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要怎样才能正确地研究人呢?在研究他们的时候要具有巨大的兴趣,在判断他们的时候要十分的公正,在设想人类的种种欲念时要具有一颗相当敏感的心,而且这颗心还要相当冷静,不受那些欲念的刺激。如果说在一生当中有一个适合于做这种研究的时期的话,那就是我替爱弥儿所选择的这个时期:过早了,他对世人是非常的陌生;再晚一些,他也许又同他们是一个样子。他已经看出了人的偏见的势力,然而他还没有受过这种势力的支配;他已经觉察到了欲念的影响,然而欲念还没有扰乱他的心。他是一个人,他要关心他的弟兄;他为人公正,他要评判他的同辈。如果他对他们的判断很正确,他也不想做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因为他们之所以有种种痛苦,完全是为了达到他们根据他们的偏见而设想的目的,而他是没有他们那些偏见的,因此,在他看来那样的目的是渺茫的。至于他,他所想望的东西都是用他的能力可以取得到的。他既然能够自己满足自己的需要,同时又不为别人的偏见所左右,他为什么要依赖别人呢?他有两只胳臂,身体又健康,又有节制,需要既不多,而且又有满足他的需要的手段。他是在绝对的自由的环境中养育起来的,因此他认为最大的罪恶是奴役。他同情那些可怜的国王,把他们看作为所有一切服从他们的人的奴隶;他同情那些为虚名所束缚的假聪明人,他同情那些愚蠢的有钱人,把他们看作他们浮华生活的牺牲;他同情那些表面上得意扬扬的酒色之徒,他们为了使别人看起来他们是很快活,就那么昏昏沉沉地度过了他们整个的一生。他甚至会同情对他做坏事的敌人,因为他在他们的坏行为中看出了他们的痛苦。他会对自己说:"这个人要损害我,可见他是把他的命运依附于我的命运的。"再前进一步,我们就达到我们的目的了。自私心是一个有用的工具,然而是一个危险的工具,它常常会弄伤使用它的手,而且很少有起好的作用而不起坏作用的时候。爱弥儿考虑到他在人群中的地位,发现他所处的地位是那样幸运的时候,禁不住要把你的智慧的成就看作是他自己的智慧的成就,要把他幸福的境地所造成的效果说成是他自己的功劳。他将对自己说:"我很聪明,其他的人都是傻瓜。"在同情别人的时候,他也许就会对他们表示轻蔑;在庆幸自己的时候,他也许就会把自己看得很了不起;在他意识到他比他们幸福的时候,他也许就会以为他比他们更配享受这样的幸福。这是最可怕的错误,因为它是最难于根除的。如果他永久持着这种想法的话,他就不可能从我们的种种关心照料中得到很大的好处;如果叫我选择的话,我不知道我是不是会宁受偏见的迷惑而不受骄傲的迷惑。
伟大的人是绝不会滥用他们的优点的,他们看出他们超过别人的地方,并且意识到这一点,然而绝不会因此就不谦虚。他们的过人之处愈多,他们愈认识到他们的不足。他们对他们超过我们的地方所感到的自负,还不如他们对他们的弱点所感到的羞愧之心大;在享受他们所独有的长处时,他们是决不会愚蠢到夸耀自己不拥有的天赋。善良的人可以凭他的美德而感到骄傲,因为他的美德是属于他的;但是,有才情的人有什么可骄傲的呢?拉辛在自己觉得不如普腊东的时候,是抱怎样的态度的?布瓦洛在自己觉得不如科坦的时候,是抱怎样的态度的?
我们的情况完全不同,我们始终是按一般的水平做的。我假设我的学生既不天才过人,也不头脑迟钝。我是在普通的人当中选择他的,以便证明教育能够对人起多大的作用。至于罕见的情形,那就不按常规来办了。因此,要是爱弥儿由于我的培养而选择他目前的这种生活方式、看法和理解法,而不选择别人的生活方式、看法和理解法,那他就做对了;但是,如果他因此就认为他比别人的禀赋优异,比别人生得高尚,那他就错了,那他就是在自己欺骗自己了;必须使他觉醒过来,或者说必须预防他产生这样的谬误,以免太晚以后就改不掉了。
一个人只要不是疯子,则除了他的虚荣心以外,他的一切其他妄念没有一个是不能医治的;就虚荣心来说,如果说终究有什么东西可以医治它的话,那就是经验了;我们至少可以在他产生的时候防止它继续发展。所以,为了向青年人阐明他们也如同别人一样地是人,也如同别人一样地有那些弱点,是用不着向他们讲什么好听的道理的。你使他自己觉察到这一点,或者,就索性不让他知道。这就我自己的教法来说,也要作为一种例外的情况来办;遇到这种情况的时候,我宁愿让我的学生去经历一些意外的事情,以便向他证明他并不比我们更为聪明。象前面所讲的遇到魔术师那件事情,就可以用各种各样的方式反复进行,我将让拍马屁的人占他的便宜;如果哪一个胡闹的人拉他去大胆妄为的话,我将让他去遭他的殃;如果骗子们叫他去赌博的话,我将让他去上他们的当,我将让他们去奉承他,骗他,抢劫他;而且,当他们把他荷包里的钱骗个精光,拿他开心的时候,我甚至还要当着他的面感谢他们好好地教训了他一下。唯有淫荡的妇女设下的陷阱我是要十分仔细地防止他掉进去的。我所采用的唯一办法是:同他一块儿去冒我让他遭遇的危险,同他一块儿忍受我让他遭到的耻辱。我将不声不响地忍受这一切,不出怨言,不发牢骚,对他绝口不提这些事情;我深信,只要我一直是这样谨慎地做,则他看见我为他遭受的种种痛苦,在他心上产生的印象,比他自己遭受的痛苦在他心上产生的印象还深。
我在这里禁不住要把做老师的人的虚伪神气加以揭穿,他们傻头傻脑地要显示聪明,因而就遏制他们的学生,假装他们是把学生始终当作孩子来看待的,而且,在他们叫学生做什么事情的时候,他们总装得好象要是他们去做便一定比学生做得高明。不仅不能这样地损伤青年人的勇气,反而应该不惜一切力量提高他们的信心,要使他们同你并驾齐驱,以便使他们能够变成同你相匹敌的人;如果他们现在还达不到你这种水平,你自己就应当毫不犹豫、毫不怕羞地下降到他们那样的水平。你要知道,你的体面不在你自己身上,而在你的学生的身上;要纠正他们的过失,就必须分担他们的过失;要洗雪他们的耻辱,就必须承受他们的耻辱。要仿效那勇敢的罗马人,他看见他的军队溃逃,无法收拾的时候,就跑在士兵的前头,带着他们逃跑,并且叫喊道:"他们不是在逃跑,而是在跟随他们的统帅。"他是不是因此就不光彩呢?一点也不;他以牺牲荣誉的办法取得了更大的荣誉。天职的力量和道德的美,打破了我们愚蠢的偏见,使我们不能不对他赞扬。如果我在为爱弥儿尽我的职责的时候挨了一下耳光,我不但不报复,反而要到处宣扬这件事情,我不相信世界上真有哪一个人竟坏到因此就不十分地尊重我。
做学生的人不应当认为老师的知识也象他的知识那样是很有限的,不应当认为老师也同样是容易上人家的圈套的。如果一个孩子由于不会观察和比较,而把所有的人都看作是同他一个水平,并且只相信那些使自己跟他处于同一个水平的人的话,这种想法还是很好的。可是象爱弥儿那样年纪、那样聪明的青年人,是不至于愚蠢到有这种错误的想法的,如果他真是有这种想法的话,他就不是一个好青年了。他对老师的信任是另外一种信任,那就是信任理智的判断,信任知识的渊博,信任他能理解而且觉得对他有益的长处。他从长期的经验中深深相信这个教导他的人是很爱他的,是一个聪明有识的人,并且是知道怎样为他谋求幸福的。他应当知道,为了他自己的利益,最好还是倾听这个人的意见。然而,要是老师也象学生那样一再上人家的当,他就没有权利硬要学生尊敬他,他就没有权利教导学生了。做学生的不应该认为老师是故意让他掉进人家的圈套,并且见他头脑单纯就给他布置许多的陷阱。要同时避免这两种不好的想法,应该怎样做呢?最好的做法,而且又是最自然的做法是:同他一样的天真和朴实,把他即将遇到的危险告诉他,清清楚楚地向他指出那些危险,然而决不可夸张,决不可急躁,决不可装腔作势地故弄玄虚,尤其是不可把你的意见当作命令,使得他只好服从,而且,说话的时候也决不可带有武断的语气。这样做了之后,假使他还是象往常那样执拗,硬要去干,又怎么办呢?那就不要说什么了,就随他爱怎样做就怎样做好了,你跟着照他的样子做,而且要高高兴兴、坦坦率率地做;如果可能的话,也要跟他一样尽情地快乐。如果后果确实太严重的话,你始终在场,可以制止;这样一来,这个年轻人就看出了你的先见之明和一番好意,他怎能不既佩服你的眼光又感激你的好心!他的种种过失,正好变成了你手中的缰绳,在必要的时候可以用来约束他。这里,做老师的应当掌握的一门最大的艺术就是:针对情况进行劝勉,能预知这个年轻人在什么情况下可能听他的话,在什么情况下可能还是那样地执拗,以便处处让经验去教训他,同时又不使他遭遇太大的危险。
在他未犯错误以前,就应当向他指出他的错处;而在他既犯以后,就决不要去责备他,因为这样做只有使他生气,使他出于自尊而反抗你的。在教训他的时候,如果引起了他的反感,那是没有什么好处的。我想,最不恰当的,是向他说:"我早就告诉过你了。"要想使他回忆起你告诉过他的话,最好的办法是:在表面上好象是把你说过的话忘记了似的,相反,当你看见他因为没有听你的话而感到羞愧的时候,你要和和气气地用好言好语把他的羞愧遮盖过去。当他看见你为了他而忘记了自己,不仅不使他难堪,反而安慰他的时候,他一定会感激你的。如果在他伤心的时候,你再去责备他,他就会恨你,而且会发誓不再听你的话,以此表明他并不是象你那样重视你的意见的。
你对他的安慰,其本身就是对他的一种教训,如果他对你的安慰不起任何疑心,则这种教育便愈是能够收到效果。我想,当你告诉他说许多的人也犯过同样的错误的时候,他是料想不到你会对他说这样的话的,因此,你采取在表面上同情他的办法就把他的错误纠正过来了;因为,对一个自认为比别人高尚的人来说,借口别人也有这样的例子来安慰自己,那是很可羞的,他将明白,他今后顶多只能说别人并不比他强了。
犯错误的时候,正是可以用来讲寓言的时候。我们借寓言这种奇异的形式去谴责犯罪的人,就既能教育他而又不冒犯他;他把寓言所讲的真理用来看自己,于是才明白它所讲的话果然不虚。从来没有上过别人的吹捧的当的孩子,是不可能懂得我在前面所解说的寓言的;可是,刚刚上过拍马屁的人的当的蠢孩子,就可以清楚地看出乌鸦的确是一个傻瓜。这样,经一事他就长一智,对一件事情的经验,他很可能不久就会遗忘,然而通过寓言,就可以刻画在他的心里。一切寓言中的教训,都是可以从别人的经验或他自己的经验中取得的。凡是要经过一番危险才能取得的经验,就叫他从历史中去寻找,而不要他自己去尝试。如果在尝试的过程中不会发生什么严重的后果,那就让年轻人去冒一下危险好了,我们还可以用寓言的形式把他目前还不知道的特殊的事例编成格言。
不过,我的意思并不是说你应该阐发一下这些格言的意思,更不是说你应该把它们写成一定的格式。大多数寓言在结尾时候提示的寓意是最空洞不过的,也是最为人们所误解的,似乎是因为这种寓意不能够或者不应该说清楚,所以才采取这种办法让读者明白似的!为什么要在结尾的地方加上这种寓意,以至剥夺了读者自己动脑筋去体会的乐趣呢?教育的艺术是使学生喜欢你所教的东西。为了使他对你所教的东西发生兴趣,那就不应该使他的脑筋对你所说的话是那样的默从,就不应该使他除了听你说话以外,便无事可做。做老师的固然应当自尊,但也要让学生的自尊心有发挥的机会,要让他能够说:"我想一想,我懂了,我看出它的意思了,我学会了。"意大利喜剧中的那个丑角是很讨厌的,其原因之一就是他硬要煞费苦心的向观众讲解大家已经听懂了的那一套台辞。我不喜欢一个老师也去做这样的丑角,更不喜欢他去做寓言作家。重要的是,要使你的学生听懂你所讲的东西,可是不应该把什么话都讲完,把什么话都讲完的人,反而讲不好什么东西,因为到了末尾别人就不听他的了。拉·封登在有关鼓气的青蛙的寓言中添加的那四行诗有什么意思呢?他怕别人读不懂这个寓言吗?这个伟大的画家,难道说还需要在他所画的东西下面写下它们的名称吗?这样一来,他不仅不能使他的寓言广泛地适用于一般的情形,反而使它只能适用于特殊的情形,把它局限在他所举的那个例子,而不能让大家把它应用于其他的例子。我希望大家把这个无与伦比的作家所做的寓言拿给一个青年人去阅读之前,把其中的结语都删掉,因为他费了那样多气力在结语中阐述的东西,他已经是讲得既清楚又很有趣了。如果说不借助于这种解释,你的学生就不懂那个寓言的话,我敢断定,即使这样地解释一番,他也是不会懂得的。
还须注意的是,阅读这些寓言的次序,应该充分地符合教学法的原理,充分地符合青年人的智慧和感情的发展进度。请你想一想,如果不顾及需要和当时的情况,而是死板板地按书中的次序去读,岂不是很不合理吗?开头讲蝉,然后讲乌鸦,然后再讲青蛙,然后再讲两匹骡子,等等。我很不喜欢那篇讲两匹骡子的寓言,因为我记得曾经看见过一个学习理财的孩子,被人们拿他将来要担当的工作弄得糊里糊涂的;这个孩子学习了这篇寓言,念了一遍又一遍,念了千百遍也没有从中看出一点点反对他去从事那种职业的道理。我不仅从来没有看见过孩子们切切实实地应用过他们所学的寓言,而且也没有看见过哪一个人花心思教他们去应用寓言。人们在口头上说寓言是一种道德教育,其实,母亲和孩子的真正目的只是在于能邀请一批人来听他背诵寓言,所以,当他们长大成人需要应用而不是背诵的时候,就完全忘记了。再说一次,应该从寓言中吸取教训的是成年人;现在,爱弥儿已经到了可以开始学习寓言的时候了。
因为我不愿意把什么话都讲完,所以我从远处指出采取哪些路径就会脱离光明大道,以便使他加以避免。我相信,只要顺着我所指的大道前进,你的学生就能以最低廉的代价取得对人类和对他自己的知识;你就可以使他以正确的观点去默察命运的幻化而不妒忌命运的宠儿是那样的侥幸,你就可以使他一方面对自己感到满足,另一方面又不认为自己比别人更聪慧。你在使他成为观众的时候,也开始使他成为演员了。这个工作必须完成,因为从包厢中看到的都是事物的表面的样子,而在戏台上看到的才是它们的真象。 必须坐在适当的座位,才能把全景一览无余;必须走拢去看,才能仔仔细细瞧个分明。不过,一个年轻人应该以什么名义去参与世事呢?他有什么权利去过问那些黑暗的神秘的事情呢?他在这个年龄的时候,只知道玩耍,他还只能安排他自己的生活,这就是说,他还不能够处理任何事情。人是商品当中最贱的商品,在我们所有的重大的财产权当中,人身的权利是最微小不过的。
当我看到青年人在最活泼的年岁只学习纯理论的东西,而在他们还没有一点实际的经验的时候一下就投入社会和担当事情,我认为,这种做法的违反理性,一如它的违反自然。所以,如果说只有极少数的人才懂得为人处事的话,我是一点也不觉得有什么奇怪的。既然会不会做事是无关紧要的,那么,为什么又乱出主意要我们去学那么多没有用处的事物呢?口头上是为了社会而培养我们,其实,就教育我们的方法来看,好象我们每一个人一辈子都只能够在书斋中孤孤单单地思考,或者一辈子都只能够同不相干的人谈论空想的问题。你以为教你的孩子做一些柔软操和说一些毫无意义的老套话,就算是教会他怎样生活了。至于我,我也在教育我的爱弥儿怎样生活,我教育他靠他自己的力量生活,此外,还教他怎样挣得他的面包。这还不够。为了要在世界上生活,还要知道怎样对人,还要会使用支配人的工具;要会估计文明社会中个人利益的作用和反作用,而且还要这样正确地预料重大的事情,使自己在事业中不受欺骗,或者至少使自己能够选用达到成功的良好手段。法律不许可青年人自己处理自己的事情和财产,但是,如果他们在达到法定年龄的时候还一点经验都没有,这种保护青年人的措施又有什么用呢?要他们等到那个年龄才自己作主,是一点好处都没有的,而且将使他们长到二十五岁的时候还依然同十五岁的时候一样,实际的事情一点也不懂。毫无疑问,我们要防止一个青年人由于无知或欲念的蒙蔽而自己害自己,但是,无论他在什么年龄都应该教育他对人和蔼,无论在什么年龄都应该在一个有见识的人的指导之下保护那些需要我们援助的穷人。
乳母和母亲费了一番苦心抚育孩子,因此对孩子是十分的疼爱;社会道德的实践给人们的心中带来了人类的爱。正是因为做了好事,人才变成了好人,我认为这一点是最确实无疑的。你要使你的学生做他所能理解的一切良好行为,要使他把穷人的利益看作他自己的利益;要他不仅用金钱帮助他们,而且要对他们表示关心;要他为他们服务,要他保护他们,为他们牺牲他个人的利益和他的时间;要他把自己看作他们的办事人:他应当终生都要担负这个这样高尚的职务。有多少受压迫的人无处伸诉他们的冤屈,而现在有他为他们主持正义,因为,他从道德的实践中养成了勇敢坚毅的品行,所以能够那样不屈不挠地为他们鸣不平,能够为他们闯入大官豪富的门庭,而且,如果必要的话,就径直走入王宫,为那些既穷得无依无靠、又因害怕恶人的报复而不敢诉苦的可怜人向国王吐露他们的声音。
不过,我们是不是要把爱弥儿培养成一个游侠,培养成一个打抱不平的义士呢?他要不要去干涉公众的事情,要不要以智者和法律的保护人的姿态奔走于王公贵族的府第和衙门,要不要为别人向法官求情,为别人做律师而出现于法庭呢?所有这些我都不知道。滑稽可笑的名称丝毫也不改变事物的性质。他将做一切他认为是有用的和良好的事情。他不做任何多余的事,他知道凡是不适合于他那样年龄的人去做的事,对他来说就没有一样是有用处的,就没有一样是有好处的。他知道他首先要对他自己尽他的责任,他知道青年人不应该过分地相信自己,他们的行为应当慎重,对年长的人应当尊敬,应当谨慎地少说废话,应当有节制地少做无聊的事情,然而要敢于做有意义的事情,要敢于说出真理。那些留名青史的罗马人就是这样,他们在担当重任以前的青年时期全都致力于惩罚罪恶和保卫无辜,其目的就是要在伸张公理和保护善良风俗的行为中教育自己。
爱弥儿既不喜欢闹嚷,也不喜欢吵架,不仅不喜欢人和人吵架甚至动物和动物打架他也是不喜欢的。他从来没有把两条狗挑得互相争斗,从来没有叫过一条狗去追逐一只猫。这种和平的精神是他所受的教育的结果之一,因为这种教育丝毫没有使他养成自私和自高自大的心理,所以是不会使他以驾驭别人和使别人受痛苦而取得乐趣的。他看见别人痛苦,他自己也感到痛苦,这是一种自然的情感。一个青年人之所以忍心甚至乐于看到一个有感觉的生物遭受痛苦,是因为他自以为可以凭他的聪明和优越的地位而免遭那种痛苦。谁能保证不受这种想法的浸染,谁就不会掉进由这种想法而产生的灾祸。所以爱弥儿是很爱和平的。他看到快乐的面孔就感到喜悦,当他能设法使别人露出笑容的时候,他自己也因此而感到欢喜。我认为,他在看到可怜的人的时候,是不至于仅仅对他们无动于衷地说一些同情他们的空话的,是不至于对他可以用他的怜悯心去医治的痛苦仅仅表示一阵叹息就算完事的。他积极的慈善行为不久就可使他获得他如果怀着铁石心肠就不能获得或者要很晚才能获得的许多知识。如果他看见同伴之间闹不和气,他就要竭力去排解;如果他看见人们闷闷不乐,他就要去打听他们苦恼的事情;如果他看见两个人彼此仇恨,他就要问一问他们心怀敌意的原因;如果他看见一个穷苦的人在豪强和富翁的压迫之下呻吟,他就要想方设法替他解除折磨;他关心一切不幸的人,因而也不能不关心一切可以消除他们的痛苦的手段。我们应该怎样做,才能以适合于他那样年龄的方法使这些倾向产生良好的效果呢?我们应该指导他的思想和学习,利用他的热情去提高他的思想和学习的能力。
我要不厌其烦地一再说明这一点:要以行动而不以言辞去教育青年,他们在书本中是学不到他们从经验中学到的那些东西的。当他们无话可说的时候,硬要叫他们练习口才,当他们没有什么事情要说服别人的时候,硬要他们坐在教室的板凳上感受豪迈的语句的力量和巧言服人的妙处,这是多么荒唐啊!所有一切的修辞法,在一个不懂得辞令的用处的人看来,纯粹是咬文嚼字的伎俩。一个小学生知不知道汉尼拔为了坚定部下越过阿尔卑斯山的决心是怎样修饰其辞句的,这有什么关系呢?反之,你不给他讲那些美妙的辞令,而是教他要怎样一个说法才能说得校长放他一天假,我担 保他倒是很专心听你讲措辞的方法的。
如果要我去教一个已经有了种种欲念的青年学修辞的话,我将继续不断地告诉他一些可以助长他的欲念的东西,然后再同他一起研究应该采取什么样的说法才能说动别人去满足他的欲望。可是我的爱弥儿所处的环境,使他即使有辩才也不见得有多大的用处;因为他所有的需要差不多都是限于身体方面的,所以他仰赖别人的地方还不如别人仰赖他的地方多,同时,因为他对他们无所要求,所以他即使有什么事情想说服他们的话,他心里也是不至于着急得过分冲动的。由此可见,他所说的话一般都应该是朴实无华的。他说话要平平常常恰如其分,而唯一的要求只是要人家听得懂。他很少说十分精辟的话,因为他还没有学过怎样概括他的思想;由于他很难得冲动情感,所以他话中很少用比喻的辞儿。
然而这并不因为他是十分呆板的缘故。无论他的年龄、他的脾气或兴趣都是不允许他变成这种样子的。他又活跃又稳重的精神浸沉在青春的热情里,被他的血液所洗炼,因而给他天真的心里带来了一股热力,不仅使他的眼睛闪烁着这股热力的光芒,而且使我们在他的言语中也感到、在他的行为中也看到了这股热力。他说话时已经有抑扬的音调,而且有时候还说得很激烈。高贵的情操激动着他的灵感,使他力量充沛,心地高尚。他心里充满了对人类的爱,所以在语言中也透露了他这种心灵的活动。他那坦率的话比别人的花言巧语还有魅力,或者说得更确切一点,他才是真正的能言会说的人,因为他只须把他心中的感触如实地说出来就可以使听话的人体会他的感情。
我愈想就愈认为,只要把仁爱之心这样地付诸行动,只要从我们做得好或做得不好的地方去找出它的原因,就没有哪一样有用的知识是不能够灌输给一个青年人的心的;而且,除了在学校中获得的种种真正的知识以外,这样做,还可以使他获得一门更重要的学问,那就是把他所获得的知识应用于他的生活。他对他的同伴是那样地关心,因此,他不可能不很快地就学会怎样衡量和辨别他们的行为、他们的爱好和兴趣,不能不比那些对谁都不关心、因而对别人一点事情都不做的人更能正确地评价哪些事情是有益或有害于人的幸福的。只知道为自己的事情打算的人,是太容易动感情的,所以不能理智地判断事物。这种人事事都只知道为他们自己,完全按他们对善和恶的观念来决定他们的行动,因此,他们的心目中是充满了许多可笑的偏见的,只要稍稍碰到他们的一点儿利益,他们马上就觉得天都蹋下来了。
只要把自爱之心扩大到爱别人,我们就可以把自爱变为美德,这种美德,在任何一个人的心中都是可以找得到它的根柢的。我们所关心的对象同我们愈是没有直接的关系,则我们愈不害怕受个人利益的迷惑;我们愈是使这种利益普及于别人,它就愈是公正;所以,爱人类,在我们看来就是爱正义。因此,如果要使爱弥儿爱真理,要使他能认识真理,我们就必须事事使他远远地离开他自己的利益去考虑问题。他愈是关心别人的幸福,他的心就愈是开朗和聪明,而他也就愈少搞错什么是善和什么是恶;不过,我们不可让他仅凭个人的见解或不正确的成见而产生盲目的偏爱。他为什么要为了服务一个人而伤害另一个人呢?只要他增进了所有一切人的最大幸福,则谁都得到了其中的好处,对他来说有什么要紧呢?贤明的人首先关心的是大家的利益,然后才是个人的利益;因为每一种利益都属于整个的人类,而不属于其中的某一个人。
为了防止同情心蜕化成懦弱,就必须要普遍地同情整个的人类。这样,我们才能在有所同情的时候,就首先是同情正义,因为在一切美德中,正义是最有助于人类的共同福利的。理智和自爱使我们同情我们的人类更甚于同情我们的邻居;而同情坏人,就是对其他的人极其残忍。
此外,还须记住的是,我们之所以能够采用这些方法,使我的学生这样忘掉他自己,正是由于它们同他有直接的关系,因为这不仅给他带来一种内心的享受,而且我在使他施惠别人的时候,也教育了他自己。
我已经先把这些方法提出来了,而现在才谈一谈它们的效果。我看见在他的头脑中慢慢地展现了多么宏伟的景象!多么高贵的情操堵塞了渺小的欲念的萌芽在他的心中生长!由于他的倾向很高尚,由于他的经验告诉他怎样把一个伟大的灵魂的欲望集中在一个严格的可能的范围内,怎样使一个优于别人的人在不能把他们提高到自己的水平时就降低到他们的水平,因而使他养成了多么清晰的判断能力和多么正确的理性!真正的正义的原则,真正的美的典型,人和人的一切道德关系,秩序的全部观念,所有这些,都深深地印在他的脑海里了;他知道每一种事物的应有的地位和使它脱离那个地位的原因;他知道什么东西对人有用,什么东西对人没有用。他虽然没有经验过人间的烦恼,但他已经看出它们的幻象和它们的作用。
不管读者怎样判断,我都要顺着事物的力量引着我走的道路前进。很久以来他们都认为我是游荡在梦幻之乡,而我则认为他们始终是停留在偏见的国度。在这样坚决地抛弃一般人的庸俗之见的时候,我仍然是不断地在我的心中想到它们:我分析它们,深深地思考它们,其目的并不是为了接受它们或逃避它们,而是要把它们放在理智的天平上加以衡量。每当我不能不同一般人的庸俗之见分道扬镳的时候,经验就会告诉我说读者们是不会学我的样子的。我知道,由于他们硬是要亲眼看见才认为我说的话可以成为事实,所以就把我所描述的这个青年看作是一个异想天开地虚构出来的人物,因为他们把他拿来跟其他的青年一比,就觉得他跟那些青年是大不相同的;他们没有想到,他跟他们大不相同,那是当然的,因为,他跟他们所受的培养迥然两样,他跟他们熏染的感情也完全相反,他跟他们所受的教育也完全不同,所以,要是他长得象我想象的那个样子,那是没有什么奇怪的;反之,要是他长得同他们一样了,那才奇怪咧。他不是人培养出来的人,他是大自然培养出来的人。所以,他在他们看来当然是很稀奇的。
在开始写这本书的时候,我就决定我要论述的事情没有一样是除我以外其他的人不能论述的,因为我着手论述的起点,即人的诞生,是我们大家都同样可以从这一点开始论起的;但是,我们愈是论述下去,我们之间就愈来愈分歧,因为我主张培养天性,而你则要败坏天性。我的学生在六岁的时候,同你的学生没有什么分别,因为在那段期间你还来不及损坏他们本来的面目;可是现在,他们之间已经没有什么相似的地方了;他即将达到成人的年龄,到了这个年龄,如果我没有枉自辛苦一阵的话,他就要长得同你的学生绝对两样。他们所学到的知识,拿数量来说也许彼此是相等的,但就内容来说,就一点也不同了。你发现他具有高尚的情操,而你的学生连这种情操的苗头都没有,就感到惊异;可是,你曾否想到,当你的学生已经成为哲学家和神学家的时候,爱弥儿还不晓得什么叫哲学,还没有听人讲过上帝哩。
如果有人来向我说:"你所说的那种人是不存在的,青年人决不是那个样子,他们有这样或那样的欲望,他们要做这样或那样的事情。"这种说法,就正如有些人因为见到花园中的梨树都很矮小,便否认梨树可以长成大树。
我请求那些这样欢喜责难他人的批评家要想到,他们所说的这种情况,我也同他们一样地知道得很清楚,也许我对这种情况考虑的时间比他们还多,同时,由于我并不是非要他们接受我的看法不可,因此我有权利要求他们至少要超过一番之后才来挑我的错处。希望他们好好地研究一下人的身体,希望他们详细的观察一下人的心在这样或那样的环境中的最初的发展,以便了解一个人在他所受的教育的影响下,可以同另外一个人有多么大的区别;然后,把我施行的教育和在他身上产生的效果加以比较,才说出我的理论在哪些地方是错了。要是这样来批评的话,也许就可以把我批评得无话可说了。
我之所以说得这样肯定,而且我认为可以原谅我说得这样肯定的理由是:我不仅不刻板地抱着一套方式,而且还尽可能地不按理论而按我实际观察的情况去做。我所根据的,不是我的想象而是我所看到的事实。的确,我并没有局限于只从某一个城市的市区或其一种等级的人的生活中去取得我的经验;当我尽量把我在过去的生活中所见到的各种社会地位的人加以比较之后,就决定:凡是那些只是这个民族有而另一个民族没有,只是这种职业的人有而另一种职业的人没有的东西,都是人为的,应该加以抛弃;而需要研究的,只是那些对所有一切的人,对各种年龄的人,对任何社会地位和任何民族的人来说,都是无可争辩地人人共有的东西。
如果你从一个青年的童年时候起,就按照这个方法去教育他,而且在教育的过程中,如果他不受任何偏狭之见的影响,尽可能不为他人的权威和看法所左右,请你想一想,结果他是象我的学生呢还是象你的学生?为了弄清楚我是不是错了,我觉得,首先要回答我这个问题。
一个人并不是那样轻而易举地就开始动脑筋思想的,但他一经开始,他就再也不会停止动他的脑筋了。无论什么人,只要曾经运用过他的思想,他就会经常地有所思虑。人的智力只要用来考虑过一件事情,它从此就再也静止不下来了。有些人也许认为我在这方面做的工作太多或者太少,认为人的心窍生来不是那样轻易就能打开的,认为我使他获得了他未曾有过的便利条件之后,又使他过久地呆在他早就应该超越过去的思想范围内。
不过,你首先要想到的是,虽然是我想把他培养成一个自然的人,但不能因此就一定要使他成为一个野蛮人,一定要把他赶到森林中去。我的目的是:只要他处在社会生活的漩流中,不至于被种种欲念或人的偏见拖进漩涡里去就行了;只要他能够用他自己的眼睛去看,用他自己的心去想,而且,除了他自己的理智以外,不为任何其他的权威所控制就行了。在这种情况下,显然有许多使他动心的事物,有频频使他有所感受的情感,有种种满足其真正需要的手段,因而一定会使他获得他在其他的情况下不能获得或要很晚才能获得的观念。心灵的自然的发展是加速而不是延缓了。同一个人,在森林里也许是那样的愚昧无知,然而在城市里,只要作为一个普普通通的观众,他就会变得很有理智和十分的聪明。看见狂妄的事情而不参与,是使人头脑保持清醒的最好的良方;不过,一个人即使参与狂妄的事情,只要不受它的蒙骗,只要不犯那些行为乖谬的人所犯的过失,他也是可以从中受到教育的。
还要想到的是,由于我们的官能只能感受可以感知的事物,因此,我们是很难领会哲学的抽象概念和纯粹的精神的观念的。为了要领会这些东西,我们要么就摆脱我们所紧紧依附的身体,要么就一个事物又一个事物慢慢地循序渐进,要么赶快走,干脆就一个大步跳过去,然而要越过这样的距离,孩子们是办不到的,甚至对成年人来说,也需要为他们做一些特殊的阶梯才能跨越过去的。第一个抽象的观念就是其中的第一个阶梯;不过,我现在还不大明白你打算怎样去建造这种阶梯。
那拥抱万物、推动大地、创造一切生物的不可思议的上帝,是我们的眼睛看不见、我们的手摸不到的;他逃避我们的感官:创造的东西呈现在我们的眼前,而创造东西的人却隐藏起来。要能够认识到他的存在,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当我们终于认识到他的时候,当我们在心中自问:"他是谁?他在什么地方?"的时候,我们的心灵感到惊惶,感到迷茫,不知道怎样想法才好了。
洛克要我们从研究精神开始,然后再进而研究身体。这是迷信的方法,偏见的方法,错误的方法;这不是理智的方法,甚至不是井然有序的自然的方法;这无异乎是蒙着眼睛去学看东西。 必须对身体经过长期的研究之后,才能对精神有一个真正的概念,才能推测它的存在。把次序倒过来,就只好承认唯物主义的说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