的一句话供产妇作为参考:“剖腹产使得母亲与孩子在生命联系的一开始就带着明显的失望成分……母亲通常会受到药物影响而变得迟缓、愤怒、沮丧……而婴儿受麻醉药及其他手续的影响,也显得无力与急躁……”此外剖腹产的母亲虐待儿童的比率比正常产的母亲高出了三到九倍,产后忧郁症的时间较长,健康的恢复也比较缓慢。友人告诉我民间有一种说法,自然产完全恢复正常的时间是一年,剖腹产则要四年。我反省当初采取剖腹产的理由,除了医生的建议、羊水先破之外,还有一些是自私的心理因素,譬如怕痛、怕产道破裂得太厉害、怕未知的变化,等等。但人生的抉择是很难逆料的,你虽然避掉了短期的苦,却造成了长期的磨难。
四十多年来我虽然饱尝亲子、两性和工作上的哀乐离合,但身体从未真的出现过什么问题,等到身体一瓦解,我才发现最难转化的苦恼原来是那些最具体的问题——情绪、情感、价值观或意识形态上的烦恼比较抽象,如果觉察的速度够快够细微,对人性的理解够深,这些问题都不难解决,然而慢性病带来的气血循环不良 、长期失眠、消化缓慢、胃肠胀气、头晕目眩、心跳过快、莫名的惊恐、严重的皮肤病变和神经紧张,却不是一时半时能消除的。这些现象非常具体、非常真实,你根本无法说服自己或安慰自己说这些都是幻象,你必须全神贯注地打起精神,毫不怠惰地采取行动,否则你很清楚下一步就要进入死亡的黑洞了。其实死亡对我并没有太大的威胁,死可以让你暂时偷一下懒,喘口气;活在一个不明所以的怪病中,长期受着煎熬,才是人生最大的挑战和磨难。
洁生两个月大的时候,我意识到一个非常令我担忧的情况——周末翠英休假轮到我照顾洁生,我发现自己竟然丝毫没有母爱的感觉。这个敏感的小生命似乎能觉知到母亲的身心都出了问题,她不愿意我抱她,只要一贴近我的身体立刻放声大哭,一哭就是四十多分钟,怎么哄也没用。她的哭声令我原本已经难以承受的忧郁症变得更加沉重,有时恨不得把她摔到地上;我很快地觉察到这个念头,因此没有酿成大错。我深深地体会母亲虐待儿童是极有可能的事,各种因素都会造成这样的不幸,如果我小时候没有那么多人协助母亲照顾我,可能精神受虐的经验会更提早一些。以往我无法原谅母亲带给我那么多的负面影响,等自己做了母亲之后,才体会到爱是有条件的、需要学习 的,如果没有高度的觉察力,那么身心的局限、外来的因素和童年记忆所导致的沮丧、不耐烦和无力感,一定会造成代代相传的恶性循环。这时我才进一步地体谅了母亲当年的挣扎和有限。为了避免落入恶性循环,我很快地告知翠英我心里的担忧。她是护一士 ,她很了解这种普遍存在但平日里鲜少有人拿出来讨论的问题。多年来我们一直关心儿童受虐的议题,每次在报上看到那些无辜受虐的孩子总是令我们百感一交一 集,你可以预见这些孩子长大后很可能都是社会治安上的定时炸弹。根据调查显示,大部分的连续杀人犯或强暴犯早期都有各种惨绝人寰的受虐经验。我们自己身边也有一些在暴力家庭中长大的朋友,他们的人格都有着显著的自虐和排他倾向,成长的速度也非常缓慢。
虽然我们在理性上有了共识,在情感上翠英也十分愿意继续帮助我照顾洁生,但是带小孩实在是令人筋疲力尽的事,两个多月下来,翠英本来就不太硬朗的身体已经快要累垮了。屋子里的两个女人身心状况都不理想,单亲妈妈真不是那么容易扮演的角色。不久翠英已经撑不下去了,两个人的火气愈来愈大,于是她决定回南部休息一段时间。我自己一个人在两手无力连抱都抱不动洁生的情况下,亲自带了她近一个多月的时间,还好焱城下班后回来可以换手由他哄洁生入睡,否则的话我一定病倒的。不久经友人介绍,我找到了一位来自香港的保姆,她一看见洁生就觉得有缘,很快地搬进了珑山林,纾解了我和焱城的压力。我时常从这些出身贫苦的帮手身上看到人类真正的毅力,和一种非知识性的、没有任何包袱的聪慧,从阿珍、阿香到阿霞,她们每个人都是一点就通,无须多费唇舌;那种自小磨炼出来的生存力和落实于生活的勇气,才是我的最佳典范。
有了阿香的协助,我开始全神贯注地治疗自己,同时也得面对和观察身心灵在病痛时的各种链锁关系,才能对疾病产生真正的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