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柬一
我生活得很自由,我的生活很幸福,啊,我的老师!你给我培养了一颗能感受幸福的心,你使我得到了苏菲;在一个兴旺的家庭中,不仅充满着甜蜜的爱和洋溢的友谊,而且还充满着父亲对子女的慈祥。这一切表明我的生活是很幸福的,表明我将得到一个愉快的晚年,能够无牵无挂地死在我的子女的怀抱里。唉!这充满快乐和幸福的时刻,这使人展望将来便觉得现在是十分美好的时刻,这使我的心在无限快乐的情景中每天每日都陶醉于一个百年至福的时刻,变成了什么样子呢?所有这一切都象梦幻似地消逝了。在我年纪尚轻的时候,我便失去了一切,失去了我的妻子、孩子和朋友,失去了所有的一切,甚至失去了和同胞的联系。我的心已经被它依依不舍的东西撕得粉碎了,在所有这一切当中,它只有极其微小的一点点依恋了,只淡淡地还爱着那虽无乐趣但也无所悔恨的生命了。如果在我失去了一切之后,我还能活一个很长的时期的话,我必然是孤孤单单地老死的,而且在死的时候,身边连一个人的影子也见不着的;那时候,只有上帝来合上我的眼睛了。
既然是这样,谁还能使我对这可悲的生命(我没有爱它的理由了)操什么心呢?然而,由于对往事的记忆,由于生活在这个世界的秩序中而感到的安慰,我不能不毫无怨言地服从这永恒的裁决。我死在我所喜爱的一切事物中,我不急不躁和无忧无虑地等待着我的余年同我失去的生命再结合起来。
可是你,亲爱的老师,你怎样生活的呢?你还能同你的爱弥儿一起死在这茫茫的土地上吗;或者,你是不是已经同苏菲一起安居在那荟萃着正直的人的地方呢?唉!不管你在什么地方,你都是因为我而死的;我的眼睛再也看不到你了,可是我的心无时无刻不想念你。只有在严酷的需要如此无情地使我感觉到它的压力,而且使我除我自身以外全都失去以后,我才清楚地认识到你对我的教育的意义。我现在是孑然一身,失去了所有的一切;然而,我仍然是原来那个样子,灰心失望的事不能消灭我这个人。这几百书信也许是达不到你的眼前的,我也未抱有它们达到你的眼前的希望;毫无疑问,它们在未得到任何一个人的阅读以前就会毁掉的;不过,没有关系,我把它们写出来,我把它们收在一起,我继续写下去。我的信是写给你的,我是向你追述那既培养了我的心、然而也使我的心为之伤感的珍贵的记忆的;我要向你讲述我自己,讲述我的思想和我的行为,讲述你给我培育的这颗心。我什么都讲,好事、坏事以及我的痛苦、欢乐和我的过失,全都要讲,但是我相信,在我所讲的事情中,没有任何一件事情是有辱于你的事业的。
我的幸福是享受得过早了,从我出生的时候起,我就开始享到幸福,所以它应当在我死去以前先行结束。我整个的童年时期是过得挺愉快的,是在自由、欢乐和天真无邪的状态中度过的;我所受的教育同我的游玩从来没有分开过。所有的人回想起他童年的快乐时候都是感到很甜蜜的,然而,说到在甜蜜的回忆中想不出任何一件伤心的事情的,也许只有我一个人。唉!如果我在儿童时期就死了的话,我就可以说是一个既享受了生活而又不知道生活的辛酸的人了。
我长成了一个青年人,我仍然过着幸福的生活。当我达到心有欲念的年岁,我用我的感官培养了我的理智;使别人走入歧途的欲念,对我来说正是通向真理的道路。我学会了如何才能头脑清醒地判断我周围的事物,判断我应当从我周围的事物中取得什么乐趣;我是根据又真实又简明的原理去判断的,权威和他人的议论是不能改变我的看法的。为了要发现事物同事物之间的关系,我就对每一件事物同我之间的关系进行研究,通过两个已知项,便可以找到第三项;为了要通过所有一切同我有关的事物去认识宇宙,我只须认识我自己就够了;把我的地位一加明确,其他的地位就可以找到了。
这样,我了解到最明智的方法是渴求现在的东西,并按照自己的命运去节制自己的心。你告诉我说:"能够由我们作主的就是这一点,其他一切都是受需要的制约的。"同自己的命运拚命斗争的人是最不明智的,而且始终是最不幸福的。他对他的境遇所作的种种改变,虽减轻了他的痛苦,但减轻的程度还不如他为了改变他的境遇而遭受的内心的折磨多。他成功的次数是很少的,而且,即使成功,也是得不到什么收获的。不过,哪一个有感情的人能够始终是那样毫无欲望和毫无依恋地生活呢?这不是一个人,这是一头牲畜,或者是一个神。由于我不能够保证我不对所有一切同我有关的事物寄予爱,你便教导我至少对这些事物要有所选择,教导我只爱最高尚的事物,只爱同我一样高尚的人,把"我"扩及于整个的人类,这样,就可以保持我不受我周围的邪恶的欲念的侵害了。
由于我的年龄增长,我的感官也开始活跃起来,它们要求我寻找一个伴侣;你用情感使我的感官的火焰趋于纯洁;我正是通过促使感官冲动的想象力学会如何抑制我的感官的。我还没有认识苏菲以前,我就爱她了;这种爱保护了我的心没有落入邪恶的陷阱,它使我的心对美好和诚实的事物感到乐趣,它用不可磨灭的字迹在我的心中刻上神圣的道德的法则。当我最后看到了我所崇拜的这个高尚的人,感受到她的魅力时,所有一切令人心醉神迷的美使我的心浸透了一种无法形容的甜蜜的感觉。初恋时期的美好的日子,甜蜜的日子,但愿你们能够一次再次地重新开始,充实我今后的整个的生命!我是不想望什么来世的幸福的。
悔恨是没有用了!愿望是不能实现了!所有一切都完了,都一去不复返了……热情的爱慕之后,我获得了我的代价,所有的心愿都满足了。作为她的丈夫,而且始终作为一个情人,我在宁静的生活中享受到了另外一种幸福,但是,它跟在狂热的贪欲中享受到的幸福是同样的真实。我的老师,你以为你已经了解了这个迷人的女子。啊,你简直是大错而特错了!你所了解的是我的情人,是我的妻子,可是你并未了解苏菲。她的种种魅力是无穷无尽的,每时每刻她的魅力都好象有所更新,直到她生命的最后一天,我还发现我对她的魅力是不了解的。
作为两个孩子的父亲,我把我的时间分别用之于我所钟爱的妻子和她所生育的可爱的孩子;你帮助我为我的儿子实行一种同我所受的教育完全相似的教育;我的女儿,在她的母亲的教养之下,也在学她的母亲的样子。我成天所作的事情,就是经管苏菲的产业;我已经忘记了我自己的财产,为的是享受我最大的幸福。虚假的幸福!我已经再三地感觉它是变幻无常的。它不过是昙花一现,转眼就要消失的;当一个人达到最高峰的时候,他马上就要往下坡走了。家庭的衰败,是不是由你这位忍心的父亲开端的呢?是什么严重的原因使你离开我们,不同我们一起过恬静的生活呢?我的殷勤侍候怎么会讨不到你的欢心呢?你以完成了你的事业而感到满足,这我是看出来了的,意识到了的,完全相信的。你以我的幸福而感到幸福;苏菲的温情照护使你慈父般的心感到十分喜欢;你爱我们,你同我们在一起感到很快乐,然而你毕竟还是离开我们了!如果你不离开我们的话,我也许还要更幸福的;我的儿子也许就会活着,或者说别人就不会来葬送他的生命。他的贤良可爱的母亲也不会离开他的父亲的怀抱。你的隐退给我造成了严重的后果,使我不断遭到可怕的命运的打击!不,在你的监护之下,罪恶和痛苦是不会来到我的家的;由于你离开了我的家,你给我造成的痛苦远比你给我这一生创造的幸福多得多。
老天爷不再保佑你不居住的这个屋子了。痛苦和悲哀的事情一个接着一个地不断发生。在短短的几个月中,苏菲的父亲死了,母亲也死了,最后,她的女儿,她盼望了许久才生育的这个美丽的女儿,她当作宝贝看待的这个女儿,她愿相伴一生的女儿,也死去了。最后这个打击,使她坚毅的心受到动摇,而且终于完全消失。到这个时候为止,由于在孤独中过着满意和宁静的日子,她还不知道生活的辛酸,她还没有使她聪敏善感的心具备抵抗命运的打击的武装。亲人的死是她遇到的头几件痛苦的事情,然而这只不过是我们的痛苦的开始咧。她成天流着眼泪,她的女儿的死,使她对她的母亲的死更感到伤心;她悲哀地时而呼唤她的女儿时而呼唤她的母亲;她每到一个曾经同她们天真无邪地亲密相处的地方,她都要呼唤她们。所有一切能够引起她回忆她们的事物,都使她感到伤心。我决定使她离开这个令人悲哀的地方。我在首都有一些事情需要处理,这些事情我以前是不打算去办的;我建议她跟她的一位女友一起到首都去,这位女友是我们的邻居,要到首都去同她的丈夫在一起。她赞同我的建议,以便不至于和我分离,不过她并没有了解我的动机。她的心是太痛苦了,必须得到平静。只有分担她的悲伤,和她一起哭泣,才能使她得到一点安慰。
在走近首都的时候,有一种我从来没有经验过的可怕的感觉使我为之震惊。我心中涌现了许多不祥的预感,我所看见的一切景象,我从你口中听到的关于大城市的一切看法,使我一想到住在首都便感到胆寒。我害怕把我们如此纯洁的一对夫妇暴露在那些将败坏我们关系的危险前面。当我看到忧郁的苏菲,当我想到是我自己把这样贤良和这样美丽的妻子带进这处处都将使她失去天真和快乐的偏见和罪恶的陷阱,我便为之战栗。
然而,由于我对她和对我自己深有信心,我便忽视了这样一个要我事事必须谨慎的预感,把它看作是没有意义的;我一方面为这预感所苦恼,一方面又把它当作是无稽的梦幻。唉!我没有想象到不久之间果然就成了无情的事实。我虽然不是有意到首都去寻求危险,然而在首都却处处有危险跟在我的身边。
你对我们在这个不良的城市中所度过的两年时间,对居住在首都沾染的毒素给我的心灵和命运带来的严重后果,作怎样的估计呢?你对这个悲惨的结局必然是十分清楚的。这种结局在快乐的日子里未露端倪,而在今天回忆起来,倍加感到伤心,因为它使我想起了造成这些伤心之事的根源。我对人的殷勤,使我同一些人取得了密切的联系,久而久之便同他们结成了朋友,这样一来,就使我这个人有了很大的变化!你曾经使我的心具备了很好的武装,使它能够抵抗他人的行为的影响,不去学他人的样子,然而他们怎么会终于使我在不知不觉中去喜欢那些在我的青年时期不屑为之的无聊的事情呢?我怀着其他的目的去看待这些事情,同心有专属的时候去看待这些事情,其间是有多大的差别啊!现在,我活跃的想象力不再象从前那样只追逐苏菲了,不再象从前那样厌恶那些不象她的人了。我不再追逐她,我已经占有了她;当我年轻的时候,我觉得她的美使其他的人大为逊色,而现在我觉得她的美使其他的人也同样美起来了。不久以后,我对那些人也感到欣赏,因而我的鉴赏能力便大大为之降低。正因我的心思一点一点地花费在那些无聊的事情上,我的心在不知不觉中便失去了它原来的活力,变得没有热情和力量了。我怀着不安的心情享受了这种乐趣又去享受那种乐趣;我追逐一切,然而我也厌恶一切;我只有在我失去了本来面目的时候才感到快乐,我为了得到快乐,就糊里糊涂地过日子。我感觉到了一种巨大的变化,然而我也不愿意承认这种变化是危险的;我不让我自己有片刻的反省的时间,怕的是在反省中再也认不得我自己了。我对一切人都没有那么迷恋了,我对一切人的爱都冷淡了,我信口开河地空谈感情和道德而不谈真理了。我成了一个缺乏温情的风流绅士,成了一个缺乏美德的禁欲者,一个作傻事的智者。在我的身上只保留着你的爱弥儿的名字和某些语言。我坦率的心、我的自由、我的欢乐、我的天职以及我的儿子、苏菲和你,所有这些,在从前都激励着我的心灵,使我的生活达于至善,而现在,却逐渐逐渐地同我分离了,从而使我自己也好象在背离自己了,在我消沉的心灵中只留下一种空虚和纷乱的感觉。最后,我什么也不爱了,或者说,我觉得我没有什么可爱的了。可怕的火焰,表面上看起来好象是熄灭了,原来它是掩盖在灰烬下面,为的是在不久之后以空前凶猛的火势更炽烈地燃烧起来。
变化之大,简直是想象不到的!使我一生感到光荣和幸福的她,怎么竟会成为我的生活中的耻辱和失望呢?我怎样来描述这如此可悲的误入歧途呢?不,我的笔和口绝不去叙述那些丑恶的情节;这会损坏留在我心中的这个最庄重的妇女的形象的,是令人想起往事就感到难过和害怕的,是使人对美德缺乏信念的;也许我还没有把它写完,我就死一百次了。社会的风气,恶习和他人的行为的引诱,虚伪的友情的陷害,人类心灵的脆弱和变化无常,我们当中谁经受得住这种考验呢?唉!如果说苏菲也使她的美德蒙受了污点的话,哪一个妇女还敢相信她自己的品德呢?一个人要有多么独特的性格,才能在走了那么远的歧路之后,又回头保持他从前的样子!
我要向你叙述的,是你的获得新生的儿女。他们所有的不正当行为,你是知道的,因此,我在这里只谈一下促使他们认识前非和能够把前后经过加以连贯的事情。
苏菲得到了安慰,或者说得更确切一点,被她的女友拉去参加的社交活动分散了心,从此以后,她再也不喜欢那种深居简出的生活;她把她死去的亲人完全忘记了,她把还活在她身边的人也忘记了。她的儿子一天天地长大起来,也不象从前那样依赖她,而母亲也学会了如何摆脱儿子的拖累了。至于我自己,我也不再是她的爱弥儿,而仅仅是她的丈夫了;在大城市中,一个诚实的妇女在公开的场合对她的丈夫是很端庄的,可是私下里是见不到她有端庄的样子的。日子一久,我们这几个人也是这样作法了。我们在不知不觉中都变了。我们两个人彼此都在想远远地避开对方的监督,以便爱怎么活动就怎么活动了。我们再也不象从前那样结合成一个人,我们是两个人了,因为社会的风气使我们互相分离,我们的心再也不互相亲近了,只有我们在乡下的邻居和城里的朋友来看我们的时候,我们才偶尔聚在一起了。那个女人常常向我暗送秋波,而我也确实是苦苦地克制自己才抵住了她的引诱;此后,由于她看见对我无法可想,便反过去专门亲近苏菲,同苏菲形影不离。她的丈夫同她是常常在一起的,因此同我的苏菲也常常在一起了。他们的外表是很规矩和正派的,但是他们所奉行的行为准则却是令人十分害怕的。他们之所以相处得很和谐,其原因不是由于他们有真正的爱,而是由于他们对各自应尽的本分都同样地漠不关心。由于他们把夫妇间的权利看作是无所谓的,因此他们认为让每一个人无拘无束地随兴趣去玩,反倒能够使他们更加相爱,认为彼此都不约束,反倒能够互不干扰,河水不犯井水。"我的丈夫生活得很快乐,对什么都感兴趣。"这句话就是那个女人说的!"我把我的妻子看作是一个朋友,我这样才感到高兴。"这句话就是那个男人说的。他们还说:"我们的感情不取决于我们,但是我们的作法是由我们决定的:每一个人都尽可能使对方感到快乐。我们亲爱的人爱怎么就怎么,还有什么办法比这样做更能对我们所爱的人表示爱呢?这样就可以免得那样躲躲藏藏的了。"
这种毫不隐晦的作法,使我们感到害怕。但是,这一点是我们不知道的,即:热情的友谊将使我们放松对某些事情的注意,而这些事情,在没有友谊的时候是会引起我们的反感的;我们还不知道:这样一种极其投合人心的邪恶的说法,将使我们把我们的心思、行为、端庄的外表,把我们的自由、诚恳和信念,全都牺牲于我们无法控制的情感,牺牲于使人痛苦和对双方都没有好处的秘密的义务;我们不知道:当两个人已离心离德的时候,这样一种维系结合的方法,对天性善良的人是有其魅力的,是能够在"达观"这个辞儿的掩盖下引诱人的,如果没有良心的帮助的话,即使有理智,也很难保护自己不受它的危害。正是这个缘故,苏菲和我才羞于表现我们已不再具有的殷勤。这两个男女把我们征服以后,就肆无忌惮地彼此侮弄,而且以为他们这样做是在彼此相爱;然而,由于苏菲和我从前是互相尊重的,这种互相尊重的态度我们是不能抛弃的,因此,我们在做有辱对方的事情时,还不能不互相躲避。
当我们表面上显得彼此是一个累赘的时候,我们实际上是比那形影不离的人更结合得紧密的。然而,当我们到了互相侮弄也用不着回避的时候,那就表明我们永远也不能够再互相亲近了。当我们之间的疏远达到最明显的程度时,情况也一下子起了变化,而且变得很奇怪。苏菲突然间足不出户,不同人相往来,其情形同她在此以前的贪玩好乐恰成对比。她的心情一向是不平衡的,现在更是变得成天忧忧郁郁的了。她从早到晚都呆在她的房间里,既不说话,也不哭泣,对谁也不理睬,更不许任何人去打扰她,甚至连她那位女友她也不愿意见面了。她把这一点告诉了那个女人,而且在那个女人来看她的时候,她表现得很不耐烦,虽然她没有表示拒绝;她不止一次地请求我为她摆脱那个女人。我批评她这种任性的做法,我认为这是出于嫉妒的心理;有一天,我还以开玩笑的方式向她表明我这种看法。"不,先生,"她冷冷淡淡地但语气是很果断地说道:"我是一点也不嫉妒的,不过,我很厌恶那个女人,我只请求你帮我做一件事情,那就是不要让我再看到她。"听完这些话,我大吃一惊,很想弄清楚她恨那个女人的原因,但是她拒绝回答。她向她的丈夫关上了大门,于是我也只好向那个女人关上大门,从此我们就不再见他们了。
然而她依然是那样的忧郁,这使人十分不安。我开始感到焦急:要怎样才能知道这当中的原因,她为什么坚持不讲呢?象她这样一个骄傲的人,是不能用权威去逼着她讲的。我们已经有很长一个时期彼此都不互相信任了,所以,她不向我吐露她心里的话,我是一点也不觉得奇怪的。 必须取得她的信任。不论她令人惋惜的忧郁样子是不是能感动我的心,也不论我心里的创伤是不是能如我想象的那样得到医治,我觉得这样做对我是没有任何损失的,即:对她表示关切,以期最后能打破她的沉默。
我一步也不离开她。可是,尽管我回到了她的身边,而且表现得极其殷勤,但结果也是徒然,我痛苦地发现,我并未取得任何进展。我想行使我做丈夫的权利,这个权利,我已经有很久没有行使了,但是我遇到了她坚决的抵抗。不过,她所表现的,不再是那种令人焦急难熬的拒绝,这种拒绝是更能够使她给予的爱有新的意义的;她所表现的,也不是那种婉转羞怯而是绝对的拒绝,这种拒绝是令人感到爱的甜蜜的,是应当尊重的;她所表现的,是一个意志坚定的人的严肃的拒绝,她对别人怀疑她,是感到很愤慨的。她着重指出我从前当着你的面所许下的诺言。"即使我做得不对,"她说道,"你也应当尊重你自己,应当永远遵守爱弥儿的话;你决不能因为我做了错事,就认为你有权利违背你的诺言。你可以处罚我,但是你不能管束我;你要明白,我是决不允许你这样做的。"对她的话怎样答辩呢?除了尽力使她屈服,使她受到感动,坚决地战胜她的顽强抵抗以外,又有什么法子呢?我的一番努力尽管没有得到成效,却激励了我的爱和我的自尊。要做到以上几点是很困难的,然而也正因为有这些困难,我心中反而产生了火热的情感,我认为能够克服这些困难是一件很光荣的事情。在同她结婚十年之后,在经过这么一段长时期的冷淡之后,我从来没有产生过如此激动和热烈的情感;甚至在我同她初恋的时期中,我也没有在她跟前流过这么多的眼泪;然而这一切都没有一点用处,她依然是丝毫不动遥
我既感到惊奇也感到痛苦,因为我知道,她这样的心肠狠硬,是不符合她的性情的。我没有失望,虽说我没有战胜她那种顽强的态度,然而我认为我至少在她的态度中发现,她还不是那么冷淡无情的。她也表现了一些遗憾和同情的样子,从而也缓和了她那种生硬的拒绝语气;我有时候发现,她这样做,内心是很难过的;她投在我身上的暗淡的目光虽显得忧郁,然而不显得凶恶,还带有温柔的神情。我想,正是因为她对那种极端任性的行为感到羞愧,她才未能恢复清醒;而她之所以这样地任性,是由于她还缺乏申辩的能力,也许只要对她略加强制,就可以使她服从她本来是不愿服从的压力。我抱着这种充满希望的想法,我满心高兴,觉得我这种想法是很对的,这也是我对她尊重的一种表示,使她在顽抗了这么久以后,再对我屈服也不觉得为难。
有一天,我特别地兴奋,我既婉转地对她表示恳求,而且还对她表示热情的关心,我发现她已经有所感动了,我想取得完全的成功。她显得又难过又心情激动,马上就要屈服了;然而,她的语气、举动和神情突然一变,怒冲冲地把我猛然推开,用又忿恨又失望、令人害怕的目光看着我说:"爱弥儿,住手,你要知道,我不再是你的了,我已经和另外一个人同宿过了,并且已经怀孕了;你在我这一生都不能再接近我的身子了。"她说完就猛地冲进她的房间,把房间的门关起来。
我惊得呆若木鸡……
我的老师,我在这里叙述的,并不是我生活中所经历的事情,这种事情是不值得写下来的;我所叙述的,是我的欲念,我的感情,我的思想。我应当详详细细地叙述一下我的心从未经历过的极其可怕的变化。
身体和心灵的巨大创伤在当时是不痛苦的,它们并不是即刻就令人感到难过的;天性之所以那样恬静,为的是可以忍受猛烈的打击,而且往往是在受了致命的打击以后,要好久好久才开始感觉到受了创伤。见到这种预料不到的情景,听到这种不堪入耳的话,我一动不动地呆在那里,好象死了似的;我闭着眼睛,连血管里也感到一阵寒冷;尽管我没有昏倒,然而我的感官全都停止活动。我所有的各种器官的机能也陷于麻木,我破碎的心简直是一片混乱,象舞台上改换新布景时那样混乱。
我不知道我这样地在那里呆了多久,我依然跪着,几几乎连动也不敢动一下,生怕把刚才经过的情形不当作一场梦幻。我很愿意这种昏迷的状态长久地持续下去。我终于清醒过来,这时候,我的第一个感觉是:我对周围的一切感到害怕。我突然站了起来,冲出房间,跑下楼梯,什么也不看,也不向任何人说一句话;我走出屋子,大步大步地向前走去,宛如一只已经被箭射中腰部的鹿,带着箭向前飞奔,以为快快地逃跑,就可以不至于被箭射着似的。
我这样地向前跑去,不仅在路上停也不停一下,而且还始终保持那样的速度,一直跑到了一座公园。天空的阳光使我感到难受,我寻找着树荫;最后,我连气也喘不过来了,象一个半死的人一样倒在一块草地上……"我在什么地方?我变成什么样子了?我听见的是什么话?多么可悲的结局!愚蠢的人啊,你在追逐什么幻影?爱情、荣誉、忠诚和美德,你们在什么地方?高尚的苏菲竟是一个无耻的女人!"我在心情激动的情况下说出了这些感叹的话,跟着就感到心如刀割,哽哽咽咽地连喘息和呻吟的声音都发不出来了;即使是不一再地忿怒不息,我这样突然地心情激动,也一定会使我窒息的。啊,谁能够分析和解释这羞愧、爱、忿怒、悔恨、温情、嫉妒和极度的失望使我同时产生的错综复杂的心情?不,这种情景,这种心乱如麻的样子,是无法描写的。欢欣喜悦的心情是一种均匀的冲动,它可以扩展和纯洁我们的人生,所以是容易想象的。但是,当过度的悲伤把地狱的种种怨恨集中到一个可怜的人的心里的时候,当千百种烦恼的事情碎裂了他的心,而他竟连其中的一件事情也弄不清原委的时候,当他感觉到自己被种种力量拉向相反的方向,从而被撕得粉碎的时候,他就不再是一个单独的个体了,在每一个痛苦的时刻,他都是一个完整的个体,似乎他正是为了受苦才变成许多的个体似的。我的情况正是这样,而且一直延续了好几个钟头。这种情形怎样描绘呢?我不打算长篇累牍地叙述我每一个时刻的感受。幸运的人啊,在你们狭小的灵魂和冷漠的心中是只能看到境遇的变化无常的,是只能产生低级趣味的欲念的,即使你们能够理解我这种可怕的梦幻似的情景,你们也永远不能体会那颗能感受高尚的眷恋之情的心,在断绝了这种情谊时所感到的剧烈痛苦!
我们的力量是有限的,一切激烈的心情总是有间歇性的。当我的心为了忍受痛苦,趁体力疲竭而休息片刻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了我的青年时期,想起了你,我的老师,想起了我所受的教育;我想到我是一个人,我马上问我自己:"我的身体受了什么创伤?我犯了什么罪?我本身有何损失?如果在这个时刻,象我现在这个样子,我意想不到地又开始了一番生活,我还是一个可怜的人吗?"这个想法胜似闪电地在我的心中投下了一道光明,尽管它转瞬之间又归于消逝,但它已足够使我重新对自己有一个认识。我清楚地认识到了我所处的地位,这刹那之间的理智,使我了解到我还是缺乏推理的能力的。由于我的心灵是十分的激动,因此对任何一件事物都无暇分析;我已经失去了观察、比较和研究的能力,我对任何事物都不能做出我的判断了。老是在那里空想我应该做什么,这等于是在使自己白受罪。这样加深自己的痛苦,是没有什么好处的,我唯一应该做的事情是:争取时间,使我的意志得到坚强,使我的幻想回复平静。如果你当时在场亲身指导我的话,我想,你自己也只能采取这种做法的。
既然我不能够克服我狂烈的心情,我就决定让它尽量发泄,我疯狂地听任这种心情的摆布,然而在我的疯狂中也带有几分不知道是从哪里产生的兴奋,好象是决心要悲伤就悲伤个痛快似的。我一下就站了起来,象方才那样向前走去,然而却没有一定的路线;我奔跑,向东跑一会儿又向西跑一会儿,我让自己受我自己的激动心情的驱使;我自由自在地按照我的想法跑,我跑得气也喘不过来了;由于我时而哀叹时而闷闷地吐一口气,我有几次差一点儿窒息了呼吸。
我这样急急忙忙地向前奔跑,也许可以使我感到麻木,减轻我的痛苦。激烈的情绪使人出自本能地发出叫声和做出种种的举动,使精神得到舒畅,心情为之转移;只要一个人在动着,他就处在兴奋的状态中,静静地休息,倒是十分可怕的,因为这表明他已经到了心灰意乱的边缘了。当天晚上,我从这两种情况的差别中得出了一个可笑的看法:暴露疯狂和人间痛苦的种种行为,会不会引起人们取笑那个受疯狂和痛苦折磨的人。
我不知不觉来回地走了千百次,最后来到了城市的中心,我发现周围都是华丽的马车;这正是看戏的时候,在这条街上有一个戏院。如果不是有一个人拉我一下胳臂,叫我当心危险的话,我会被乱跑的马车压死的。我跑进一个打开着门的屋子,这是一家咖啡馆;我的近旁都是一些相识的人,他们向我说话,把我拉到了什么地方,我也不知道。一个乐器的声音和一道灯光使我震动了一下,我又清醒过来,我睁开眼睛注意地看,我在一个戏院的大厅里,这一天正演一场新戏,大厅里挤满了人,戏已经演到了尾声,观众已快要走出去了。
我战栗,但是我拿定了主意。我一句话也不说,我保持安详,不管要费多大的劲才能做出这种安详的样子,我也要这样做。人们闹闹嚷嚷的,说个没完没了的;他们向我说话,我什么也不听,我有什么可回答的呢?但是,在那些把我拉到这里来的人当中,有一个人偶然提到了我的妻子的名字,一听到这个吓人的名字,我立刻发出了尖锐的叫声,使整个大厅的人都听见,喧哗起来。我立刻镇定,大家又都安静了。然而,由于我的叫声引起了周围的人注意我,我就想找机会逃跑;我逐渐逐渐地走近门边,终于在戏还没有演完以前走出去了。
我走上了大街,我无意识地抽出我在戏院的时候揣在我怀里的手,我发现我的手指上沾满了血,而且,我似乎觉得血正在我的胸膛上流着。我解开胸口的衣服,我发现我的胸膛宛如我胸中的心一样,已经破裂,正淌着鲜血。可以想象得到:一个花了这么大的代价才保持安详的观众,对他刚才所看到的戏,是不能够做出良好的判断的。
我急忙地逃走,生怕又被人家碰见了。趁黑黑的夜色正好逃走,我又开始从这条街走到那条街,好象要这样才能补偿我刚才所受到的那一番拘拘束束一点也不自在的损失,我不停地走了几个小时,最后由于我几几乎连站也站不稳了,由于我发现已经走到我的住宅附近,我才回到自己的家,然而这时候我的心仍然是怦怦地跳着;我问我的儿子在做什么,他们告诉我说他已经睡了;我一句话也不说了,我叹息;家里的人想向我说话,但是我制止了他们;我倒下床去,吩咐他们都去睡觉。我休息了几个小时,然而休息时候的情况是比昨天夜里的激动情形更为糟糕的;休息了几个小时以后,天还没有亮我就起床了;我一声不响地走近苏菲的房间,在那里,我未能久停,我怀着可羞的懦弱的心情把苏菲的门坎吻了又吻,在上面洒满了我的眼泪;然后,象一个罪人似的,又害怕又十分小心地离开她的房间,走出我的住宅,决心我这一生也不再回去。
我疯狂愚蠢的行为是很激烈的,不过,为时不久,到这里就结束了,我又恢复了清醒。我认为我这样做是做得对的,即:在我无法克服我的情绪的时候,我就屈服于它,以便让它有了某种发展以后,再对它进行有效的控制。我刚才经历的那种冲动,使我变得易动情感,我前此的忿怒心情,到现在变得很忧郁了;我开始在我内心深处发现,这沉痛的悲哀已经用不可磨灭的字迹刻在我的心中了。我继续向前走去,我要离开这可怕的地方;尽管我行走的速度没有昨夜快,但我一步也没有回头。我走出这个城市,顺着我所见到的第一条大路走去,我的步子又慢又不稳当,表明我已经是神思恍忽,心意消沉了。随着阳光愈来愈照亮眼前的景物,我好象看见了另外一个天,看见了另外一个地,看见了另外一个宇宙,因为对我来说,一切都变了。我不再是昨天那个样子了,或者说得确切一点,我再也不存在了;我感到悲哀的,正是这种真正的死亡。啊,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甜蜜的回忆涌入我悲哀的心,为什么硬要它回想起那么多可爱的形象,从而使它深深地陷入无益的悔恨呢?我过去的种种欢乐,使我对我的牺牲更感到痛心,它在今天给予我的痛苦,比它过去给予我的肉欲的享受多得多。唉!从过度的快乐一下就转移到过度的悲哀,不让你作片刻的准备,就要越过那长长的距离,谁能说出这样一种前后对照的景象是多么可怕吗?昨天,就在昨天,当我依偎在我所钟爱的妻子的身边时,我可以说是人类当中最幸福的人。是爱情促使我服从她的法律,使我从属于她,她之所以有暴君似的威力,是由于我的温情造成的,我甚至以她对我严酷而感到快乐。我为什么不在这可爱的情景中度过几个世纪,始终是那样地尊敬她,那样地钟爱她,在她的暴虐之下呻吟,想折服她而又不可能,我不断地向她请求、哀告、诉愿,但从来没有达到过我的目的!这样的时刻,这使人等待它去而复来、充满着空幻希望的迷人的时刻,也相当于我占有她的那一段时间一样的珍贵。可是现在,她恨我了,她对我变节了,使我蒙受耻辱了,使我没有希望和办法了,使我甚至于不敢抱什么心愿了……我感到恐惧,因此我要寻找一个能够代替那曾经令我如此迷醉的对象。把苏菲想象得很卑鄙下贱,谁的眼睛能忍心看这个亵渎的形象?我最感到痛苦不堪的,不是我遭受了不幸,而是在不幸的事情中看到了那个造成这种事情的人的羞愧样子。我唯一不忍心观看的就是这幅令人心酸的图画。
昨夜,由于我的心情极端痛苦,才使我没有想到这可怕的情景;我除了忍受以外,就不想别的了。但是,随着我的不幸的遭遇一桩桩地涌现在我的心中,遂使我不能不追溯产生这些遭遇的根源,从而也使我不由自主地要回想到那个不祥的人物。在出城的时候,我没有产生这些想法,这正表明这些想法的倾向是很不正确的。我恨她,这固然使我感到难过,但更使我难过的是,我在恨她的同时,又不能不对她表示轻蔑;最使我痛心的,并不是同她断绝关系,而是我不能不对她表示鄙弃。
我开头对她的看法是很坏的。如果一个普通妇女的不忠实行为是罪恶的话,她的不忠实的行为又是什么呢?邪恶的人做了卑鄙的事情也是不认罪的,他们依然是那个样子,他们根本就不懂得什么叫羞耻,因为他们也根本不懂得什么叫高尚。在社交界中同人通奸的妇女,不过是一些风流的女人而已;可是同人私通苟合的苏菲,那就是一切怪物之中最可恶的怪物了,因为现在的她和过去的她是多么不同啊;不,再也没有什么人的行为是象她那样卑鄙和罪恶的了。
可是我,我既然指责她,而且有充分的权利指责她,我既然受到了她的污辱,要被她这个忘恩负义的人置之死地,那么,在没有对我自己进行批判以前,在没有弄清我在她所犯的过错中,哪些事情应当归咎于我以前,我凭什么权利对她进行如此严酷的批判!你指责她不再象从前那个样子!啊,爱弥儿!难道说你一点都没有变吗?在这个大城市中,我发现你在她身边表现的样子和你从前的样子是多么不同啊!唉!她之所以不忠实,正是由于你自己不忠实而造成的。她曾经发誓要忠实于你,而你不也是曾经说过你要永远爱她吗?你抛弃她,然而却希望她忠实于你!你轻视她,但是却希望她始终尊敬你!是你自己的冷淡无情使你失去她的心的,你想为她所爱,你就不应当有任何时候不值得爱。她只是在你违背了你的誓言以后,才学你的样子违背誓言的;你不对她有片刻的冷淡,她就永远不会对你变节的。
在你当初遇见她,而且应当让她永远在那里生活的幽静的环境中,她哪里做过使你抱怨的事呢?你在她的温存体贴中,哪里看见过冷淡的表示呢?是她请求你把她带离那个幸福的地方吗?你很清楚,她离开那个地方是感到很伤心的。对她来说。她在那里哭泣,也比在这个城市中荒荒唐唐地玩乐更舒服得多。她在那里过着天真无邪的生活,从而给你带来了幸福:她爱你胜于爱她自己的心灵的宁静。她想把你留在那里,可是没有成功,此后她才抛弃一切来追随你。正是你把她从安宁和美德荟萃的地方拖进你自己也深深陷入的罪恶和痛苦的深渊。唉!要她始终是那样的贤淑,要她始终使你过得幸福,那是完全要取决于你自己的。
爱弥儿啊!你已经失去她了,你应当恨你自己而对她表示同情,你有什么权利轻蔑她?你自己没有一点可指责的地方吗?社会生活对你的性情一点影响都没有吗?你不对她不忠实的行为分担责成,但是,由于你自己也不尊重美德,因此,你的行为不就是在为她提供辩词吗?在这样的地方,诚实的事物受到嘲弄,妇女以贞洁为可羞,妇女爱美德反而受到取笑和怀疑。到这样的地方来居住,岂不是在鼓励她不忠实吗?你不违背信约,信约哪里会遭到这样的破坏?你是不是也象她那样具有既能形成巨大的美德也能形成巨大的弱点的烈火似的气质呢?你的身体是不是由于追逐爱情而过分地加以装饰,是不是由于美妙的风姿而易遭危险,是不是由于感官的冲动而易受引诱?啊,这个妇女的命运是多么值得同情!她要继续不断地对别人和对她自己进行多么多的斗争!她需要具有多么大的不可战胜的勇气,多么顽强的抵抗能力,多么坚定的英雄气概!她每天都要经过许多危险才能取得胜利,然而,对于她的胜利,除了老天爷和她自己的良心以外,是没有其他的见证的!多么美好的岁月就是这样在痛苦中度过的,不断地进行斗争和取得胜利,但是,只要有一刹那间的软弱,有一刹那间的疏忽,就会永远糟踏那无可指责的一生,就会玷污她的种种德行。不幸的女人啊!唉!一失足就给你和我带来了许许多多的痛苦。是的,她的心仍然是纯洁的,我完全有理由相信这一点,因为我对她的心是太了解了,决不会不明白这一点的。一个邪恶的女人嫉妒她的美德,用诡计布置巧妙的陷阱去破坏她的天真,这一点谁曾料到呢?我在她的眼睛中不是看到了悔恨交集的神情吗?难道不是看到她那么忧伤的样子我才回到她的身边的吗?难道不是看到她那种痛苦的表现我才产生体谅的心的吗?一个忠实的妇女是不会那样娇揉造作去欺骗她的丈夫和以出卖丈夫为乐的。
我又把她的行为和她所讲的使人震惊的话拿来更仔细地想了一下,我既然看见这个羞怯的女人能够克服害羞的心而坦率地暴露她所做的事,能够抛弃那种违背良心的自尊,尽管谁也没有强迫,也不愿意隐瞒她的过错,不愿意用她早已失去了的殷勤态度去掩饰她的过错,以求保持我的信任和她的名声,同时还生怕那个不是出自我的骨血的孩子篡取我的父爱,我既然看到这一切,我怎么能没有一点感触!在这不可屈服的高尚的勇敢行为中,我怎么不钦佩她那巨大的魄力,甘愿牺牲荣誉和生命,也不愿意为人虚伪,甚至在自己的犯罪的行为中也表现了道德的勇气!"是的",我暗暗欢喜地说道,"尽管是做了不名誉的事,但是,这个心灵坚强的人还保278爱弥儿持着她的毅力;她是有过错的,但是她这个人并不邪恶;她可以犯罪,但是她并不怯懦。"
这样,我的内心便渐渐地对她产生了一些好的看法,对她的批判就比较温和和恰当。我不说她做得对,但是我为她的行为辩解;我不原谅她对我的侮辱,但是我赞同她坦率的做法。我以这种心情来安慰我自己。我不能够完全解除我心中的爱,如果心中保持爱而又不珍视爱的话,那是太无情了。当我认识到我还为她所爱的时候,我的心就感到意想不到的轻松。人类对于保持过度的运动是太软弱了。甚至在极度失望的时候,上帝也给我们以适当的安慰。尽管我的命运很可怕,但是,当我一想到又可敬又可怜的苏菲的样子,我心里就感到愉快;我喜欢这样对她不断地表示同情。我不仅不象从前那样空自烦恼,损伤身体,我反而感到甜蜜,以至流下了眼泪。我是永远失去她了,这一点我是知道的;但是,我至少还敢于想她,敢于对她表示同惰,有时候,我还敢于呻吟和叹息,然而我又不感到赧颜。
我继续前进,由于这种想法在路上分散着我的心,以致我不知不觉地走了整整一天,到了最后,我终于清醒过来,完全失掉了昨天夜里的那种怨恨之心;这时候,我感到精疲力竭,极其困乏,需要吃东西和休息了。由于我在青年时期受过锻炼,所以我的身体很结实,我不怕饿又不怕累;尽管我的心灵病了,折磨着我的身体,但是,你不仅曾经教导过我要忍耐强烈的欲念,而且还更加注意地教导过我要防止产生这种欲念。我又走了四公里才走到一个村子。由于我差不多有三十六小时没有吃任何东西了,我便略进晚餐,而且吃得很香;我去睡觉,完全消除了那种摧残身体的忿怒心情,我高兴的是,我敢于想苏菲,而且正如我所希望的,把她想象得相貌可鄙的时候少,把她想象得值得同情的时候多。
我安静地睡到天明。忧虑和苦恼是容易使人入睡,让心灵得到休息的;只有在悔恨交集的情况下,心灵才永远得不到休息。我起床的时候,精神是十分的平静,能够考虑我应该做的事情。这是我一生之中最值得纪念同时又是最痛苦的一段时期。我所有的种种依恋全都破裂或起了变化,我所有的天职也改变了;我对一切都不再象从前那样地执着了,我可以说是变成了一个新人。重要的是,我必须慎重考虑我应该采取的办法。我采取了一个临时的办法,以便从长考虑今后应该做什么。我终于走完了到最近的那个城市的一段路程,我走进一个师傅的家,开始干我会做的手艺活儿,以便等待我心灵的骚动完全平静,可以观察事物的本来情形。
我从来没有象在这样一种严酷的情况中更感觉到我所受的教育的力量了。尽管我生来有一副软弱的心,对一切都怀抱温情,容易烦恼,优柔寡断,然而在起初那一会儿按照我的天性行事以后,我便立即克制自己,尽量冷静地考虑我目前的处境。我听从需要的法则的支配,不再是那样白费气力地怨天尤人了;我让我的意志忍受那必然的枷锁的约束;我摆脱自己,作为另外一个人去观察我的过去;我假定我刚刚诞生,从我目前的景况中得出了指导行为的准则,而我自己受到了这些准则的很大的教益,这样一来,我便心灵平静地开始工作,宛如人类当中最快乐的人。
自我的童年时候起,我从你的教导中受益最多的莫过于做什么就专心于什么,决不一边做一件事一边又想另一件事,因为这样,结果必然是事不成心也不专的。所以,我白天就专心于工作,夜里便反躬沉思;我这样交换地使用我的精神和身体,不仅使我寻出了可行的最好办法,而且使精神和身体两者都不感到疲 惫。
从第一个晚上起,我就按照昨夜的思想线索考虑我是不是过于把一个妇女犯的罪看作是了不起的事情了,我认为是我一生的悲惨结局,是不是就是那样大不寻常,以至值得如此地认真看待。"当然,"我心里想道,"在尊重风俗的地方,妇女们的不贞洁行为是会使她们的丈夫丧失体面的,然而在所有的大城市,在男人更加败坏反自以为开明的地方,人们会把前面那种看法当作笑话和没有意义的。""一个男人的荣誉,"他们说,"决定于他的妻子吗?他碰上了这种事情就是耻辱吗?别人干了坏事怎么说他不光彩呢?"其他的道德训条再严格也没有用,这种说法反而似乎更有道理。
此外,不管人们对我的做法的评判如何,我这样做,难道不是本着我的原则而超然于公众的议论行事吗?只要在我的良心上做一个好人,做一个正直和诚实的人,别人对我抱怎样的看法,又有什么关系呢?对他人心怀同情就是罪恶吗?原谅别人对自己的污辱就是懦弱吗?我应该本着什么天职来规定我的行为呢?我是从来不把人们的偏见看在眼里的,难道说最后还要因为别人的偏见而牺牲我的幸福吗?
即使说这种偏见是有根据的,然而对一个和他人迥然不同的人又有什么影响呢?一个失去希望的不幸的女人和那些不诚实的女人有什么相似之处呢?前者只要内心一感到悔恨就会承认她的过错的,而后者是反倒会用谎言和欺骗的方式来掩盖她们的罪行的,不仅不坦率诚恳地承认,反而表现得厚颜无耻若无其事的样子,甚而把她们丢人的事情拿去矜夸。有恶习的女人,不是违反而是根本轻视她的妇女的天职,这样的女人是值不得敬重的,容忍她就等于是在同她一起做丑事。然而一个妇女虽然是犯了错误,但她之所以犯错误,是由于过失而不是由于她有那种恶习,而且她已感到悔恨,对于这样的妇女,是应该怜悯而不应该恨她的,我们可以毫不羞愧地同情她和原谅她;人们所指责的她所做的坏事,其本身就可以保证她将来不再做那种坏事。苏菲虽然是犯了罪,但仍然是值得尊重的,当她表示悔恨以后,她仍然是值得钦敬的;她的心生来就是爱美德的,因此,当她意识到她违反她的本心做事花了多大的代价以后,她就会比从前更加忠贞的;她将同时养成又坚毅又质朴的性格,从而使她能够保护她的身体,成为一个可爱的人;由于良心责备而感到的羞辱,将使她骄傲的心变得温柔,使她从前出于爱我而对我施加的控制不至于再是那样的专横;她将更加对我表示关心,而不再象从前那样傲慢;今后,也只有在为了纠正一个缺点的时候,她才会犯错误的。
当情欲不能按它们本来的面目征服我们的时候,它们就会戴着智慧的假面具来袭击我们,它们将摹仿理智的语言,达到使我们丧失理智的目的。前面所讲的那些诡辩之所以能迷惑我,是由于它们迎合了我内心的倾向。我倒是愿意能够回到不贞洁的苏菲的身边,想听到她说一些赞同我行为懦弱的话。然而,我想这样做也不行,因为,我的理智是不象我的心那样容易对付的,它是不会采取这种荒谬的做法的。我不能隐瞒我自己:我不是为了启发自己而是为了蒙蔽自己才推论这一番道理的。我痛苦地然而是很坚定地对我自己说,世人的准则对一个为自己而活的人是没有约束力的;而且偏见总是袒护偏见,崇尚善良风俗的人总是有一个偏见来肯定他们的偏见的;他们把一个妇女伤风败纪的行为归咎于她的丈夫,是有道理的,因为,其原因或者是他选错了她,或者把她管得不严;我自己的事例就能证明这种责备是正确的,要是爱弥儿始终很有见识,苏菲就绝不会堕落。人们有权利这样设想:一个不尊重自己的女人,是更不尊重她的丈夫的,尽管他值得她的尊重;如果他知道应该保持他的权威,但他不预先防备一个妇女有不规矩的行为,那他就错了;又如果在那个妇女做了丑事以后他还表示容忍,那他就是错上加错了。应该惩罚的不惩罚,是必然会产生可怕的后果的,对自己妻子的不规矩的行为采取听之任之而不谴责的办法,正足以表明他本人就是不尊重良好的风俗的,表明他的灵魂卑贱,不配做男子。
拿我个人的事情来说,我尤其感觉到:使苏菲更加值得尊敬的地方,对于我正是更加令人失望的地方,因为,我们可以对一个软弱的心灵给予鼓励和援助,对一个忘却了天职的人,也可以通过他的理智而使之履行他的天职;然而,要是一个人就性情来说仍然是十分勇敢的,在犯罪的过程中也知道应该保持他的美德,而他之所以要做坏事,只不过是觉得坏事好玩,象这样的人,你有什么办法使他恢复理智呢?是的,苏菲是犯罪了,因为她愿意做一个罪人。当这个高傲的女人克服了害羞的心以后,她就可以克服一切其他的欲念;她能够对我暴露她的罪过,她就能够对我表示忠贞。
我再去对我的妻子表示爱,也是没有用了,她不会再爱我了。既然这个十分爱我的人,这个曾经是我如此钟情的人,已经侮辱过我了,既然我的苏菲已经斩断了她心中的最纯洁的联系,既然我的儿子的母亲已经破坏了夫妇的信约,既然一个没有犯过任何过失的男人的热情和一个美德没有遭到败坏的女人的高尚情操尚且不能预防她第一次犯罪,那么,她再去做那种堕落的事,又有什么困难呢?又怎么能加以预防呢?在走向罪恶的道路上,也只有第一步路才难走,过此以后,就一直走下去,连考虑都不考虑了。她再也不管爱情不爱情,美德不美德,名声不名声了;她侮辱我的时候,已经是没有什么可顾虑的了,甚至在侮辱我以后,连一点点后悔的心也没有了。她是懂得我的心的,她已经使我悲惨到了极点,再进一步使我悲惨到不可收拾的程度,也是用不着她费多大的气力的。
不,我也是懂得她的心的,苏菲是决不会爱一个有轻蔑她的权利的男子的,尽管这个权利是她给他的……她不再爱我了……这不是这个忘恩负义的女人自己说的吗?这个负心的人,她再也不爱我了!啊!这才是她最大的罪恶,我什么都可以原谅她,只有这一点我是不能够原谅的。
"唉!"我又痛苦地说道,"我一再地谈到原谅,而没有想到:尽管受侮辱的人再三原谅,而侮辱我的人是从来不原谅我的。毫无疑问,她是存心给我这一番罪受的。啊!她是多么恨我啊!"
爱弥儿,你按照过去来判断将来,这简直是大错而特错了!一切都变了。即使你是同她生活在一起的,那也是没有用了;她从前给你的幸福日子是一去不复返了。你再也见不到你的苏菲,而苏菲也是再也见不到你了。两个人相处的情况是以两个人的爱情为转移的:心一变,全都变了;尽管一切都是原来的样子,那也是枉然;当我们不拿同样的眼光看事物的时候,我们就觉得它们都不是从前的样子了。
她是一点也不会灰心丧气的,这一点我是知道的;她仍然值得敬重,值得我爱;她也可以把她的心交给我,然而她是不可能一步错路都不走了,是不可能不失足了,是不可能使我忘记她已做的错事了。忠贞、美德和爱,一切都可以重新获得,而不能重新获得的是信任,没有信任,在夫妻生活中就只能产生反感、苦恼和厌腻,天真的迷人的美已经消失了。一切都完了,一切都完了;不管怎样,苏菲是不可能再得到幸福了,而我,是只有在她幸福的时候,才能得到幸福的。正是这一点决定了我的行动,我宁肯远远地离开她去受苦受罪,也不愿意让她受罪;我宁肯怜惜她,也不愿意折磨她。
是的,我们的一切联系都断了,是她断掉这些联系的。她破坏了她的誓约,因而使我也可以破坏我的誓约。她已经不是我的了,她不是这么说过吗?她不再是我的妻子了,我再见着她的时候,会不会把她看做路人呢?不,我决不再见她了。我现在是自由的,至低限度应当是自由的,但愿我的心也如同我的信念一样的自由!
怎么!我受到了她的侮辱,不给她以惩罚吗?如果这个不忠实的女人去爱另一个男人,我就把她交出去,这样做对她有什么损害呢!我所惩罚的是我而不是她,因为我牺牲我自己去完成她的心愿。这样做是不是由于荣誉受到污损而发泄气愤呢?哪里有正义?哪里去报仇?
唉!可怜的人,你要向谁报仇?向她报仇,可是你又认为你最感痛心的是,你不能使她得到幸福。不管怎样,你都不能使她成为你的报仇之心的牺牲品。如果可以的话,使她受一些连你自己也感觉不出来的痛苦好了。有一些罪过,是应当让犯罪的人自己去受良心的责备的;对他们加以惩罚,这差不多等于是认可他们的罪行。一个残酷的丈夫配娶一个忠实的妻子吗?再说,凭什么权利惩罚她呢?以什么身分惩罚她呢?做审判她的法官而不做她的丈夫吗?当她违背了她做妻子的天职时,她就不再保有她做妻子的权利了。从她同另外一个人发生关系的时刻起,她就断绝同你的关系了,这一点她是丝毫没有隐瞒的;她没有用她本来就没有的忠贞样子来蒙混你的眼睛,她既没有出卖你,也没有向你撒谎;由于她不再是属于你个人,这就意味着她对于你已经没有意义了。你对她还有什么权利?如果还有什么权利的话,你应当为了你自己的利益而放弃那些权利。你要相信我的话,运用你的聪明就能成为善良的人!报了你的仇就能成为仁慈的人。你在忿怒的时候要当心啦,别让你在一怒之下又回到她的身边。
我受到了两方面的考验:一方面爱情在召唤我,另一方面怨恨之心又在煽惑我,因此,在拿定主意以前,我是要做一番斗争的,当我觉得我已经拿定了主意的时候,一个新的考虑又使我的一切决定全都动摇了。一想到我的儿子,就使我对他的母亲产生了前所未有的温情。我觉得有了这个结合点,就永远不会使她在我的心目中成为一个同我不相干的人,孩子们在生育他们的人之间构成了一个无法分解的纽带,构成了一个不能离婚的天然的和不可辩驳的理由。多么可爱的孩子啊,两个大人之中,谁也是不能离开这些孩子的,他们是必然会把两个大人联在一起的;这种共同的利益是如此的可贵,以致当两个人之间没有其他联系的时候,孩子们就成了他们的联系。怎么能把这个为我的儿子的母亲辩护的理由,用去为那个孩子(他不是我的孩子)的母亲辩护呢?怎么!天性也允许她犯罪啦!我的妻子既然把她的温情分给两个儿子,那她是不能不把她的爱分给两个孩子的父亲的!想到这一点(这个想法比任何一个在我心中产生过的想法都可怕),我又狂怒起来;一想到一个女人分心爱两个男人的丑恶情景,我的心真是忿怒到快要破裂了。的确,我情愿看着我的儿子死去,也不愿意看见苏菲和另外一个男人生一个孩子。一想到这点,我就感到忿怒;尽管在此以前有许多的想法使我感到痛苦,然而只有这个想法才使我决心要远远地离开她。从这个时候起,我下定决心不再回去;为了使我不至于产生犹豫不决的心,我决定从此不再考虑这件事情。
经过一番考虑而下定这个决心之后,我胸中的怨恨就消除了。对我来说,她已经是死了,我再也不把她看做是罪人了;我只把她看做是一个可敬的和可怜的妇女,我再也不去想她的过错,我怀着怜悯的心情回忆一切使我对她感到惋惜的事情。由于产生了这一系列的倾向,因此我想采取一切我认为是可以安慰一个被遗弃的妇女的好办法;因为,尽管我在心情忿怒的时候一想到她就感到痛苦,尽管她说的话使我感到灰心,但是我毫不怀疑在她的内心深处,她对我还是有依恋之情的,她想到我的损失的时候,一定是很激动的。我们的分离所产生的头一个结果是:她将不能够再做我的儿子的母亲。我一想到这点,我就感到战栗;费了许多周折才决定报一次仇,可是现在一想到这点,我就十分难过。尽管我很生气地说,这个孩子不久就要被另一个孩子代替的,尽管我用尽了嫉妒之心来看待苏菲用另一个孩子来代替我的儿子,我也鼓不起报仇的勇气;我这一切想法,在苏菲看着人们夺去她的儿子而感到失望的形象面前,都不能坚持了。我一再地克制自己,我是经过了一番痛苦才做出这个不合理的决定的,我把这个决定看做是我经过一番深思熟虑而得出的第一个决定的必然结果,要不是一件想象不到的事情促使我把这个决定再仔细考虑一下的话,尽管我不愿意,我也一定会把它付诸实施的。
我还有一点需要考虑的,尽管这一点在我刚才做出那个决定之后,我认为是不关紧要的。我的决定是针对苏菲采取的,但是在采取这个决定的时候,还需要考虑到我,还需要考虑一下我再成为孤单一人的时候将变成什么样子。我已经有好长一个时期不是孤独一人地生活在地球上了;正如你曾经向我预言过的,我的心对它所爱的事物是十分依恋的;它长期以来都是只有在同我的家人一起的时候才是一颗完整的心;因此,必须使我的心同我的家庭脱离,至低限度要部分地脱离,然而部分地脱离反倒比完全脱离更令人痛苦。我们曾经依靠过许多的事物,而现在要依靠自己了,或者,更坏的是,我们所依靠的事物使我们不断感到其他一切都在同我们分离,这时候,我们是多么的空虚,我们失去了多么多的生存能力!我必须考虑我是否依然是那个在任何人都不重视自己在人类中的地位时,还能牢牢地站在他的地位的人。
但是,对一个一切关系都已中断或改变的人来说,这个地位在哪里呢?我做什么?我将变成什么样子?我走向什么地方?我这一生不应该再用来谋求我的幸福了,也不应该再用来谋求曾经是我爱过的人的幸福了,同时,命运已完全剥夺了我有为任何人谋求幸福的希望,既然这样,我这一生还有什么用呢?因为,既然许多准备用来谋求我的幸福的工具最终是给我造成了一场灾难,我哪里还能比你对我更加欢喜地去对待别人呢?不能,因为尽管我还爱我的天职,但是我已经不知道我有哪些天职了。要重新记取这些原则,并把它们用之于我的新的情况,那不是一时就可以考虑好的事情,我困倦的精神需要休息一会儿,以便能专心地重新思考。
我好好地休息了一会儿。由于我摆脱了希望的烦恼,确认我这样做是逐渐地在失去一切希望,觉得过去的事情对我来说已经是没有什么意义,因此,我尽量使我完全处在一个开始生活的人的境地。我心里想,实际上我们永远都仅仅是在开始,在我们的生活中,除了连续的眼前的时刻以外,便没有其他的联系;而在眼前的时刻中,始终要把采取行动的时刻当作第一个时刻。在我们的生命的每一个时刻,我们都在死亡和诞生,死亡能给我们带来什么好处呢?如果说除了将来的事情以外,其他的事情对我们是没有什么意义的,那么,我们就只有根据未来才能断定我们是幸福还是不幸福了。用过去的事情来折磨自己,那就等于是无病呻吟,自寻烦恼。爱弥儿,你要做一个新人,对于你的命运,也象对你的天性一样,不能有更多的埋怨。你不幸的遭遇,都是虚幻的,渺茫的深渊已经把它们全都吞没了;但是,真实的东西,为你而存在的东西,是你的生命,你的健康,你的青春,你的理智,你的才智,你的美德,最后,如果你愿意的话,是你因为有了前面那些东西而取得的幸福。
我又开始工作,静静地等待着我头恼中的思想理出一个相当的条理,以便给我指出我应该做些什么;我把我现在的情况同过去的情况一加比较,我就感到坦然了:这完全是我的行为符合理智的好处,并不是由于经过的事情使然。如果一个人尽管有财产也不愉快的话,那么,只要他能够使他的心保持常态,则不论命运如何,他起码是能够心灵宁静的。不过,在一个有情感的人的心中,这种宁静的状态是不大牢靠的!他可以很容易地把他的心纳入常态,然而他却难于使它保持常态。正是在我认为我所有的决定都极其坚决的时候,我差一点儿把我的全部决定通通推翻。
我走进师傅的屋子,但是没有引起人们太大的注意。我的衣服始终是很朴素的,因为你曾经教导过我要衣着简朴;我的一举一动也不是那样装模作样的,一个到处都觉得很舒适的人,他的样子必然是很平易近人的,因此,他在一个木工师傅家里是不会引起人的注意的,反之,他到了贵族的家里,倒是会引起大家留心观察的。从我的装束看,人们觉得我不象一个工人,然而从我干活的手脚看,觉得我又好象是的确当过工人的样子,他们认为我曾经是小小地发过一点财,然后才堕落到现在又来干我的本行。一个堕落的小暴发户,是不会得到人家的看重的;我说我能干什么活,他们马上就答应我干什么活。突然,我发现他们一家人对我说话的语气都变了,由亲热变得很尊敬;人们在看我干活的时候都带着一种惊讶的样子;我在工场所做的东西(比师傅做的东西还好)得到他们的称赞;他们好象是在窥察我的一切动作和姿势似的;他们想用对待普通工人的办法来对待我,不过要想得到他们的这种待遇也是不容易的;他们也可能是出于尊重的缘故才没有给我高过普通工人的待遇。由于我心里在想事情,所以没有象往常一样立刻发现这种变化;不过我已经养成了细察形势的习惯,所以我不久就注意到我周围的情形,不用多久的功夫,我就看出,我在这些善良的人的心目中已经成了稀奇的人物,使他们很感兴趣。
我特别注意到:师傅的妻子老是那样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对于跑江湖的人,女人是有权利带着好玩的样子看他们的。我使起凿子来,每凿一下,她就吓一跳。我发现:她看见我一点伤也不受,是非常吃惊的。"师娘,"我有一次对她说道,"我觉得你对我的技术是不相信的,你担心我对我这门手艺不精通吗?""师傅,"她向我说道,"我认为你对于你的手艺是很精通的,不过,我想,你这一生当中是只有这几天才干这门活儿的。"一听这句话,我觉得他们对我是很有认识的,我想知道我是怎样被他们看出来的。弄清了许多神秘的情况以后,我才明白,两天以前有一个坐着马车的妇女在师傅的门口下了车,她不让人家告诉我说她想看我,她躲在一个镶着玻璃的门后面,从这里可以瞧见我在工场尽头处工作的情形;她跪在门后面,旁边有一个小孩子,她不时地把那个孩子紧紧地抱着,憋着声长长地叹一口气,流下一把一把的眼泪,她那种痛苦的样子,使所有看见的人都十分的感动;人们有几次看见她几几乎想跑进工场,看见她费了好大的劲才克制着自己,才压下了这种想法;末了,她更加全神贯注地仔仔细细把我看了一个很长的时间以后,突然站起来,抱着孩子,把孩子的脸紧紧地贴着她的脸,低声说道:"不,他永远不会使你失去你的母亲,走吧,我们用不着再呆在这里了。"说完就急急忙忙地走出去;之后,她在得到大家答应说闭口不向我谈这件事情时,她就登上马车,飞也似地走了。
他们说,由于他们对这位可敬的太太感到由衷的同情,因此他们不能不按照他们答应的话做,何况她还一再地要求他们遵守诺言;要是不履行诺言的话,他们是一定会后悔的;他们从她的装束,特别是她的相貌,一眼就可看出她是上流社会的人物,而且,从她的言谈和举止来看,她一定是我的妻子,而不会是别的什么人,因为,他们是怎么也不会把她当作我的姘妇的。
请你想一想当我记述这一段事情的时候,我是怎样的心情?所有这一切说明了多少问题啊!为了寻找我的踪迹,心中是如何的焦急,花了多少功夫打听我啊!所有这些,是一个不再爱我的人做得出来的吗?旅途是多么辛苦!是多么高尚的动机促使她这么长途跋踄!她看见我在做什么事情!啊!这不是第一次了,不过那时候她不是跪着看我,她也没有一把一把地流眼泪。啊,幸福的日子,幸福的日子!这个天使变成了什么样子?……不过,这个女人到这里来做什么呢?……她把她的儿子……把我的儿子也带来了……为什么?……她是来看我,向我说什么话吗?……为什么又悄悄地走了呢?她是来奚落我吗?……为什么又流眼泪呢?这个负心的女人,来看我的目的何在呢?趁我受苦的时候来侮弄我吗?难道说她已经忘记了她对于我已经是没有意义了?我尽量从她这一次来看我的经过中挑她的岔儿,以便压制我心中产生的温情,打消我想去追赶这个不幸的女人的念头,这个念头,尽管我一再克制,也搅得我心绪不宁。然而,我依然停在那里不动。我认为,她这个行动除了表明她仍然爱我以外,不会有别的意义;尽管我做了这个假设,但也丝毫不能改变她促使我采取的决定。
我仔细地把她这次来的种种情况加以研究之后,特别是把她离开这里之前所说的最后那句话加以分析之后,我认为,我已经找到了促使她到这里来的动机,找出了促使她不让我看见而突然离去的原因。苏菲的话说得很简单,但是她所说的话使我的心受到了启发,使我恍然大悟。她说:"他永远不会使你失去你的母亲",她担心我使孩子失去母亲,这就是促使她来的动机,她深深相信这种事情不会发生,这就是她之所以回去的原因。她是根据什么而有这种信心的呢?她看见了什么呢?爱弥儿泰然自若,爱弥儿在工作。爱弥儿在这种情况下丝毫没有为他的情欲所屈服,他所做的事情都是很合理的,她除了这两个结论以外,还能得出什么别的结论呢?使她同她的儿子分离,这个办法在她看来是不合理的,但是在我看来却是合理的。谁的看法不对呢?拿苏菲的话就可以判断这一点。的确,单单拿孩子的利益来说,这个办法本身是不是有什么可怀疑的地方呢?我只考虑到使孩子脱离他的母亲,但是也应当为失去孩子的母亲着想。这样看来是我错了。从一个母亲的手中夺走她的孩子,这个损失是没有办法补偿的,特别是在她那样的年龄,更是无法补偿的,这等于是为了报母亲的旧怨而拿孩子做牺牲;这是感情用事,而不是诉诸理智的行为,除非孩子的母亲是疯子或者是丧失了天性的人,否则是不能这样做的。苏菲正是我的儿子所需要的一个母亲,即使他可以得到另外一个母亲,那也是不如这个母亲好的。当我们不能共同抚养我们的孩子时,那就应当由她或我抚养了;否则,为了发泄我的怨气,就要使他成为孤儿。但是,从我目前所处的境地来看,我应当怎样处理我的儿子呢?我还有相当的理智,可以看出我能够做或不能够做的事情,虽然不能看出我应当做的事情。把这样一个年纪小小的孩子带到外地,或者,为了蔑视这个女人,我就亲自抚养给她看?啊!为了我的安全,我应该离开她愈远愈好。然而,把孩子交给她,又担心最后会终于把孩子的父亲也拉回去了。为了报我的仇,就让他单独在她那里好了,让他在这个不忠实的女人的一生中,每天使她想起以他为保证的幸福,使她想起失去的丈夫。
当然,从她手中夺走我的儿子,这个决定是我在一怒之下做出来的。只有在这件事情上,感情使我陷入了盲动,也只是在这件事情上,我才改变了我的决定。如果我家里的人按照了我的心意去做,苏菲也抚养了这个孩子,他就会生活得相当的好;但也有这样的可能:苏菲会因为我而死去的;或者安于做我的妻子,不再同另外一个人结合,要是这样的话,我就会失去我一生当中最美好的岁月,我们要用多少伤心的眼泪去洗刷我们的错误,然后才能通过我们的再次结合而忘记这些错误啊!
我们是如此地互相了解,所以,只要我能说出她预料到如果我们互相见面将产生什么后果,我就可以说出她突然离去的原因。我很有理智,但心地软弱,这一点她是知道的;我很清楚,这个高尚而骄傲的人甚至在做错事的时候也是十分刚强的。苏菲得到宽恕之后才回去,这是她绝不愿意的。她知道她的罪过是不会被人们遗忘的,她宁肯受人的惩罚也不愿意求人的宽恕;宽恕的做法对她是不相宜的,倒是加以惩罚反而使她难受的程度要少一些,更合她的心。她认为,即使能弥补她的过失,但也不能把它洗刷清白;即使受尽一切应受的苦,也不能公平地偿清她欠的债。正是这个缘故,她在坦率之中仍显得那样的果敢和粗犷;她向你,向我全家的人讲出她的罪过,但是绝口不谈一切可以原谅她和对她有利的理由;她是那样固执地隐瞒不讲,一字不提,以致我要等她死了以后才能知道这个理由。
由于她不再担心失去她的儿子,所以她也就不想要我对她说什么话。来感动我,等于是来败坏我;她愈不体面,她就愈要珍惜我的荣誉。苏菲可以成为一个犯罪的人,但是她所选择的丈夫是不应当有怯懦的表现的。只有她才有这种过分的自尊心,同时,也许也只有我才能看穿她这种心理。
即使在离开她以后,我也是很感谢她的,因为她使我明白了我出于报复之心而采取的这个决定是不明智的。她在这一点上,是因为观察错误才对我抱良好的看法的;不过我一加考虑,就觉得她的看法并不错;单单从我儿子的利益着想,我认为也应当把他交给他的母亲,我决定这样做了。由于我的看法已定,我便决定不让他可怜的父亲再遇到刚才经历的那一番危险。既然我不应该再接近她,我能不能远远地离开她呢?全靠她,全靠她这一次来,我才得到了这点启发;要按照这个启发去做,我就绝不能再呆在这里让她来第二次启发我。
必须逃走,这才是我应做的一件大事,是我从前面所讲的那一番道理推演出来的结论。不过,逃到什么地方?在这一点上我老是在那里考虑,我没有看到,地方的选择是一个极其次要的问题,因为,只要我能离开她就行了。既然是哪里都可以生或死,既然是我只能到哪里就生活在那里或死在那里,干吗要那样犹豫不决地考虑去的地方呢?经常 暴露关心生活小事的天性,这表明我们的自爱心是多么的愚蠢!我对到哪里去隐居拿不定主意,其实,谁曾说过我到这个地方而不到那个地方是人类的一件大事,说我的体重将打破地球的平衡?如果我只从我的生存对我的同胞有什么价值这个角度来看待我的存在,我就不会这样急急不安地去探求我应尽的天职了,它们并不是我到哪里就跟到哪里的,喜欢自己的天职的人,是能够尽多少天职就尽多少天职的;我认为,不管我生活在什么地方,不管我处在什么环境,我都要努力尽我做人的使命;如果每一个人都是很合式地为自己而生活,就不会有人感到他需要什么人才能生存了。
明智的人是过一天算一天的,他在他的周围尽他每天应尽的天职。千万别超过我们的能力,别超出我们的生活。我唯一关心的是,我今天应该做什么,至于明天应该做什么,那还不知道咧。目前我应该做的事情是离开苏菲,我应该选择能使我马上就远远地离开她的道路。我们就按照这一条道路走吧。
我一打定了这个主意,就按照我的想法有次序地处理我留下的事情;我给你写信,给我家里的人写信,给苏菲本人写信。我一切都安排好了,但就是没有安排我自己的事情;我什么都不需要,我没有仆人,没有钱,没有行李,特别是没有什么愿望和心事,我单独一个人徒步行进。我在许多民族中间生活过,我航行了许多大海,走过了许多沙漠,东奔西跑地流浪了许多年,我感到惋惜的只有一件事情,然而,正是这件事情我是要逃避的。如果我的心让我得到宁静的话,我的身体就不会感到有所匮乏了。
书柬二
我喝了能使人忘掉往事的水,过去的一切已经从我的记忆中消逝,广阔的宇宙已经展现在我的眼前。这一段话是我在离开我的祖国的时候说的。提到我的祖国,我就感到赧颜,对于它,我心中怀抱的是轻蔑和恨,因为我是靠我自己而取得幸福和人家的尊敬的;我的祖国和它的邪恶的人民给予我的是灾祸,使我沦为牺牲,是耻辱,使我深深感到害羞。我打断了同我的国家的一切联系,我要把整个世界当作我的国家;只有不再做公民,我才能够成为一个世界的人。
在长长的旅途中,我们之所以觉得旅途是十分的艰难,完全是由于我们的终点很遥远的缘故;要是从我们目前所在的地方,一天就可以走到终点的话,我们就不觉得旅途艰难了;如果我们能够一天一天地走到世界的尽头,我们为什么要那样多赶路程呢?当我们把两端连起来看的时候,我们就埋怨这段距离是太长,觉得最好是一下就跳过去;可是没有想到,如果把这段距离分成一部分一部分地走,那就等于是在散步,而最后也是会达到终点的。旅行家们总是有自己的种种习惯、成规、偏见和人为的需要,因此,在他们周围可以说是有一个气圈把他们同他们所到的地方隔离起来,使他们觉得处处都同他们原来的地方有所不同,是两个世界。一个法国人总想把整个的法国都随身带着,当他缺少他在法国所有的某种东西时,他就不能用其他相等的东西来代替,就会弄得一筹莫展的。当他把眼前的东西同他过去的东西拿来一比较,不能照原来的样子做事的时候,他就觉得不舒服;在印度,如果他所睡的床不做得同他在巴黎的床一个模样,他就睡不着觉。
至于我,当我想逃避什么东西的时候,我就转过身去,同它背道而行,正如从前我在蒙莫朗锡镇的树林中同太阳的阴影背向而行一样。我在路上所走的速度虽然不快,但是,由于我的心很坚决,决不后退,所以就能够弥补速度不快这个缺点。走了两天,就走过了边境的关卡,而且在想办法通过关卡的时候,也有时间考虑我的事情。我愈走得远,便愈感到心情舒畅,在我逃脱了危险以后,我在路途中爱怎样走就怎样走了。就整个计划来说,我能够执行多少就执行多少,我唯一遵守的一条规定是:要顺风而行,我有时候走得快,有时候又走得慢,这要以我的健康、心情和体力为转移。我不是随身带着,而是我本身具有谋生的手段,因此,我既不愁没有车坐,也不愁没有东西吃。我也不担心遇到什么强盗,因为我的钱包和护照不是别的,就是我的两只胳臂,我的衣服就是我放东西的厨柜;对一个作工的人来说,这种衣服穿起来很舒服,即使穿旧了,也容易把它收拾得如同新的。由于我既不带着旅行家的那一套装备,也不象他们那样急急忙忙的样子,所以我就不会引起人家的注意;我走到哪里,人家都把我当成一个乡下人。在边境上被人家扣起来,这种事情是绝不会有的;即使是被扣起来,那也没有关系,我呆在那里一点也不着急,我在那里也能象在别的地方一样地劳动;如果要永远把我扣在那里的话,我呆一辈子也不难;由于我没有慌慌张张赶路的样子,结果,我想到哪里人家就可以让我到哪里。如果焦虑不安,好象有什么大事似的,那倒会引起人家的怀疑;一个人要是态度安详的话,那就会得到人家的信任的;当人们发现,怎么对我都不会使我生气,就会让我自由活动的。
当我找不到我这门手艺的工作时(这种情况是很少的),我就做其他的活儿。你已经使我得到了一个万能的工具。我有时候做农民,有时候做手工匠人,有时候又做艺术家,甚至有时候还能够做有才干的办事人;我到哪里都有拿出来应用的知识,不过,由于我不急于显示我的知识,所以是不是把它们拿出来使用,可以由我自己掌握。我所受的教育的成果之一是:我说我能干什么活儿,马上就会使别人相信我能专心干那种活儿,因为,我为人十分的单纯,有了一个职位就不觊觎另外一个职位。所以,我做事始终合乎身分,而人家也就会永远让我做下去。
如果我病了--象我这样性情的人,既不吃过量的饮食,也不过多地忧虑,不过多地劳累,不过多地休息,生病的时候是很少的--我就一声不吭地躺着,既不急于求医,也不怕死。动物生病的时候,就不吃东西,静静地呆在一个地方,或者病就好了,或者就死去;我也是这样做法的,而我的病也就好起来了。如果我不安于我的地位,如果我再三再四诉苦诉怨地纠缠人家,人家也许就会讨厌我,就不会象现在这样,看见我非常耐心便对我十分亲切和照顾。他们看见我不打扰任何一个人,看见我一点怨言也没有,他们反倒会对我表示关心,而这样的关心,要是我去苦苦求他们的话,他们反倒会拒绝的。
我曾经说过一百次,你愈是硬要人家这样那样地对你,你反而会愈使人家不理你;人家是喜欢自由行事的,其所以尽量对你好,是在于想取得应得的好处。求人家做好事,等于是占取人家的权利,向人布施等于是在还债;自私的人是宁肯白送人情而不愿意还债的。
我这样宛如香客似地长途跋涉,不象一个阔绰的旅行家那样,走到哪里都有一番排场,因此,人们也许会责备我,说我是一个流浪汉,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我有时候扪心自问:"我在做什么?我到哪里去?我的目的何在?"我自己就要这样反问:"我生下地来做了些什么?是什么原因促使我作这样一次只有到死才能结束的旅行?"我在执行我的使命,我站着我的地位,我将质朴天真地度过我这短暂的一生;我不在我的同胞中间做恶事,从而就等于是在他们中间做了一件巨大的好事;我满足人家的需要,也就满足了我自己的需要;我为他们效劳而决不损害他们,我给他们做出一个无忧无虑快快乐乐为人善良的榜样。我放弃了我的遗产,我也照样生活;我不做不公正的事,我也生活下去了;我不求人家的布施,我也能活命。我自己谋自己的衣食,对别人就有好处,因为人家是决不会无缘无故拿东西白送人的。
由于我不是要从头到尾记述我旅途的经过,因此我把一切只不过是一时的事情都略去不提。我到了马赛,为了按照我原来的方向继续前进,我登上了开往那布勒斯的船;坐船得付船钱,你早已给我准备好了,因为你曾经教过我船上的作业;在地中海开船,也不见得比在大西洋开船更难,约略地交谈几句,就把这两处开船的差别都弄清楚了。我做一名水手。这条船的船长是一个有背景的人,是敌方遣来的叛徒。他曾经被海盗捉住过,而且据说从海盗的手中逃了出来,没有被海盗发现。有几个那布勒斯的商人又叫他做另一条船的船长,这一次是他担任船长以来的第二次出海航行;谁愿意听,他就愿意讲他一生的故事,他是如此地爱夸耀自己,以致你只要做出喜欢听他的样子,他就会把你当做知心。他的爱好,也和他所讲的奇遇一样,是十分的古怪:他时时刻刻都在想办法使他的船员开心,分散精力;在他的船上有两门旋转炮,他成天打炮;夜里,他通宵放枪;我从来没有见过哪一条船的船长是象他那样的快乐。
就我来说,我感到高兴的是:我在航海的技术上得到了锻炼;当我不值班的时候,我也很少离开岗位或船舵。我专心操作,就弥补了我的经验之不足;我不久就发现,我们的船大大地向西方逸出了航线。罗盘的方位线并不错,但是在我看来,太阳和星星的运行同罗盘所指的方位是如此的大不对头,以至我觉得,罗盘针必然是发生了巨大的偏差。我把这种情况告诉船长,他胡言乱语地说了一大通话来嘲笑我;由于这时候正是海浪大作,天空阴云密布,所以我没有办法考虑他说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我们遇着了一股大风,把我们刮到了大海的中心;风连续刮了两天,第三天,我们远远地瞧见我们的左边有陆地。我问船长那是什么地方,他说那是"礼拜的圣地",有一个水手认为那是撒丁海岸,大家都吆喝起来,叫他的倒采;因为,尽管他是一个老海员,他也同我一样,没有见过这条海岸。
我们究竟到了什么地方,对我来说没有什么关系;但是,这个人所说的话引起了我的好奇心,我开始在罗盘盒周围窥察,看是不是有人不小心放了什么铁器,使罗盘针出了偏差。果然,我发现在盒子的一个角落里藏有一块巨大的磁石!我把那块磁石拿掉,罗盘便转回到它本来的方向了。在这同一个时候,有人叫喊起来:"帆船。"船长用望远镜一看,说那是一条小小的法国船。由于那条船向我们开来,而我们又没有躲让它,因此它转瞬间就清清楚楚地出现在我们的眼前,这时候,我们每一个人都看出那是一条野人的船。我们船上的三个那不勒斯商人(他们的全部财产都在我们的船上)立时发出一声叫喊,使天空也震荡起来。这时候,我才明白了这个谜。我走到船长身旁,在他耳朵边说道:"船长,如果我们被他们捉去的话,你会丢你的命的,等着瞧吧。"我显得一点也不惊惶,我对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语调是那么的沉着,以致没有使他感到丝毫的害怕,而且还装着没有听见的样子。
他下令抵抗。但是,没有一条枪是可以使用的,我们消耗了那么多的火药,以致到真是要使用那两门旋转炮的时候,剩下的火药只够打两炮了。我们的抵抗简直是没有用,当我们的船进入他们射程的时候,他们连枪也不屑于打,干脆叫我们把船靠过去,而且,话刚说完他们的船就到了我们的船边。从开头到现在,船长毫不掩饰地带着怀疑的目光看着我,但是,当他一看见海盗已经上了我们的船的时候,他就不再注意我了,放心地向海盗走去。这时候,我认为,我应该充当法官,充当法律的执行人,为我的同伴报仇,为人类除掉这个叛逆,为大海消灭一个怪物。我向他跑过去,向他大声说道:"我早就向你说过,我怎么说就怎么干。"我用我手中拿着的佩刀,一下就砍掉他的脑袋。此刻,我看那个海盗的头子气势汹汹地向我走过来,我牢牢地站着等他,并且把刀倒过来,把刀柄向他送去,"拿着,头目,"我用法兰克话向他说道,"我刚才主持了正义,现在轮到你来主持正义了。"他抓过刀去,把刀举在我的头上,我一声不响地等着他砍下来;可是,他微笑了一下,把手向我伸过来,并且不准海盗们把我象对其他的人那样用铁链锁起来;他也不问一问我,刚才为什么要那样迅雷不及掩耳地把船长干掉;从这一点看来,我觉得他是十分了解我那样做的道理的。一直到阿尔及尔,他们对我都是这样的特殊待遇,到了港口,我们就两个一对两个一对,如同猎狗似地被他们带下船去,押送到监狱。
到现在为止,我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我所看到的事情上,因此,对我自己反而不大关心了。但是,当激动的心情一停止,我就转而考虑我目前的情况的变化,我心中有种种的感想,使我怀着一种满意的心情对我自己说:"这件事情使我失去了什么呢?失去了做蠢事的能力。我比以前更自由了。""爱弥儿成了奴隶!"我继续说道,"啊!从哪种意义上说来是奴隶?在我原始的自由中,我失去了哪些自由?我生来不就是需要的奴隶吗?他们在我的身上还有什么新的桎梏可加呢?叫我做工吗?当我自由的时候,我不也是在做工吗?叫我吃不饱吗?我心甘自愿地挨过多少次饿!叫我受苦吗?把所有人类的暴力都加在我的身上,在我看来,也只不过是象掉在我身上的一粒沙子。约束我吗?难道说他们的约束比我当初的锁链的约束还紧吗?当初的锁链把我约束得那么紧,我还不愿意摆脱咧。既然我生来就受到人类欲念的束缚,就得由别人或我自己给我带上这种锁链,因为反正不是要带上这种锁链的吗?谁知道带哪一个人的锁链更轻松呢?带别人的锁链时,我至少可以用我的理智来缓和我的欲念;她不是有许多次让我受我的欲念的约束吗?谁能够使我带两条锁链呢?我以前不是已经带过一条锁链了吗?只有自然的奴役才是真正的奴役,人只不过是执行它的奴役的工具罢了。 被一个主人所宰割,或者被一块岩石所压死,在我看来是一回事;在奴隶生活中,从最坏的方面来说,我屈服于暴君的程度也不会比屈服于岩石的程度大。最后,如果我有了自由,我又怎么使用它呢?在我现在的境地中,我有什么可想望的?啊!为了不至于陷入沮丧和潦倒,在我自己缺乏意志的时候,就需要得到另外一个人的意志的激励。"
我从这些想法中得出了一个结论,那就是:我的情况的变化,是表面的而不是真实的;如果说自由的意义是在于一个人想做什么就做什么,那么,任何人都不会得到自由;一切都要依靠事物,以严酷的需要为转移,所以,每个人都是很软弱的;谁最能够按照需要行事,谁就是最自由的,因为他从来不勉强去做他不愿意作的事情。
是的,我的父亲,我可以这么说,我受奴役的日子,恰恰就是我享有声望的日子,而我在戴上海盗的锁链的时候,我倒是最能够支配我自己。由于我为他们的欲念所左右,但不同他们一起产生那样的欲念,因此我才最能够了解我有哪些欲念。在我看来,他们的荒谬行为,比你对我的教育还生动得多,我在这些严酷的老师的管理下,所学到的哲学,比从你那里学到的哲学还有用得多。
我做他们的奴隶,可是我还没有尝到我所料想的那种残酷对待。我受到过一些不良的待遇,但是比起他们在我们中间受到的不良待遇还是少的;我知道,"摩尔人"和"海盗"这两个辞本身就会令人产生偏见,这种偏见我也是难免不产生的。他们为人并不仁慈,但是很公正,虽说我们不可能从他们那里得到温情和慈悲,但是也用不着担心他们对我们有什么坏心眼和任性的行为。他们要我们能够做多少就做多少,但是不强迫我们做力所不能的事情;他们绝不会因为一个人能力不够而加以处罚,他们处罚人,也仅仅是因为那个人有不好的居心。如果欧洲人在美洲也拿这种正直的心对待黑人的话,黑人的生活就会幸福得很了,可是,由于欧洲人把可怜的黑人只看做是劳动的工具,因此,他完全看黑人对他有什么用,他才决定怎样对待他们;他心目中的公正,是拿他的利益做衡量的标准的。
我换了几次主人,因为据他们说这是把我卖出去了,人还可以拿去卖的吗?他们可以卖我双手做出的东西,但是,我的意志,我的智慧,我这个人,所有这些使我之所以为我而不是另外一个人的东西,当然是不能卖的;关于这一点的论据是:我第一次违反我的所谓的主人的意志行事,我就取得了胜利。这件事情值得叙述一下。
起初,我受到的待遇是相当好的,他们以为我要赎身,可是我攸攸闲闲地呆了几个月,看我自己是不是能领略忧愁烦闷的滋味。最后,他们看见我同欧洲各国的领事和僧侣都没有来往,不仅谁也没有谈论过我的赎金,而且连我自己也好象没有考虑这个问题,因此,他们就想用其他的办法从我身上得到好处;他们叫我去做工。我对他们在对待我的做法上的改变,既不感到吃惊,也不感到生气。我对劳苦的活儿一点也不在乎,反而觉得很有趣味。我想了一个办法走进一个工场去,工场的师傅马上就看出我是内行。我干这门活儿给我的主人赚得的钱,比他原先叫我干的那种活儿赚的钱多,为了他的利益,他就把我安置在那里,认为这样做最好。
我发现,监牢中的老伙伴一个个都走了,有钱赎身的人就赎了身,而不能赎身的人,尽管同我的命运一样,但是他们都没有得到我这样的优厚待遇。其中,有两个马耳他岛上的贵族竟无人过问。他们的家里很穷。教会是不赎这样的俘虏的,神父没有办法赎回所有的人,因此同领事一样,他们自然而然地有所偏心;这种偏心不能说不公正,因为,赎回的人一定要给他们带来更大的好处,他们才优先赎他的。这两个贵族,一个年轻一个年老,他们都受过训练,所以都有长处,但是这种长处在他们目前的处境是无法发挥的。他们有天才,又有手腕,懂拉丁文,还懂文学。他们有可以拿来炫耀和博得赞赏的才能,但是这种才能对做奴隶的人来说,是没有多大用处的。最糟糕的是,他们带着铁链时表现得很不耐心;他们极端吹嘘的哲学,也丝毫没有使这两位骄傲的绅士懂得,应当乖乖地服务于卑贱的人和匪徒;他们一直称他们的主人为卑贱的人和匪徒。我很同情这两个穷人,他们是贵族,所以他们失去了人的地位,没有人的地位,在阿尔及尔就一文不值了,不仅一文不值,而且比一文不值还不如,因为,在海盗当中,一个原来是敌对的海盗,尽管成了奴隶,也不能被看做是一文不值的人的。对于那个年老的贵族,我只能够对他提一点劝告;其实我的劝告完全是多余的,因为他知道的东西比我多,至少就他所炫耀的那门学问来说,他是比我渊博的;他对为人的训诫是彻底了解的,他对种种箴言也是很熟悉的,他所缺乏的是身体力行,他不愿意受需要的桎梏的约束。那个年轻的贵族,比年老的贵族还要急躁,不过,他为人比较热情、活跃和勇敢;他有几次反叛的阴谋和计划全都失败,未能成功,而且,总是计划还没有实行,就被发觉,因此更加深了他的苦难。我竭力勉励他学我的样子,用他的双手做工,以改善他的处境;但是,他把我的忠告当耳边风,满不在乎;他骄傲地对我说,他懂得应该怎样死法。"先生,"我对他说道,"更要紧的是应该懂得怎样生活。"我终于想出了一些减轻他的痛苦的办法,而他也很乐意地怀着感激的心情采纳了我的办法,不过这些办法并未使他领会我的意图。他继续搞他的阴谋,想拚那么一下就完全取得自由;他浮躁不安的思想终于使他的主人(也是我的主人)失去了耐心;我们的主人对他和我都不相信了,对我们两人的关系开始感到怀疑;当我和他谈话的时候,我们的主人以为我是在帮助他搞阴谋,其实我是在尽量劝他不要搞阴谋,我们两个人被转卖给一个公共建筑的承造人,在一个野蛮的监工监督之下干活;这个监工也和我们一样是奴隶,但是,他为了讨好主人,就硬要我们去干那些非人的力量所能胜任的事情。
开头几天,我把那些活儿看得如同儿戏。由于分给我们的工作是相等的,由于我比所有的人都强壮和手脚麻利,所以我总比别人先干完我的活儿,干完以后,我就去帮助那些体力最弱的人,减轻他们一部分工作。可是,那个狗腿子看见我干活勤奋,体力又强,便不许我把这一股劲头用去帮助别人;他把我的工作增加一倍,而且一直逐渐逐渐地往上增加,最后竟把我的话儿增加到那样多,那样重,以致尽管我的精力充沛,但在这样多活儿的重压之下,我马上就有弄垮身体的危险;我的伙伴,不论身体壮的或身体弱的,都吃得很坏,受到恶劣的待遇,在过度的劳累之下,一个个都变得十分的消瘦。
这种情况简直是不能再忍受,因此我决心冒一切危险,摆脱这种处境。我把我的决定告诉那个年轻的贵族,他很兴奋地表示赞成。我很了解他,每当他在大众的眼前时,他总表现出是一个有勇气和有魄力的人,所以,要进行这种英勇的事情,我是很信任他的。我的策略全都是放在我的心里的,要把我的计划付之实行,我也不需要任何人的帮助;不过,这一点的确是对的,即:同我的难友们齐心协力来实行我的计划,其效果要好得多;因此,我决定在把我的计划告诉这个贵族的时候,也同时告诉我的难友。
我费了很大的劲,才使他同意我事先不使用任何诡计而坦率地向伙伴们提出我的计划。我们利用吃饭的时间来谈这件事情,因为吃饭的时候,我们比较集中,主人对我们的监视也比较松懈。我首先用我的本国话向在场的十几位本国同胞讲,我之所以不用法兰克语讲,怕的是被当地的人听见。"伙伴们,"我向他们说道,"仔仔细细地听我讲一讲,按他们加在我身上的工作来看,我剩下的精力还不够两个星期用了,尽管我是大伙儿当中最强壮的人之一;要马上结束这种局面,只有采取一种极其猛烈的手段,要么一下子就把身体彻底弄垮,要么就采取一种防止这种情况的措施。我选择了后一个办法,我决定从明天起拒绝干一切活儿,即使因此而牺牲生命和受到种种可能的对待,也在所不惜。我是算了一算,然后才选择这个办法的。如果我继续象现在这样干下去,不用多久的时间,准定会弄垮身体,一点办法也没有的,可是,我这样拚它几天,就可以取得一个解决的办法。我采取的手段可以吓唬我们的监工,使我们的主人明白他真正的利益何在。如果达不到这个目的,我的命运再坏也不过是这个样子。如果等到我的身体已经弄垮,什么活儿也不能干的时候才采取这个办法,那就为时太晚,得不到效果了;现在,少了我这个人,他们就少得利益;结果我的性命,他们无非省一点粮食罢了。牺牲了我的性命,对他们来说是一项损失,因此,最好就选择这个时候行事。如果你们当中,谁觉得我的话说得对,并且愿意向这个勇敢的贵族学习,采取我这种办法,那么,我们人数一多,效果就愈大,就可以使我们的暴君规矩一点;不过,即使只有他和我愿意这样做,我们也一点不动摇我们的决心,仍然要坚决地拒绝为他们干活,那时候,请你们大家都来作证,看这个办法灵不灵。"
我把这几句简单的话朴朴实实地说出来了,可是受感动的人不多。有五、六个人叫我相信他们是可靠的,说他们也要象我那样干。其余的人没有发言,静静地站着。那位贵族对这种沉默的表示感到不满,于是就用他的本国话向大家慷慨激昂地发表意见。由于人数很多,所以他就大声地把我们目前的境遇以及主人和监工的残酷做了一番动人的描写;他通过对我们的恶劣处境的描写,引起了大家的愤慨,使大家产生了火热的复仇心;最后,他对不惧苦刑、能战胜强暴的人大大地赞赏了一番,从而把在场的人的勇气鼓动到这样的程度,以致大伙儿都喊叫起来,打断了他的话,发誓要学我们的榜样,至死也不动遥
第二天,正如我们所料到的,当我们一拒绝工作,我们马上就受到残酷的虐待;可是我们两个人,还有三四位老伙伴,对这些残酷的虐待满不在乎,连气都不吭一声。那位贵族鼓动的效果并不十分持久。他那些闹闹嚷嚷的本国伙伴,几分钟以后就不能坚持,挨了一阵牛筋鞭子以后,就象羊羔似地又乖乖地去干活儿。那位贵族对这种懦弱的表现感到愤慨,因此,当监工去打他的时候,他就破口大骂,可是那些人却不听他的。我竭力叫他逃跑,这个办法我早就考虑过,而且也向他讲过。我知道,漂亮的讲话的效果是很好的,不过是暂时的。容易受言辞激动的人,也同样是容易冷下来的。冷静而严正地讲道理,是不能煽动人们的狂热的,但是,一到这些道理深入人心,则产生的效果是永远不会消失的。
那些可怜的人的懦弱表现,却产生了一个我预料不到的结果,其所以会产生这种结果,我认为是由于一种民族的好胜心,再加上我坚定而沉着的模范行为。在法国人当中,有几个人并没有跟着我做,但是,当他们看见那些人又去做工的时候,便吆喝他们,同他们远远地离开,并且,为了嘲弄他们的那种胆怯样子,都来到我的身边,这种行为也带动了其他的人,顷刻间到处都发出了一片造反的声音,以致惊动主人亲自来弹压。
我们的监工说了些什么话去开脱自己的责任和唆使主人来镇压我们,这你是可以想象得到的。他马上指着我说是这次骚乱的主谋,是造反的人的头子,说我企图利用这种暴乱来吓唬人。主人看着我,说道:"是你带坏了我的奴隶吗?刚才指控你的话,你已经听见了;如果你有什么话要分辩的,那就说吧。"一个贪得无厌的人面临破产的危险,尽管盛怒已极,但也能显得如此地克制,这一点,不能不使我感到惊异,因为,在这种情况下,要是一位欧洲的主人的话,由于利欲熏心,不但不听我分辩,反倒早已打了我一千皮鞭。"主人,"我用法兰克话向他说道,"你不能怨我们,你对我们的情况一点不了解;我们也不怨你,我们所受的苦不是你造成的,你根本不晓得。我们知道要担负需要的枷锁,服从于你。我们毫不吝惜我们的气力为你干活,因为命运已经注定我们要干这种活儿;可是,由于你那位监工叫我们超过我们的体力去干,这就等于是在使我们丧失体力,等于是在用搞垮我们身体的办法来搞垮你的财产。请你相信我的话,派一个比较贤明的人来管理,因为这个监工随心所欲地滥用权力,对你不利。合理地分配工作,我们也不会少干你的活儿,而且这样,你的奴隶都会勤奋地干,日子一久,你所得的利益,比他这样用加重我们劳累的办法给你带来的利益多得多。我们的苦是应该诉的,我们的要求也是很微少的。如果你不理睬我们的要求的话,我们就照我们的计划行事;你那位监工已经尝到过那种滋味,你也可以尝一尝。"
我说完就不作声,那个监工企图答辩,主人不准许他讲话。他用眼睛一个个地打量我的伙伴,他们苍白的脸色和瘦弱的身体证明我的指控是真实的,同时,他们坚定的神情表明他们绝不是害怕威胁的人。跟着,他又重新把我仔细地端详了一下,说道:"你好象是一个明理的人,我想看一看你讲的办法对不对。你指责那个监工的行为,好吧,让我们瞧一瞧你做监工是怎么做的。现在,我叫你去担任他的工作,叫他来做你的事情。"他一下命令,人们马上就取掉我身上的铁链,并且把它拿去戴在那个监工的身上。这一切都是当场办理,顷刻实现的事情。
我无须向你叙述我在我的新岗位上是怎样做法的,因为这不是我要在这里论述的主要问题。我的勇敢的行为传出去了,主人是有意把它散布出去成为阿尔及尔的一条新闻的;最后,连总督也听到我的事情了,因此他想见一见我。主人把我带去见他,并且发现总督很喜欢我,于是就把我送给总督。这样一来,你的爱弥儿又成为阿尔及尔总督的奴隶了。
我在这个新的工作岗位上所遵循的办事法则,是从我早已知晓的原理中推演出来的;这些原理,在我们游历的旅途中曾经讨论过;尽管它们是应用在我所处的境地中,而且也应用得不完全,范围也很小,但是,其效果还是十分可靠,一点不差的。经过的细节,我就不讲了,因为这在你和我之间是用不着讲的。我的成功,赢得了我的主人的尊敬。
阿桑-奥格路是通过最光荣的道路而取得最高的权柄的,因为,他是一个普通的水兵,是一级一级地在海军和国民军中提升为国家领导人之一的,并且,在他的前任死了以后,土耳其人和摩尔人,军人和法官,都一致选举他继掌大权。他所治理的是一个野蛮不驯的民族,是时起兵变、唯恐天下不乱的杂牌军队,这些人,连自己要做些什么也不明白,他们只知道骚动,不管事情搞不搞得好,只要把事情搞个两样就行了,但即使这样,阿桑拉奥格路也光荣地担任了那个艰难的职位达十二年之久。在他的治理之下,尽管未满足人们所预期的希望,但是人们对他还是无可指责的。在他执政期间,国家是相当的安定,一切都比从前好,商业和农业很发达,海军很强盛,人人有饭吃。但是,从他成效卓著的措施中,人们丝毫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