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道友
Robert本来要从纽约赶回来参加母亲的告别式,因为一场多年罕见的大风雪而取消了行程。母亲临走前一再交代绝不可以和Robert论及婚嫁。翠英开玩笑地说,八成是老母的余威造成了那场大风雪。过了一个礼拜他才搭到飞机赶回台北。等我的心情平复了以后,Robert开始提出一些未来的计划,他说如果我爱他的话,他希望我能提一供他一些资本,帮助他创业。我意识到这个关系已经面临最后的抉择。我考虑的仍然不是形而下的问题,我真正想要认清的是这个关系究竟是建筑在什么样的基础上的,它对于两个人的心灵和人格的发展到底有利,还是有害?从我和他认识以来,矛盾从未统一过。母亲的逝去令我必须独立自主地面对生命所有的情境,这种无所逃遁的现实感,反而带给我一股强大的力量,我意识到自己必须冷静下来,如克氏所说的:“当你不知道该怎么办时,就什么也不要做……就是这样,什么都不做,然后你的心就完全寂静了……自我中心的活动一消失,爱就会出现。”他所谓的什么都不做,并不是要我们停止所有外在的活动,而是要把内心的拣择活动停下来。于是我开始恢复翻译的工作,每天按时和翠英以听写方式继续完成《克里希那穆提传》。当我不再集中焦点于Robert的身上时,他开始更加不安,我可以感觉他内心所有微细的挣扎,但是我必须无情地让他经验这些挣扎,否则一定又是恶性循环,什么真相也看不到了。不久他告诉我说,他打算到香港接受某个人的邀请,开始一份新的工作,但是他最期盼的还是留下来和我一起经营某些事业。我说我志不在经商,而他需要的是独立面对现实生活的挑战,倚赖我的帮助只会阻碍他的成长。我的决定之中有一份相当清晰的洞见,因为当洞见出现时你的心是一点矛盾也没有的,里面既无情绪的波动,也没有左思右想的念头,所以我知道这个决定不再是以往的逃避了。有一天Robert很痛苦地对我说,他觉得我已经不爱他了,我说我现在才知道什么叫做超越感觉的真爱。他很失望地一个人上梨山走了一趟,在旅途中遇见一个女孩,Robert留了电话号码给那位陌生的女孩。他回来的第二天就接到那个女孩打来的电话,我心里清楚这又是两性之间企图平衡自己的一个失衡的举动,我的冷静令自己都很惊讶。过了几天,他买好了去香港的机票,我和翠英叫了一辆计程车陪他到桃园机场。在半途中他情绪激动地对我说,他知道自己有许多心理问题需要解决,但是他指出我也有我的问题。我回答他,我当然也有一些问题需要面对,但是我有问题并不意味我们就该结合。到达机场之后,办妥了手续,我们在楼上的咖啡厅里候机,Robert开始哭泣,我的眼泪也止不住地流着,但是心里仍然坚定不移。翠英在一旁有点不忍,换了一个坐姿,把头别了过去,留下一些私人的空间给我们话别。接着扩音器里传出了final announcement,我们走出咖啡厅,正准备说再见时,Robert的脸上开始出现恼羞成怒的表情,我知道他快要失控了,于是直视着他的双眼对他说:“不要忘了,我们永远是道友!”他听了我的话,情绪逐渐稳定下来,我和翠英目送他进入海关便转头离去。回程中我告诉翠英我觉得如释重负,我知道我又穿越了一场情感的试炼。
回忆起某天晚上和Robert讨论的一个有关抉择的问题,他说既然自我是个幻觉,那么也就没有所谓的抉择了。我当时同意他的看法,但是我们都忽略了人生活在相对世界里,其实随时都在面临抉择,但只有在无所求的时候,正确的答案才会浮现。这个关系令我认清了究竟真理的危险性——人格不成熟的人很容易就会把无拣择的觉察或不二论当成是一种借口,随时合理化自己的依赖性和惰性,而忽略了每一个当下的自我真相。
一个月后我接到Robert寄来的一封信,信中表示他在香港为我进行了一些市场调查的工作,他希望能帮我打开在香港和大一陆 出版克氏中译本的可能性,我没回他的信,从此两人便失去了联系。多年以后我回想起这段因缘仍然觉得了无遗憾,但并不代表我们之间没有过深情。他是我此生中唯一能让我体尝到“无欲之性”的男人,他也是我的一面镜子和真正的道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