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打猎的地点并不远,就在小白杨树林中小溪旁边。到了小树林的时候,列文就下了马车,把奥布隆斯基领到一块冰雪完全融化了的、长满青苔的、潮一湿的、空旷草地的角落上去。他自己回到对角一棵双杈的白桦树那里,把槍斜靠在枯萎了的低垂杈枝上,他脱一下大衣,再把腰带束紧,活动了一下手臂,试试胳臂是否灵活。
紧跟在他们后面的灰色老狗拉斯卡在他的对面小心翼翼地蹲下,竖一起耳朵。太一陽一正在繁密的森林后面落下去,在落日的余晖里,点缀在白杨树林里的白桦树披挂着一枝枝缀满饱实丰满、即将怒放的嫩芽的低垂细枝,轮廓分明地映现出来。
从还积着残雪的密林里,传出来蜿蜒细流的低微的潺一潺声。小鸟啭鸣着,而且不时地在树间飞来飞去。
在万籁俱寂中可以听到由于泥土融解和青草生长而触一动了去年落叶的沙沙声。
“想想看吧!人简直可以听见而且看见草在生长哩!”列文自言自语,看到了一片潮一湿的、石板色的白杨树叶在嫩草的叶片旁边闪动。他站着倾听,时而俯视着潮一湿的、布满青苔的地面,时而凝视着竖耳静听的拉斯卡,时而眺望着伸展在他下面的斜坡上的茫茫无际的光秃的树梢,时而仰望着布满了片片白云的正在暗下来的天空。一只鹰悠然地搏动着双翼在远处的树林上面高高飞过;还有一只也用同样的动作向同一个方向飞去,接着就消失了。小鸟越来越大声而忙碌地在丛林里啁啾啭鸣着。一只猫头鹰在不远的地方号叫,拉斯卡惊起,小心地往前跨了几步,就把头歪在一边,开始凝神静听着。溪流那边可以听见杜鹃在叫。它发出了两声它素常的啼声,接着就粗厉地、急速地乱叫了一阵。
“想想看!已经有杜鹃了呢!”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从灌木后面走出来。
“是的,我听到了,”列文回答,不愿意用他自己听来都不愉快的声音打破树林中的寂静。“快来了呢!”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又隐身在灌木后面了,列文只看见火柴的闪光,接着是纸烟的红焰和青烟。
咔!咔!——传来了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扳上槍机的声音。
“那是什么叫?”奥布隆斯基问,使列文注意听那好像一匹小马在嬉戏中尖声嘶叫那样拖长的叫一声。
“啊,你不知道吗?是公兔叫哩。但是不要再讲话了!听,飞来了!”列文几乎尖一叫起来,扳上了槍机。
他们听到远处尖锐的鸟鸣,正好在猎人非常熟悉的时间,两秒钟以后——第二声,第三声,紧接着第三声可以听到粗嗄的叫一声。
列文环顾左右,他看见在那里,正在他对面,衬托着暗蓝色的天空,在纵横一交一错的白杨树的柔一嫩枝芽上面有一只飞鸟。它一直向他飞来;越来越近的像撕一裂绷紧的布片一样的嗄声在他耳边响着;可以看见鸟的长喙和脖颈,正在列文瞄准的那一瞬间,从奥布隆斯基站着的灌木后面,有红光一闪;鸟好像箭一般落下,随后又飞上去。又发出红色闪光和一发槍声,于是拍击着翅膀好像竭力想要留在空中一样,鸟停留了一刹那,就泼剌一声落在泥地上。
“难道我没有射中吗?”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叫着,他给烟遮住了,看不见前面。
“在这里呢!”列文说,指着拉斯卡,它正竖一起一只耳朵,摇着它那翘得老高的一毛一茸一茸的尾巴尖,慢吞吞地走回来,好像故意要延长这种快乐一样,而且俨若在笑的样子,把死鸟衔给她的主人。“哦,你射中了,我真高兴哩,”列文说,同时因为自己没有把鹬射中,不免怀着妒羡的心情。
“右槍筒发出的那一槍打坏了,”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回答,装上槍弹。“嘘……又飞来了!”
真的,尖锐的鸟叫一声接二连三地又听到了。两只鹬嬉戏着互相追逐,只是鸣啸着,并没有啼叫,一直向猎人们头上飞来。四发槍声鸣响着,鹬像燕子一样迅速地在空中翻了个筋斗,就无影无踪了。
··························打猎的成绩甚佳。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又打下了两只鸟,列文也打下了两只,其中一只没有找到。天色渐渐暗下来。灿烂的银色金星发出柔和的光辉透过白桦树枝缝隙在西边天空低处闪耀着,而高悬在东方天空中的昏暗的猎户星已经闪烁着红色光芒。列文看见了头上大熊座的星星,旋又不见了。鹬已不再飞了;但是列文决定再等一会,直等到他看见的白桦树枝下面那颗金星升到树枝头上面,大熊座的星星完全显露出来。金星已经升到了树枝上面,大熊座的星座和斗一柄一在暗蓝色的天空中已经看得十分清楚了,但是他却还在等待。
“该回家了吧?”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
现在树林里寂静无声,没有一只鸟在动。
“我们再待一会吧,”列文回答。
“随你的便。”
他们现在站着,相隔有十五步的光景。
“斯季瓦!”列文突如其来地说;“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的姨妹结了婚没有,或者要在什么时候结婚?”
列文感觉得自己是这样沉着坚定,他以为什么回答都不可能使他情绪波动。可是他做梦也没有想到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的回答。
“她从来没有想到过结婚,现在也不想;只是她病得很重,医生叫她到国外易地疗养去了。大家简直怕她活不长了哩。”
“什么!”列文大叫了一声。“病得很重?她怎么啦?她怎么?……”
当他们这么说话的时候,拉斯卡竖一起耳朵,仰望着天空,又责备般地回头望了望他们。
“他们倒拣了个好时间谈话哩,”它在想。“飞来了呀……
的确飞来了呀。他们会错过时机呢,”拉斯卡想。
但是就在那一瞬间,两人突然听到了尖锐的鸟叫一声,那声音简直震耳欲聋,于是两人连忙抓起槍,两道火光一闪,两发槍声在同一瞬间发出。高高飞翔着的水鹬猝然合一拢翅膀,落在丛林里,压弯了柔一弱的嫩枝。
“妙极了!两人一齐!”列文喊叫了一声,他跟拉斯卡一道跑到丛林里去搜索水鹬。“啊,有什么不愉快的呢?”他回忆着。“是的,基蒂病了……哦,那是没有办法的事,我难过得很!”他想。
“它找着了!它多伶俐!”他说,把一温一暖的鸟从拉斯卡的口里取下,装进差不多装满了的猎袋里。“我找到了哩,斯季瓦!”他大叫了一声。
十六
在归途中,列文详细询问了基蒂的病情和谢尔巴茨基家的计划,虽然他不好意思承认,是他听到的消息实在使他很快意。他快意的是他还有希望,尤其快意的是她曾使他那么痛苦,现在自己也很痛苦了。但是当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开始说到基蒂的病因,而且提起弗龙斯基的名字的时候,列文就打断了他。
“我没有任何权利来预闻人家的私事,而且老实说,我也并不感兴趣。”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隐隐地微微一笑,在列文的脸色上觉察出他非常熟悉的那种迅速的变化,脸色刚才那样开朗,现在一下子变得这样一陰一沉了。
“你和里亚比宁的树林买卖完全讲妥了吗?”列文问。
“是的,已经讲妥了。价钱真了不起哩,三万八千。八千现款,其余的六年内付清。我为这事奔走够了。谁也不肯出更大的价钱。”
“这样你简直等于把你的树林白白送掉了,”列文忧郁地说。
“你怎么说是白白送掉了呢?”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含一着一温一厚的微笑说,知道这时在列文眼中看来什么都是不称心的。
“因为那座树林每俄亩至少要值五百卢布,”列文回答。
“啊,你们这些土财主!”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戏谑地说。
“你们那种蔑视我们这些可怜的城里人的轻蔑口吻!……但是做起生意来的时候,我们比任何人都高明。我敢对你说我通盘计算过的,”他说,“这树林实在卖到了很高的价钱——老实说,我还怕那家伙变卦哩。你知道这不是‘材木’,”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希望用这种区别来使列文完全信服他的怀疑是没有道理的。“而且薪木每俄亩地也到不了十三俄丈以上,他平均每亩地给了我二百卢布。”
列文轻蔑地微笑着。“我知道这种态度,”他想,“不但他如此,所有城里人都一样,他们十年中间到乡间来过两三次之后,学来两三句方言土语,就信口乱说起来,而且自以为完全懂了。‘·材·木·每·俄·亩·地·达·多·少·多·少·俄·丈’。他说这些话其实自己一窍不通。”
“我并不想教你在办公室里书写公文,”他说,“如果必要的话,我还要向你请教哩。不过你未免过分自信了,竟然认为你懂得树林的一切门径。这是很困难的呀。你数过树了吗?”
“树怎么数法?”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大笑着说,还在想为他的朋友解闷。“‘数海滨的沙,星星的光芒,那得有天大的本领……’”①——
①奥布隆斯基引用的是杰尔查文的颂歌《上帝》开头的两句。
“啊,里亚比宁就有这种天大的本领。没有一个商人买树林不数树的,除非是人家白送给他们,像你现在这样。我知道你的树林。我每年都到那里去打猎,你的树林每俄亩值五百卢布现金,而他却只给你二百卢布,并且还是分期付款。所以实际上你奉送给他三万卢布。”
“哦,不要想入非非了吧,”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诉苦似地说。“那么为什么没有人肯出更高的价钱呢?”
“因为他和旁的商人串通好了呀;他收买了他们。我和他们全打过一交一道,我了解他们。你要知道,他们不是商人,他们是投机家。赚百分之十到十五赢利的生意,他们是看不上眼的。他们要等待机会用二十个戈比买值一个卢布的东西。”
“哦,算了吧!你今天心情不好哩。”
“一点都不,”列文忧郁地说,正在这时他们到家了。
在台阶跟前停着一辆紧紧地包着铁祭和柔皮的马车,车上套着一匹用宽皮带紧紧系着的肥壮的马。马车里坐着替里亚比宁当车夫的那位面色通红、束紫腰带的管账。里亚比宁本人已走进了屋子,在前厅里迎接这两位朋友。里亚比宁是一个高个子的、瘦削的中年男子,长着一胡一髭、突出的剃光的下巴和鼓出来的无神的眼睛。他穿着一件背部腰里钉着一排钮扣的蓝色长礼服,和一双踝上起皱、腿肚上很平板的长靴,外面罩上一双大套鞋。他用手帕揩了揩脸,然后整了整本来就十分妥帖的外套,他带着微笑迎接他们,向斯捷潘·阿尔卡季奇伸出手来,好像他要抓住什么东西似的。
“您已经来了,”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把手伸给他。
“好极了。”
“我不敢违背阁下的命令,虽然路实在太坏了。我简直是一路徒步走来的,但我还是准时到了。康斯坦丁·德米特里奇,我向您请安!”他对列文说,想去握他的手。但是列文皱起眉头,装做没有看见他的手,把鹬拿了出来。“诸位打猎消遣来吗?这是一种什么鸟呵,请问?”里亚比宁补充说,轻蔑地朝鹬瞧了一眼。“想必是一宗美味吧。”他很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好像他对于这玩意是否合算抱着很大怀疑似的。
“你要到书房里去吗?”列文用法语对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一陰一郁地皱着眉头。“到书房里去吧;你们可以在那里谈。”
“好的,随便哪里都行,”里亚比宁神气十足地说,好像要使大家感觉到,在这种场合别人可能感到难以应付,但是他是什么事都能应付自如的。
走进书房,里亚比宁依照一习一惯四处打量了一番,好像在寻找圣像一般,但是当他找着了的时候,他并没有画十字。他打量着书柜和书架,然后怀着像他对待鹬那样的怀疑姿态,轻蔑地微微一笑,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好像决不认为这是很合算的一样。
“哦,您把钱带来了吗?”奥布隆斯基问。“请坐。”
“啊,不用担心钱。我特地来和您商量哩。”
“有什么事要商量呢?请坐吧。”
“好的,”里亚比宁说,坐了下来,以一种最不舒服的姿势把臂肘支在椅背上。“您一定得稍为让点价,公爵。这样子未免太叫人为难了。钱通通预备好了,一文钱也不少。至于钱决不会拖欠的。”
列文这时刚把槍放进柜子里,正要走到门外去,但是听到商人的话,他就停下脚步。
“实际上您没有花什么代价白得了这片树林,”他说。“他来我这里太迟了,要不然,我一定替他标出价钱来。”
里亚比宁立起身来,默默无言地浮上一丝微笑,他从头到脚打量了列文一番。
“康斯坦丁·德米特里奇是很吝啬的,”他带着微笑转向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简直买不成他的任何东西。我买过他的小麦,出了很大价钱哩。”
“我为什么要把我的东西白送给您?我不是在地上拾来的,也不是偷来的。”
“啊唷!现在哪能偷呢?一切都得依法办理,一切都得光明正大,现在要偷是办不到的啊。我们老老实实地在商量。这树林价钱太高,实在不上算。我要求稍稍让点价,哪怕是一点点。”
“但是这笔生意你们已经讲定了没有?如果讲定了,那就用不着再讨价还价;可是如果没有的话,”列文说,“我买这座树林。”
微笑立刻从里亚比宁的脸上消失了,剩下的是兀鹰一般的、贪婪残酷的表情。他用敏捷的、骨瘦如柴的手指解一开常礼服,露出衣襟没有塞一进裤腰里的衬衫、背心上的青铜钮扣和表链,连忙掏出一个装得鼓鼓的破旧皮夹来。
“请收下这个,树林是我的了,”他说,迅速地画着十字,伸出手来。“收下这笔钱,树林是我的了。里亚比宁做生意就是这样,他不喜欢锱铢计较,”他补充说,皱着眉,挥着皮夹。
“如果我是你的话,我就不会这样急的,”列文说。
“唉呀!”奥布隆斯基惊愕地说。“你知道我答应了呀。”
列文走出房门,砰的一声把门关上。里亚比宁望着门口,微笑着摇了摇头。
“这完全是年轻气盛——简直是孩子脾气哩。哦,我买这个,凭良心说,请您相信吧,完全是为了名誉的缘故,就是要人家说买了奥布隆斯基家的树林的不是别人而是里亚比宁。至于赢利,那可就听天由命了。我对上帝发誓。现在请在地契上签字吧……”
一点钟之后,这商人仔细地掩上衣襟,扣上常礼服,契约放在口袋里,坐上他那遮盖得严严实实的马车,驰回家去。
“喔,这些绅士!”他对管账说,“他们都是一模一样哩!”
“对啦,”管账回答,把缰绳一交一给他,扣上皮车篷。“可是我要为这宗买卖向您道贺呢,米哈伊尔。伊格纳季奇。”
“哦,哦……”
十七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走上楼去,口袋被那商人预付给他的三个月的期票塞得鼓鼓的。树林的买卖已经成一交一了,钱已到了他的口袋里,打猎成绩又很好,斯捷潘·阿尔卡季奇高兴之至,因此他特别要想排遣列文心上的不快情绪。他希望在吃晚饭的时候让这一天像开始一样愉快地完结。
列文确实是闷闷不乐的,虽然他极力想要对他这位可一爱一的客人表示亲切和殷勤,但是他仍然控制不了他的情绪。基蒂没有结婚这个喜讯开始渐渐地使他情绪波动起来。
基蒂没有结婚,却生病了,并且是因为一爱一上了一个冷落了她的男子而病重的。这种侮辱仿佛落在他身上了。弗龙斯基冷落了她,而她又冷落了他列文。因此弗龙斯基有权利轻视列文,所以他是他的敌人。但是列文并没有想到这一切。他只模糊地感觉得这件事有什么东西侮辱了他,而现在他倒不是因为伤害了他的事情而恼怒,而是对于眼前的一切都吹一毛一求疵。出卖树林这桩愚蠢的买卖,那桩使奥布隆斯基受骗上当并且是在他家里成一交一的骗局,激怒了他。
“哦,完了吗?”他在楼上遇见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时说。
“你要吃晚饭吗?”
“好的,我不会拒绝的。我到了乡下胃口不知有多好呢,真奇怪呀!你为什么不请里亚比宁吃东西?”
“啊,那个该死的家伙!”
“可是你是怎样对待他的呀!”奥布隆斯基说。“你连手都不跟他握。为什么不跟他握手呢?”
“因为我不和仆人握手,而仆人比他还好一百倍呢。”
“你真是一位顽固分子呀!打破阶级界限是怎样讲的呢?”
奥布隆斯基说。
“谁喜欢打破就请便吧,但这却使我作呕。”
“我看你是个十足的顽固派呢。”
“真的,我从来没有考虑过就是什么人。我就是康斯坦丁·列文,再不是别的什么了。”
“而且康斯坦丁·列文情绪很不好,”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微笑着说。
“是的,我情绪不好,你可知道为什么?就为了,对不起——你那桩愚蠢的买卖……”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一温一和地皱起眉头,就像一个人无辜地受到嘲弄责骂一样。
“啊,算了吧!”他说。“什么时候不是一个人卖了一件什么东西马上就有人说‘这值更多的钱’呢?但是当他要卖的时候,却没有谁肯出钱……不,我知道你恨那个不幸的里亚比宁。”
“也许是那样。可是你知道为什么吗?你又会叫我是顽固派,或旁的什么可怕的名字!但是看着我所属的贵族阶级在各方面败落下去,实在使我懊恼,使我痛心,不管怎样打破阶级界限,我还是情愿属于贵族阶级哩。而且他们家道败落下去并不是由于奢侈——那样倒算不了什么;过阔绰生活——这原是贵族阶级份内的事;只有贵族才懂得这些门径。现在我们周围的农民买了田地,这我倒也不难过。老爷们无所事事,而农民却劳动,把懒人排挤开了。这是理所当然的。而且我为农民欢喜。但是我看到贵族们之所以败落下去,完全是由于——我不知道怎样说才好——由于他们自己太幼稚无知的缘故,我实在有点难受。这里一个波兰投机家用半价买到了住在尼斯的一位贵夫人的一宗上好的田产。那里值十个卢布一亩的地,却以一个卢布租赁给一个商人。这里你又毫无道理地奉送三万卢布给那流一氓。”
“哦,那么怎么办呢?一棵树一棵树地去数吗?”
“自然要数呀!你没有数,但是里亚比宁却数过了。里亚比宁的儿女会有生活费和教育费,而你的也许会没有!”
“哦,原谅我吧,可是那样去数未免太小气了呢。我们有我们的事业,他们有他们的,而且他们不能不赚钱。总之,事情做了,也就算了。端来了煎蛋,我最喜一爱一的食品哩。阿加菲娅·米哈伊罗夫娜还会给我们那美味的草浸酒……”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在桌旁坐下,开始和阿加菲娅·米哈伊罗夫娜说笑起来,对她说他好久没有吃过这样鲜美可口的午饭和晚饭了。
“哦,您至少还夸奖一句哩,”阿加菲娅·米哈伊罗夫娜说,“但是康斯坦丁·德米特里奇,无论你给他什么东西吃——即使是一块面包一皮——他吃过就走开了。”
虽然列文极力想控制自己,但他仍然是一陰一郁而沉默的。他想要问斯捷潘·阿尔卡季奇一个问题,但是又下不了决心,而且找不出适当的话语或机会来问。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已经下去到他自己房间里去了,脱了衣服,又洗了洗脸,而且穿上皱边的睡衣,上了一床一,但是列文还在他的房间里徘徊着,谈着各种琐碎的事情,就是不敢问他要知道的事。
“这肥皂制造得多么一精一美呀!”他说,看着一块香皂并将它打开,那是阿加菲娅·米哈伊罗夫娜放在那里预备客人用的,但是奥布隆斯基并没有用。“你看,这简直是一件艺术品呢。”
“是的,现在一切东西都达到了这样完美的境界,”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眼泪汪汪地,悠然自得地打了一个哈欠。
“比方剧场和各种游艺……哎—哎—哎!”他打着哈欠。“到处是电灯……哎—哎—哎!”
“是的,电灯,”列文说。“是的,哦,弗龙斯基现在在什么地方呢?”他突如其来地问,放下了肥皂。
“弗龙斯基?”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停止打哈欠。“他在彼得堡。你走后不久他就走了,从此以后他一次都没有到过莫斯科。你知道,科斯佳,我老实告诉你吧,”他继续说,把胳膊肘支在桌上,用手托着他那漂亮红一润的脸,他那善良的、湿润的、昏昏欲睡的眼睛像星星一般在他脸上闪烁着。
“这都是你自己的过错。你见了情敌就慌了。但是,像当时我对你说过的,我断不定谁占优势。你为什么不猛打猛一冲一下呢?我当时就对你说过……”他仅仅动了动下巴额,打了个哈欠,并没有张开口。
“他知不知道我求过婚呢?”列文想,望着他。“是的,他脸上有些狡猾的、耍外一交一手腕的神气,”他感到自己脸红了,默默地直视着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的眼睛。
“假使当时她那一方面有过什么的话,那也不过是一种外表的吸引力而已,”奥布隆斯基说。“他是一个十足的贵族,你知道,再加上他将来在社会上的地位,这些倒不是对她,而是对她的母亲起了作用。”
列文皱着眉头。他遭到拒绝的屈辱刺痛了他的心,好像是他刚受的新创伤一样。但他是在家里,而家中的四壁给了他支持。
“等一等,等一等,”他开始说,打断了奥布隆斯基。“你说他是一个贵族。但是请问弗龙斯基或者旁的什么人的贵族身份到底是怎样一种东西,竟然会瞧不起我?你把弗龙斯基看作贵族,但是我却不这样认为。一个人,他的父亲凭着一陰一谋诡计赤手起家,而他的母亲呢——天晓得她和谁没有发生过关系……不,对不起,我把我自己以及和我同样的人倒看做是贵族呢,这些人的门第可以回溯到过去三四代祖先,都是有荣誉的,都有很高的教养(才能和智力,那当然是另外一个问题),他们像我父亲和祖父一样从来没有谄媚过谁,从来也没有依赖过谁。而且我知道许多这样的人呢。你以为我数树林里的树是小气,而你却白白奉送了里亚比宁三万卢布;但是你征收地租以及我所不知道的什么等等,而就却不,所以我珍贵我祖先传下来的或是劳动得来的东西……我们才是贵族哩,而那些专靠世界上权贵的恩典而生活的,以及二十个戈比就可以收买的人是不能算的。”
“哦,你在影射谁呢?我倒很同意你的意见,”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诚恳而又一温一和地说,虽然他感觉到列文也把他归入了二十个戈比就可以收买的那一类人中。列文的激动使他真地觉得很有趣。“你在影射谁呢?虽然你说的关于弗龙斯基的话有许多是不正确的,但是我不说那个。我老实告诉你,假使我处在你的地位,我就一定要同我一道回莫斯科去,然后……”
“不,我不知道你知不知道,这在我说来都无所谓,我告诉你吧——我求了婚,被拒绝了,而卡捷琳娜·亚历山德罗夫娜现在对于我来说不过是一个痛苦而屈辱的回忆罢了。”
“为什么?瞎说!”
“但是我们不谈这个了吧。请你原谅我,如果我有什么唐突的地方,”列文说。现在他说出了心事,他又变得像早晨那样了。“你不生我的气吧,斯季瓦?请你不要生气,”他说,微笑着,拉住他的手。
“当然没有,一点也没有!而且没有理由要生气呢。我很高兴我们把话都说明白了。你知道,早上打猎照倒是很有趣的。去不去呢?我今晚情愿不睡,我可以从猎场直接到车站去。”
“好极了!”
十八
虽然弗龙斯基的内在生活完全沉浸在热情里,但是他表面的生活仍然毫无变化地而且不可避免地沿着那由社一交一界与联队生活和种种利害关系构成的惯常轨道进行。联队的利益在弗龙斯基的生活中占了重要的地位,这一方面是因为他一爱一联队,另一方面也是因为联队一爱一他。联队里的人不但一爱一弗龙斯基,而且也敬重他,以他而自豪;引以自豪的是,这个人,既有钱,又有才学,还有导致功成名就、飞黄腾达的前程,而他竟把这一切完全置之度外,而在全部生活的利益中把联队和同僚们的利益看得高于一切。弗龙斯基理解同僚们对他所抱的这种看法,因此除了一爱一好这种生活之外,他还感觉得不能不保持这个名誉。
这是不消说的,他并没有对任何一个同僚谈过他的恋一爱一事件,就是在最放一荡不羁的酒宴中(实际上他从来没有醉到完全失掉自制力的程度)也从不曾泄漏他的秘密。他还堵住了任何想要暗示他这种关系的轻率的同僚的口。但是,虽然这样,他的恋一爱一还是传遍了全城;大家都多多少少准确地猜到他和卡列宁夫人的关系。大多数青年人都很羡慕他,也无非是为了他的恋一爱一中那种最讨厌的因素——卡列宁的崇高地位,以及因此他们的关系在社一交一界特别耸人听闻等等。嫉妒安娜,而且早已听厌了人家·称·她·贞·洁·的大多数年轻妇人看见她们猜对了,都幸灾乐祸起来,只等待着舆论明确转变了,就把所有轻蔑的压力都投到她身上。她们已准备好一把把泥土,只等时机一到,就向她掷来。大多数中年人和某些大人物对于这种快要发生的社一交一界的丑闻感到不快。
弗龙斯基的母亲,听到他的恋一爱一关系,起初很高兴,因为在她看来没有什么比上流社会的风一流韵事更能为一个翩翩少年生色的了;还有,那就是卡列宁夫人,那么使她中意而且讲过不少她自己儿子的情况的,竟然也和所有旁的美丽端庄妇人的行径一样——至少照弗龙斯基伯爵夫人看来是那样。但是她最近听到她儿子拒绝了人家给他的一个对于他的前途关系重大的位置,只是为了要留在联队里,可以常会见卡列宁夫人,而且她听到许多大人物因此都对他不满,她这才改变了看法。还有叫她心焦的是,从她听来的关于这个关系的一切看来,这并不是她所赞许的那种美艳的社一交一界的风一流韵事,而是像她听说的那样一种可能使他干出愚蠢的维特式的、不顾一切的热情①。自从他突然离开莫斯科以后,她就没有看见过他,因此她差她的大儿子去叫他来看她——
①维特是歌德的名著《少年维特的烦恼》中的主人公,为了他所一爱一的女友绿蒂同别人结婚而自一杀。
这位长兄也不满意他的弟弟。他没有分析他的恋一爱一是一种什么样的恋一爱一,伟大的还是渺小的,热情的还是非热情的,轻佻的还是严肃的(他自己也姘上了一个舞女,虽然他已经有了子女,所以他在这些事情上倒是很宽大的);但是他知道这恋一爱一事件是那些大家都要去奉承的人所不喜欢的,因此他不赞成他弟弟的行为。
除了军职和社一交一以外,弗龙斯基还有一个嗜好——骑马。
他是一爱一马如命的。
今年规定了要举行士官的障碍赛一马。弗龙斯基报了名,买了一匹英国的纯种一牝一马,虽然他沉醉在恋一爱一中,但是他依然热烈地、虽说是有节制地向往着即将举行的赛一马……
这两种热情并不互相抵触。相反地,他需要超出他的恋一爱一以外的事务和消遣,这样他可以摆脱那使他过分激荡的情绪而得到镇静和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