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自我枷锁
半年匆匆地过了,《克里希那穆提传》已经翻译完毕。这本书我前前后后大概润饰了不下十次,直到节奏、语气和美感都达到“洁癖”的标准才甘休。不久翠英回南部和家人一团一 聚,我开始和一胡一 小猫过起独居的生活。有一天吃完饭后他来看我,他坐在我的书桌对面突然对我说他很想跟我有进一步的性一愛关系,我说我没有这种感觉,无法勉强自己,还是出去看场电一影 吧!当时《霸王别姬》正在上演,陈凯歌的片子我以前看过一部《黄土地》,印象颇为深刻,我们查了一下报上的电一影 广告便起身冲往戏院。正片刚开始放映,我们坐定下来专心看戏。这部戏的内容令我很不舒服,它完全展现了中国人自虐式的民族性和威权式的上下对待。我告诉他我的感觉,显然他也有同感,两人之间的防线因为共鸣而突然消失,开始弥漫着一股强烈的能量振动。银幕上继续放映着坚苦刻厉的镜头,我们之间的一温一 暖能流和银幕上的画面显得格格不入;我们心照不宣地站起身来,走出了戏院。回家后在没有第二个想法的情况下我们进入了性一愛关系。然而一旦有了肉体的接触,却清楚地意识到两人之间有一种距离,一种无法全然对焦的尴尬。我开始能理解为什么他认为自己基本上是个拘谨的人,他的反叛其实是在叛逆自己的制约,他想透过婚外情来打破自我设限的牢笼。我并不是唯一和他发生婚外性一愛关系的人,如同无数的男女一样,他以为婚姻就是他的枷锁,他想一边套着这个枷锁,一边拥有个人的自一由 ,但结果也像无数的男女一样,再怎么寻觅,和他最有缘的人仍然是他的婚姻伴侣,而自我的枷锁也还是套在头上。一个人在婚姻关系中如果无法全然融入对方,在婚外的关系里也将会是一样的。自一由 只有在完全融入于对方之后才会出现。
从二十岁开始就有不计其数的已婚男士向我展开追求的攻势,但我一直没有真正介入过婚外情——长期扮演第三者的角色不可能不落入奢求和不甘愿的矛盾里,也不可能不陷入进退两难的痛苦中,我不想自找麻烦。但是他的幽默、柔软、善于互动以及和我志同道合的追寻,使我无法以一贯应付已婚男士的冷漠态度把他挡在墙外,就这样顺着情势的发展,我正式地成为他婚外情的第三者。我们的关系进行了一两个月后,他开始压抑不住自己的冲动,有时一个晚上从家里跑出来两三回,只为了打电话给我。他的冲动让我产生了省思,我觉得我们必须冷静下来好好地谈一谈了。我很直接地对他说:“这个关系要是继续下去,结果一定是天下大乱。”我问他到底还想不想要他的婚姻了?我们的关系究竟是真的有爱,还是一种逃避网路?如果他下定决心离婚,我们也许可以过得蛮愉快的,他甚至连工作都不需要做,两个人到处去旅行,逍遥度日。然而这就是解脱了吗?他狠得下心抛家弃子吗?他能不产生矛盾吗?这些问题令他的眼泪开始泉涌,他沉思了一会儿,很老实地说他不可能做得出这样的事,他和妻子之间虽然有许多争执,但彼此的情感仍然很深,况且他疼爱他的小孩甚于一切。他就像一个中年才开始叛逆的大男孩暂时找到了我这个不太安全的避风港,我们扮演着彼此的心理医师,继续揭露意识里的真相和症结;透过我们之间的互动,究竟真理的危险性再度被发现。人们太轻易地把超越是非、善恶、对错的究竟真理拿来合理化自己的试误过程。很少有人是真的达到了百无禁忌的自一由 之境,多数人只是随着生物本能、荷尔蒙、内心的匮乏和各种因缘业力而运转,如果把这样的运转过程视为究竟真相,认为自己真的自一由 了,那就是落入了自欺的陷阱。
接着我们针对婚姻制度进行了一些讨论。就婚姻和小家庭制度的本质来看,它最初的设计是为了巩固爱情、制约人性里多元发展的倾向,以便社会秩序的维护和下一代的养育,其实它只是集体制约力的一种。举凡是强加于个人之上的集体制约力,久而久之都会造成个人的反动。争取自一由 是人类心灵深处永恒的渴望;透过陰陽的和合完成自然之道,也是人类心灵深处永恒的渴望。我发现自己长久以来的两性关系一直卡在这样的矛盾中:我既想要个人的独立与自一由 ,又想要一个稳定、持久、深入和全方位的关系。这两者有没有可能兼容并蓄地同时存在于一种制度或关系里?答案是有可能的。我能够想到的西方世界典范人物就是萨特与波伏瓦,在台湾则是曾昭旭教授和他的妻子。这几位典范人物的关系无论是已婚或不婚,都是奠基在自一由 与开放之上的。前者的故事众人皆知,无须赘述;后者的婚前宣誓倒是值得再提——曾教授和妻子有过协定,他们的婚姻必须有变心的自一由 。这是必须有极高的安全感和成熟度才能办得到的。西方世界在六七十年代曾经鼓吹过开放式婚姻,但多数人都无法超越自己的独占欲和依赖性,最后还是回归到一夫一妻制。
婚姻制度容易使占有、嫉妒、掌控等人性中的局限合理化与合法化,使人变得琐碎、狭隘、封闭,令生活变得单调、乏味和机械化;反之,它也可能是人类最有机会体尝到真爱,使人进入圣婚的关系。关键就在两个人有没有智慧、诚意和毅力了。
我们谈着谈着心里已经逐渐清楚,我和他第一次见面时的直觉仍然是最正确的——我们之间的缘分并不是真正的男女因缘,但他似乎必须透过我才能发现他和妻子是分不开的,他们的关系是值得继续努力的。这意味着他必须回头面对两人的权力斗争以及不同的一习一 性和价值观,此外他即使再不喜欢自己的工作,以目前的情势看来也没有别的选择了,他只能毫不逃避地面对令他厌烦的世俗琐事。看到自己竟然能如此冷静地处理这份关系,我知道自己已经在成长了(虽然并非先知先觉)。然而我们的关系并不是这样轻易就了结了,他不但给我带来了其他的试炼,还进一步地帮助我进入了“灵魂的暗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