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爬山活动照样进行,通常是一个星期两天。猫空茶园那时的游客还不算多,经常只有我和翠英在山上独行,两旁巨大而茂盛的蕨类和热带植物,呈现出深深浅浅的墨绿、翠绿与嫩绿。猫空还是有许多户人家养猫、养狗。沿路茶棚林立,走累了进去品茗,补充一点食物再继续上路。有几回晚上八九点钟我们还在山上健行,一路走下来竟然没碰到任何游客。整座山除了风声、叶子的沙沙价响、此起彼落的虫鸣和偶尔传来的狗吠,几乎听不到文明的噪音。山下的万家灯火令我意识到长年以来的感官记忆已不复存在。十几岁、二十几岁甚至三十出头时,只要一听到屋外传来的某种叫卖声,飞机划过晴空的音爆声,或是北风扑袭时从门窗传进来的咻咻声,我的意识里总会生起一些微细的反应、回忆及联想,里面夹杂着隐隐约约的哀伤与不安。几个月的闭关清除了许多微细的障碍;我脸上的肌肤、额头的光泽,显示出心泉已经逐渐明彻。
从大自然走进真理的话语中,是多么令人愉悦的一种时空转换。回到家我和翠英再度潜入《超越时空》的世纪对谈里。翻译到第二章《清除心中的陈迹》时,克氏和博姆探讨到空无就是宇宙心,亦即当一个人的心念活动完全止息之后,便逐渐融入于无始无终的宇宙意识,也就是真正的创造力开始运作了;然而这开始又不具有任何时间性。我很好奇,为什么一位以观察现象世界为志业的科学家,竟然会认为有一个不可思议、无法度量的境界存在,于是我重新找出《宝瓶同谋》来阅读。书中有一章的主题是科学未知领域的新讯息,其中一段提到了博姆的理论:这个看似稳定,可以触摸,可以看得见,听得到的世界,其实是个幻象。这个世界并不真的在“那里”——它是恒动的,有如万花筒一般。我们平常见到的事物秩序就像看电一影 似的,是一种言明的或开显的秩序,但这只是一种二手实相,另一种潜藏的秩序才是这二手实相之父。这另一种秩序,博姆称其为“隐含的秩序”(implicate order),他认为所有表面的物质和活动都是幻象,这个现象他称之为“完全变易”(holomovement)。他在一九七八年曾经说过:“物质就像能量大海里的一圈小小的涟漪……这个隐含的秩序暗示着有一个实相远远超越了我们所谓的物质。物质只是这个背景中的一圈涟漪罢了。”
科学家凭着直觉发展出来的新理论改变了昔日的科学范型,虽然他们的科学训练并不具有神秘性,他们的心灵训练也不是来自某种宗教的世界观,但他们本身却是神秘家。不只博姆抱持神秘主义的世界观,就连爱因斯坦、薛定谔(Erwin Schrudinger)、海森伯格(Werner Heisenberg)、德布罗意、玻尔等,都有相同的观点。我在阅读以上的资料时感觉非常兴奋,人类的知识系统好像在一个宇宙加速器的推动下,正快速地印证着神秘家的内在实证。我感觉这样的对谈应该是出版界最值得引介的书籍,但不幸的是目前坊间所能见到的都是过于轻薄的著作或译作。我很想翻译《宝瓶同谋》这本重量级的新时代手册,但一个人的能力有限,我还是选择先引介神秘家的究竟真理,科学性的著作可以由更恰当的人进行翻译。后来我们找到了对于道、科学和文学都有敏感度的廖世德(阿德),由他翻译出了《宝瓶同谋》。多年后有些知识分子向我反映,这本书对他们的人生起了很大的启蒙作用。
《超越时空》是以博姆的逻辑推演向克氏的主观体悟进行挑战和辩证,过程非常有趣。我有时也不太明白自己是怎么回事,从小到大我对文学和小说的兴趣一直不高——我不耐烦一本厚厚的书里尽是一些琐琐碎碎的人事纠扰,发人深省的洞见可能还凑不到三行,而生硬的理论或抽象思想却能激发我的感性反应,甚至觉得非常具体。譬如眼前的这本书对许多人来说可能极为枯燥乏味(克氏的译作出版后反应呈两极化,有的人说看了想睡觉,有的人感到愤怒,有的人则感动得如获至宝),我却如同窥得密法般雀跃不已,尤其是第九章《老化与脑细胞的关系》,使我认清头脑如果时常保持理性思考的活动,比较不易萎缩退化,但如果陷入了例行公事,就会逐渐变得迟钝。例行公事指的是一种机械化的、一成不变的思考模式,譬如持咒、冥想、传教、务农、朝九晚五上下班的生活方式等等,只要陷入机械化的活动里,就无法用到脑子所有的潜力了。因此克氏说:“那些经年累月枯坐冥想的人,可能是世界上最乏味的人了。其他譬如律师或教授之类的人也有相同特质。”换言之,如果思考者的心一成不变的话,理性思考也可能变成一种僵化的模式。接着博姆提出一件值得考虑的事,那就是“人类未组成群居的社会之前和大自然是非常接近的,他们根本不可能过着例行公事的生活”。因为那样的生活没有什么保障,所以脑子就变得十分活泼而机警,“换句话说,太有保障的生活反而使人神经衰弱”。但我们周遭的人或我们自己,不都是在追求使人变得神经衰弱但很有保障的生活吗?接着克氏提出外在知识与心理上的知识必须做个区分,因为前者是生活里不可或缺的,后者却会造成脑子的萎缩。所谓心理上的知识,指的就是成见——对自己的成见以及对各种关系的成见。阅读到这里,我做了一些重要的笔记,因为这些话令我清楚地看到我对母亲的成见以及母亲对我的成见,如何形成了我们之间的一种负面的互动模式。她永远认为我是糊涂无能的,我永远认为她是吝啬自保的,我们互不欣赏,各持己见,并且逐渐厌倦对方,于是其中的一方便试图脱离这层关系。听起来这也是所有不幸婚姻的模式,然而这个使脑子萎缩、令能量耗损的模式要如何打破呢?
克氏首先要排除的竟然是我一向最感兴趣的精神分析,他指出:“人类一直透过分析、内省及自我要求来治疗自己。我个人从不采取这些方法,因此我把这些方法都否决了。”克氏的理由是:“这些方法其实都在促成脑子的萎缩。我们必须随时采取行动,当下就把问题解决。”这些话听起来简单,做起来可就障碍重重了,因为两人经年累月形成的互动模式可不是当下立即就能打破的。譬如我发现,从我有记忆以来,母亲和我从未有过肌肤之亲,她从不搂我、抱我,在这方面的满足我都是从父亲身上得到的。等到母亲衰老以后,过街时偶尔需要扶我或牵我的手,那种感觉竟然是非常不自然而尴尬的。我分不清到底是我的抗拒令她尴尬,还是她的好强不服输令我不自然,总之那是一种很微细的精神互扰。像这样的模式若想当下解决,真的需要极大的理性、诚意、善意和对己对人的信任才行。我的头脑完全认同他的观点,也了解渐悟渐修是有害的、容易造成退化与耗损的,只有当下顿悟放弃自我的模式,才能从内在的知识障或成见中解脱出来。但我同时也很清楚我与母亲之间的业一习一 非同小可,绝不是一时半时所能解决的。不过克氏的提醒已经深植我心,至于能实践到什么程度,只有在真实的互动中才能有所发现了。
《超越时空》完成之后,我又花了两个多月的时间才把《人类的当务之急》译成,因为在文字的节奏和美感上我做了一番苛刻的自我要求。翠英的听写速度愈来愈快,虽然她从事的是护理工作,但国文程度相当不错,她真是上天派给我的最佳帮手。
本来预计一年才出关,到了第十个月,我已经感觉身心灵各个层面都得到了足够的休息与补充,于是提早两个月出关。据说媒体曾经为了我有没有资格闭关而探访过一些法师;某些法师主张不破三关不能闭关。其实我的闭关和他人基本上是毫无关系的,我既不要向社会炫耀我的功力或功夫,也不需要别人的认可和赞许,事实很简单——我累了,该休息了,而且有位充满关怀的高人看出我的需求而适时提醒了我,故而促成了这次的“自囚”。我发现真正有慈悲心的老师通常是以人为本位的,以人的解脱和健全作为关怀的焦点,而不是以教派的规矩或僧一团一 的权威性为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