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荡的时代,苦难的父母(1)
父亲在我的记忆里是个既熟悉又遥远的人物,那份熟悉感应该是来自于深层的无意识吧。我们之间似乎不需要太多的适应与学习 ,很自然地,我从生下来就是他这一世最一宠一 爱的独生女儿,他则是我童年所有的美感、爱与安全的源头。如果人与人真的是前缘再续、补修学分,父亲与我很可能善缘深厚,功业已了,此生的结因而松动。从小我和他聚少离多,我总是遥遥地盼着念着他那熟悉的身影。
父亲的长相与众不同,六英尺的身躯在一般中国男人里面算是相当高大的。他的气质结合了须眉男子的陽刚与深幽俊美的陰柔。他总是穿着体面、举止斯文,表情一温一 和而肃静,眼底有股倦意,像是一个看尽人世变易的老灵,早已失去那股聚一精一会神的兴致,参与的欲一望 总是淡然。
父亲出生于1905 年,老家在东北沈陽。追溯他的宗谱,一胡一 并非他真正的姓氏,赓年也不是他原来的名字;他本姓瓜尔佳,属于满洲正红旗贵族。根据文献和传说,瓜尔佳氏最早可能来自于俄罗斯高地,因为在满洲的族群中瓜尔佳氏的肤色特别白皙,头发赤褐色,眼珠则呈浅棕色,甚至还有碧眼之人。父亲的长相确实有点像混血,记得我小学五年级时和他一块儿搭公车,年轻的车掌小姐看见他上车,脸上的表情突然一愣,我挤上车时听见她和旁边的司机窃窃私语说:“这个人好帅啊!很像那个叫什么格利高里· 派克(Gregory Peck )的!”我当时听了心里生起了一股非常荣耀的感觉。母亲晚年也曾向我提起父亲年轻时所到之处总免不了引起女人欲盖弥彰的騷动,母亲说这些话时仍夹杂着些许的光荣与醋意。然而这位东北著名的美男子却承受了超乎一般人经验的童年创伤。
父亲从娘胎出生没多久祖父便骤然过世了。祖母是一位性子刚烈的满洲女人,父亲未满两岁时祖母因一桩小事而遭人误解,一个想不开便吞下了大量的鸦片,匆匆了结了自己的生命。祖父母相继过世后父亲只剩下两位血亲,一位是六岁大的姊姊,另一位则是我的大伯父。父亲很少提及这位大伯,而我从未谋面的姑姑才是令父亲念兹在兹的恩人。祖母死后姑姑姊代母职,两岁的父亲时常哭着嚷着找妈妈,姑姑只好背着他在村子里踱步度日,两人就这么相倚相靠了四五年。
抗战时期的伪满洲国大臣臧式毅是父亲的远房姻亲,臧家有七个儿子,家里人口众多,需要一个女孩儿帮忙,姑姑便带着父亲一同寄居在臧家。根据父亲的描述,臧家待他不薄,但寄人篱下的日子总有不是滋味的地方——父亲相貌出众,书又读得特别好,敏感、陰沉而寡言的他时常觉得自己遭到排挤。那个时代重男轻女,姑姑自始至终没机会受高等教育,父亲则一路念到东南大学,不久他结识了一位名叫潘玉璞的小姐。
潘小姐的母亲非常喜欢父亲,某回父亲生病,潘家母女悉心照顾他如同至亲一般。从未尝过母爱滋味的父亲在一温一 情的感动下便和潘玉璞结成了夫妻。父亲后来回忆起这段往事心里相当自责,他反省自己不该为了母爱的理由而结婚,后来证明维系这段姻缘的基础确实过于薄弱了些。某日父亲无意中听见潘家母女私底下的悄悄话,话中透露出对他的不满,多疑敏感的他发现自己在潘老太太的心中到底是个外人,失落之余便开始逐渐和妻子疏远。东南大学两年还没读完,他就只身前往日本的早稻田大学专攻政经,后来又进帝大研究所待了两年。
抗战爆发,中国的青年学子纷纷投入报国的行列,父亲就在那个时期回国加入了国民一党一 。他先是担任中央军校的教官,后来转赴韩城县当县长,接着被委派为三民一主 义青年一团一 书记。抗战胜利,国民一党一 派父亲接收旅顺和大连的行政权,当时苏联已经进入东北,旅大的接收工作遭到苏联的拒绝,父亲只好返回沈陽,担任青年一团一 主任,接着转任《中苏日报》社长(接余纪忠先生的职位)。两年后《中苏日报》改为《中央日报》,父亲仍然是社长,就在那时他选上了立法委员。
母亲璩诗方生于1910 年,老家在安徽桐城,外祖父是天津的一名县长。外祖母是外祖父的续娶填房,母亲念小学时外祖父又纳了一个妾。元配早已生有二子,小妾再添了一名男婴,这三位妻妾之间的明争暗斗与争风吃醋想必是十分可观的。母亲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心里十分愤怨这些女人的软弱、狭隘与无知,她成年后的某些心理状态和性格应该是童年遭遇的一种反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