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着薄呢小靴、灰色丝一袜、上等料子的绸衣衫,头上盘着发辫,戴一顶黄缎夹里的丝绒帽,李斯贝特穿过荣军院大街望圣多明各街走去,一路盘算奥棠丝的刚强能否因气馁而屈服,也考虑文赛斯拉的一爱一情,能否因斯拉夫人的杨花水一性一到了无所不为的阶段而动摇。
奥棠丝和文赛斯拉住着一个楼下的公寓,在圣多明各街尽头,快到荣军院广场的地方。这屋子从前是度蜜月最合适的场所,现在却半新半旧,家具陈设都到了秋季。新婚夫妇是最会糟蹋东西的,他们无意之中糟蹋周围的一切,象糟塌他们的一爱一情一样。一味的自得自满,他们想不到将来,那是直要担上了儿女的责任才一操一心的。
李斯贝特别的时候,奥棠丝刚刚给小文赛斯拉穿好衣服,带到花园里。
“你好,贝姨。”奥棠丝自己来开门。厨一娘一买东西去了;收拾屋子兼管孩子的女仆正在洗衣服。
“你好,亲一爱一的孩子,”李斯贝特拥抱了奥棠丝,“文赛斯拉是不是在工作室里?”她又咬着耳朵问。
“不,他跟斯蒂曼和沙诺在客厅里谈话。”
“咱们别跟他们在一块儿行吗?”
“来,到我房里去。”
卧房墙上白地红花绿叶的波斯绸,给太一陽一久晒之下,和地毯一样褪色了。窗帘好久没有洗过。满屋子的雪茄烟味。文赛斯拉既是天生的贵族,又成了艺术界的巨头,把烟灰到处乱弹,沙发的靠手上,最美丽的家具上,触目皆是,显得他是家庭中的一宠一儿,可以为所欲为,也表示他有钱,毋须一爱一惜东西。
“好,谈谈你的事情吧,”贝特看见漂亮的甥女倒在椅子里不出一声,“怎么啦,孩子?你脸上没有血色。”
“外面新登了两篇文章,把文赛斯拉攻击得体无完肤;我看了就藏了起来,免得他灰心。人家说蒙柯奈元帅的大理石像糟透了,他们恶毒得很,故意赞美浮雕部分,恭维文赛斯拉的装饰天才,借此加强他们的意见,说正宗的艺术是与他无缘的。斯蒂曼禁不住我苦苦央求,说了老实话,他承认他的意思跟一般艺术家、批评家、和公众的舆论完全一致。中饭以前他在花园里对我说:要是文赛斯拉在明年的展览会中拿不出一件一精一品,他就得放弃大型的雕塑,只做一些小品,小人像、首饰、珍玩、和高等金银细工!——这个判决使我难受极了,因为文赛斯拉永远不肯接受这个意见的,他有多多少少美妙的理想……”
“可是我们不能拿理想去开发伙食账呀,”李斯贝特插言道,“我从前跟他说得舌敝唇焦……付账是要钱的。而钱是要靠做成的东西换来的,做成的东西又要讨人喜欢才有人买。要谋生,雕刻家的工作台上摆什么群像人像,还不如有一个烛台,壁炉前面的挡灰架子、桌子等等的模型;因为这些东西是人人需要的,不比人物的像要等上几个月才能碰到一个收藏家,换到钱……”
“你说得不错,亲一爱一的贝姨!你跟他说吧;我,我没有勇气……况且象他对斯蒂曼说的,倘使他再去干装饰艺术,做小品雕塑,就得放弃研究院,放弃大创作,而凡尔赛、巴黎市、陆军部,给我们保留的三十万法郎工程,也就不用提啦。你瞧,那些想把工程抢过去的人,教人写出两篇该死的文章,使我们受到这样的损失。”
“可怜的孩子,这可不是你的理想啊!”贝特亲着奥棠丝的额角;“你要他做一个在艺术界称霸的贵族,做一个雕塑界的领袖……是的,说来多好听……可是要做这样的梦,非得一年有五万法郎的进款,而你们现在只有两千五,在我活着的时候;将来我死了,你们也只有三千。”
奥棠丝涌上几滴眼泪,贝特瞧着恨不得上去一舐一干,好象猫一舐一牛一奶一一样。
下面是他们初婚时期的简史,一般艺术家读了也许不无裨益。
劳心的工作,在智慧的领域内追奔逐鹿,是人类最大努力之一。在艺术中值得称扬的,——艺术二字应当包括一切思想的创造在内——尤其是勇气,俗人想象不到的勇气,而我这番说明也许还是第一次。受着贫穷的压迫,受着贝特的箝制,好似一匹马戴上了眼罩、不能再东张西望,给这个狠心的姑一娘一、贫穷的代表、平凡的命运鞭策之下,文赛斯拉虽是天生的诗人与梦想者,也居然从观念过渡到实践,不知不觉的跨过了艺术领域中的鸿沟。空中楼阁的设想一些美妙的作品,是挺有趣的消遣,好比吞云吐雾,一抽一着奇妙的雪茄,也好比荡一妇过着随一心一所一欲的生活。幻想中的作品,有着儿童一般的妩媚,有着欣欣向荣的喜悦,芬芳娇一艳不下于鲜花,浆一汁的饱满不下于未曾到口的美果。这便是所谓玄想和玄想的乐趣。凡是能用言语把胸中的计划形容出来的,已经算了不起的人。这种能力,一切艺术家与作家都有。可是生产、分娩、抚育、完全是另一件事。那是每天晚上喂饱了一奶一给孩子睡觉,每天早上以无穷的母一爱一去拥抱他,不怕肮脏的一舐一他弄他,永远把撕一破的衣衫换上最漂亮的。换句话说,艺术家不能因创作生活的磨难而灰心,还得把这些磨难制成生动的杰作,是雕塑吧,要能和所有的眼睛说话;是文学吧,跟所有的智慧一交一谈;是绘画吧,唤一起所有的回忆;是音乐吧,打动所有的心。要达到这些目标,便全靠制作和制作的苦功。手要时时刻刻的运用,要时时刻刻听头脑指挥。然而,正如一爱一情的有间歇一性一,头脑也不能随时随地都有创造的准备。
这种创作的一习一惯,可以叫做不知厌倦的母一爱一(拉斐尔最懂得这个伟大的天一性一),也可以叫做脑力方面的母一性一,是极难养成而极易丧失的。灵感,是天才的女神。她并不步履蹒跚的走过,而是在空中象乌鸦那么警觉的飞过的,她没有什么飘带给诗人抓握,她的头发是一一团一烈火,她溜得快,象那些白里带红的火烈鸟,教猎人见了无可奈何。所以工作是一场累人的战斗,使一精一壮结实的体格一则以喜一则以惧,往往为之筋疲力尽。现代一个大诗人提到这种可怕的劳作时,说:“我拿到工作就绝望,离开工作又难受。”世俗的人听着吧!如果艺术家不是没头没脑的埋在他的作品里,象罗马传说中的居尔丢斯①冲入火山的裂口,象兵士不假思索他冲入堡垒;如果艺术家在火山口内不象地层崩陷而被埋的矿工一般工作;如果他面对困难呆着出神,而不是一个一个的去克服,象那些童话中的情一人,为了要得到他们的公主,把层出不穷的妖法魔道如数破尽;那么,作品就无法完成,只能搁在工场里腐烂,生产不可能了,艺术家谁有眼看自己的天才夭折。罗西尼②,这个与拉斐尔可称为兄弟行的天才,以他穷困的早年和他富裕的成年相比,就是一个显著的例子。伟大的诗人所以和伟大的军人得到同样的酬报、同样的荣誉、同样的桂冠,就为这个理由——
①传说公元前四世纪末,罗马发生强烈地震,中央广场地面陷落,现一深渊。为了平息诸神的怒火,一位名叫居尔丢斯的罗马贵族全身披挂,驱马跃入火山裂口。
②罗西尼(1792-1868),意大利著名作曲家,曾蜚声乐坛数十年。王政复辟时期,他的作品在巴黎演出,获得巨大成功。
天一性一耽于幻想的文赛斯拉,在李斯贝特专横的控制之下,为了生产、学一习一、工作,消耗过多少一精一力,一朝享受到一爱一情与幸福,便立刻有了反响。他的本一性一又抬头了。斯拉夫民族的懒惰、闲散、优柔寡断,从前给老师的戒尺赶得无处存身的,此刻又舒舒泰泰的占据他的一精一神了。最初几个月,艺术家一爱一着妻子。奥棠丝与文赛斯拉,凭着名正言顺的、幸福的、过度的一爱一情,疯疯癫癫的恣意享受。那时奥棠丝第一个教文赛斯拉丢开工作,雕塑是她的情敌,她还为了战胜情敌而得意呢。可是艺术家一受女人的一爱一抚,他的才气就烟消云散,毅力会崩溃,强健的意志会动摇。六七个月过去了,艺术家的手没有再拿凿子的一习一惯。等到生活的压迫使他非工作不可,等到纪念像委员会主席维桑布尔亲王,要看他的雕像了,文赛斯拉便搬出那句懒人的老话:“我要开始了!”于是他一胡一扯一阵,天花乱坠的形容他的艺术计划,把奥棠丝听得出神,更加一爱一她的诗人了。她心目中已经看到一座庄严伟大的蒙柯奈元帅像。当然蒙柯奈是刚强英武的理想化,骑兵的典型,象缪拉一样勇敢。吓!一看到这座雕像,等于看到了拿破仑的全部武功!而且是何等了不起的手法!稿图是容易设计的,铅笔是很听话的。
至于真正的人像,他先造出了一个可一爱一的小文赛斯拉。
赶到要上大石街工场去捏粘土,做一个雏型试一试的时候,打岔的事可就多啦:一下子为了亲王的时钟,非到佛洛朗-沙诺工场去一趟不可,作品正在那里镂刻呢;一下子又是满天乌云,光线不合;今儿有事出门,明儿家庭聚餐,且不提那些或是一精一神不得劲或是身一体不得劲的日子,以及和娇一妻说笑玩儿的日子。直要元帅维桑布尔亲王生了气,说事情要重新考虐了,才把他的模型一逼一了出来。又经过委员会几次三番的埋怨和措辞严厉的催促,才看到了石膏像。每做一天工作,斯坦卜克回来总是非常疲倦,怨这种泥水匠的苦工,怨身一体的不行。结婚第一年,家里还过得相当舒服。斯坦卜克伯爵夫人对丈夫如一醉如痴,在一爱一情满足而得意忘形之下,诅咒陆军部长;她亲自去见他,告诉他伟大的作品不能象大炮一般制造,政一府应该象路易十四、弗朗索瓦一世、莱昂十世那样听天才支配。可怜的奥棠丝以为她臂抱中的男人是一个菲迪亚斯①,对文赛斯拉象母亲一样护短,把一爱一情变做了盲目的崇拜——
①菲迪亚斯,公元前五世纪希腊最伟大的雕塑家。
“你不用忙,”她对丈夫说,“我们的将来全靠这座像,你从从容容的,做出一件杰作来吧。”
她也上工场。痴情的斯坦卜克便丢下工作,七小时中花了五小时对妻子描写他的雕像。这样,他一共花了十八个月方始完成这件他自以为的杰作。
浇好石膏以后,奥棠丝眼见丈夫花了那么些一精一力,健康受了影响,把身一体、手臂、手,都折磨够了,当然觉得作品美极了。父亲根本不懂雕刻,男爵夫人也一样的外行,都大声叫好,说是杰作;陆军部长被他们请了来,受了他们的催眠,对于那座配着适当的光线,衬着绿布幔的石膏像,也表示满意。不幸在一八四一年的展览会中,这件作品在那般气不过文赛斯拉爬得太快的人嘴里,引起了一片嬉笑怒骂的批评。斯蒂曼想从旁指点,文赛斯拉却认为是忌妒。奥棠丝觉得报纸上的指摘全是醋意作怪。斯蒂曼这个热心朋友,拉人写了几篇文章,驳斥那些批评,说从石膏翻成大理石的时候,雕塑家往往大加改削,所以将来还得拿出大理石像来展览。克洛德-维尼翁说:“在石膏翻成大理石的过程中,往往一精一华变成糟粕,腐朽化为神奇。石膏像是手稿,大理石像是印好的书。”
两年半中间,斯坦卜克造了一座人像和一个孩子。孩子是美妙绝伦,人像是不堪入目。
亲王的时钟与蒙柯奈像,还掉了青年夫妇的债。那时斯坦卜克对于应酬、看戏、意大利剧院等等,都上了瘾。他关于艺术的讨论出神入化,在上流社会心目中,他是一个高谈阔论,以批评与说明见长的大艺术家。巴黎自有一般靠清谈过日子的天才,以博得一交一际场中的荣誉为满足。斯坦卜克一味模仿这些迷人的太监,对工作一天天的厌恶。想开始一件作品的时候,他先看到所有的困难,叫自己心灰意懒。灵感、那点子创造狂,一看到这个萎一靡一不振的情一人便溜之大吉。
雕塑和戏剧一样,是一切艺术中最难而又最容易的。只消把一个模特儿依样葫芦的捏下来,便可成为一件作品;但是要给它一颗灵魂,把一个男人或女人造成一个典型,那简直和普罗米修斯盗取天上的灵火一样困难。雕塑史上这一类的成功,是和大诗人同样寥寥可数的。米开朗琪罗、米歇尔-科仑、冉-古戎、菲迪亚斯、伯拉克西特列斯、波利克莱特、皮热、卡诺伐、阿尔布莱希特-丢勒、和弥尔顿、维吉尔、但丁、莎士比亚、塔索、荷马、莫里哀等等①都是兄弟行。雕塑的规模之大,只要一座雕像就能造成一个人的不朽,仿佛费加罗、洛弗拉斯、和曼侬-莱斯戈,一个人物就足以使博马舍、理查逊、和普雷沃神甫名垂千古。②浅薄的人(艺术家中这种人太多了)说雕塑是只靠一裸一体存在的,从古希腊灭亡以后它就消灭了,现代的服装使雕塑根本不可能。殊不知古代雕塑家的杰作中间,有的是全部穿衣的人像,如《波吕许尼亚》③,《朱丽》④等,而这一类的作品,我们发现的还不及原来的十分之一。其次,真一爱一艺术的人不妨到佛罗伦萨去看看米开朗琪罗的《思想家》,到美因兹的大寺中去看看阿尔布莱希特-丢勒的《童贞女》,——在紫檀木上,在三重衣衫之下,雕出一个生动的女人,微波荡漾的头发,那种柔软的感觉绝非人间的梳妆所能比拟。外行人看过之后,都会承认天才能够在衣服上、铠甲上、长袍上,留下一缕思想,给它们一个血肉之体,正如一个人在衣饰上能表现他的一性一格和生活一习一惯。关于这一点,在绘画上独一无二的成就只有拉斐尔。而雕塑所要实现的就是拉斐尔这种成就。要解决这个难题,只能靠有恒的、孜孜——的工作;因为物质的困难要绝对克服,手要不辞劳苦,磨练得随一心一所一欲,而后雕塑家方能和他所要表达的对象,那个不可捉摸的一精一神境界肉一搏。在小提琴上吐露心曲的帕格尼尼⑤,倘使三天不练一习一,他的乐器便会象他所说的,丧失他的音域:这是说明在琴、弦、弓,与他之间,有着极密切的关系;这一点关系破灭了,他就会突然之间变成一个普通的提琴家。持续不断的工作是人生的规律,也就是艺术的规律;因为艺术是最一精一醇的创造。所以伟大的艺术家与诗人,既不等定货,也不等买主,他们今天、明天,永远在制作,从而养成劳苦的一习一惯,无时无刻不认识困难,凭了这点认识,他们才和才气,才和他们的创造力打成一片。卡诺伐是在工场中起居生活的,象伏尔泰在书斋中一样。荷马与菲迪亚斯,想必也是如此——
①以上提到的均为著名艺术家和诗人。米歇尔-科仑(1430-1512),法国雕刻家;冉-古戎(约1510-1568),法国雕刻家、建筑家;伯拉克西特列斯,公元前四世纪希腊雕刻家;波利克莱特,公元前五世纪希腊人像雕刻家、建筑家;皮热(1620-16一94),法国雕刻家;卡诺伐(1757-1822),意大利雕刻家;阿尔布莱希特-丢勒(1471-1528)德国画家、雕刻家;弥尔顿(1608-1674),英国诗人;维吉尔(公元前71-前19),拉丁诗人;塔索(1544-1595),意大利诗人。
②费加罗,十八世纪法国作家博马舍(1732-1799)的名剧《费加罗的婚姻》和《塞维勒的理发师》中的人物,聪明机智的仆人典型。洛弗拉斯,十八世纪英国作家理查逊(1689-1761)的小说《克拉丽莎-哈洛》中的男主角,一个卑鄙无一耻的好色之徒。曼侬-莱斯戈,法国作家普雷沃神甫(16一97-1763)所写小说《曼侬-莱斯戈》中的女主人公,美艳绝伦但生活放一荡。
③波吕许尼亚,抒情诗歌女神,其像呈沉思状。
④朱丽,罗马皇帝奥古斯特的女儿,以一婬一荡著称。
⑤帕格尼尼(1782-1840),意大利小提琴家。
伟大的人物都走过了荒沙大漠,才登上光荣的高一峰;文赛斯拉-斯坦卜克被李斯贝特幽禁在阁楼上的时节,已经踏上那一段艰苦的路。可是幸福,借了奥棠丝的面目,教诗人回复了懒惰,回复了一切艺术家的常态:因为他们的懒惰是一胡一思乱想,照样忙得很。那有如土耳其总督在后宫中的享受:他们溺于幻想,醉心于智慧的游戏。象斯坦卜克一流的大艺术家,受着梦想的侵蚀,可以名副其实的称为梦想家。这批自我麻醉的瘾君子个个以穷途潦倒收场;但在冷酷的环境鞭策之下,个个可以成为大人物。而且这些半吊子的艺术家非常可一爱一,博得人人喜欢,个个恭维,比着有个一性一,有蛮劲,反抗社会成法的真正的艺术家,反而显得高明。因为大人物是属于他们的作品的。他们对一切的漠不关心,对工作的热诚,使愚夫愚妇把他们当做自私;因为大家要他们和花花公子穿起同样的衣服,过着随波逐流而美其名曰循礼守法的生活。大家要深山中的狮子象侯爵夫人的哈巴狗一样的梳理齐整,洒上香水。这些很少对手而难得遇到对手的人,势必离群索居,与世隔绝,在大多数人眼里变得不可解了,而所谓大多数原是些傻瓜,愚夫愚妇,妒贤害能的人与浅薄无聊的人。经过了这番分析,处在例外的大人物身旁,一个女人应该负起怎样的任务,你们可以明白了吧。她应当象五年中间的李斯贝特,再加上一爱一,又谦卑、又体贴、永远在那里侍候着、微笑着的一爱一。
奥棠丝鉴于母亲的痛苦,受着贫穷的压迫,终于后悔无及的发觉了她过度的一爱一情无意中所犯的错误。但她不愧为她母亲的女儿,一想到要文赛斯拉受罪,她就心疼;她太一爱一他了,不能做她亲一爱一的诗人的刽子手,可是眼见悲惨的日子快要临到,临到她,她的孩子,和她的丈夫头上。
贝特看见姨甥的漂亮眼睛含一着泪,便说:“啊!啊!你不能绝望。你哭出一杯子眼泪也换不到一盘汤!缺多少呢?”
“五六千法郎。”
“我至多只有三千。此刻文赛斯拉在干什么?”
“有人出六千法郎,叫他和斯蒂曼合作,替埃鲁维尔公爵做一套点心盘子。欠莱翁-德-洛拉和勃里杜两位的四千法郎,沙诺答应代付,那是一笔信用借款。”
“怎么?你们拿了蒙柯奈元帅纪念像和浮雕的钱,还没有还这笔债?”
“唉,这三年中间我们每年花到一万二,收入只有两千四。元帅的纪念像,除掉一应开支,净到手一万六。老实说,要是文赛斯拉不工作,我们的前途简直不堪设想。啊!要是我能够学会雕塑,我才会拚命去抓粘土呢,”奥棠丝说着,伸出一双美丽的手臂。
由此可见少女并没在少一妇身上变质。奥棠丝眼睛发着光,依旧是那副刚强骠悍的一性一格;她的一精一力只能用来抱孩子,她觉得委屈。
“啊!亲一爱一的小乖乖,一个懂事的姑一娘一要嫁一个艺术家,必须等他发了财而不是在他要去发财的时候。”
这时她们听到斯蒂曼和文赛斯拉的脚声和谈话,他们送走了沙诺,又回进屋子。斯蒂曼,这个在新闻记者、有名的女演员、和时髦的一交一际花中间走红的艺术家,是一个漂亮青年,因为瓦莱丽有心罗致,已经由克洛德-维尼翁引见过。斯蒂曼刚和大名鼎鼎的匈兹太太分手,几个月以前她嫁了人,到外省去了。瓦莱丽和李斯贝特,从克洛德-维尼翁嘴里听到这个消息,认为这个文赛斯拉的朋友大有拉拢的必要。可是斯蒂曼为了避嫌疑,难得上斯坦卜克家,而他和克洛德-维尼翁那次上飞羽街,贝特又不在场,所以这一天贝特还是与他初次见面。她把这个知名的艺术家打量之下,发觉他望着奥棠丝的那种眼神,很可能派他去安慰奥棠丝,要是文赛斯拉欺骗太太的话。的确,在斯蒂曼心中,倘使文赛斯拉不是他的老朋友,这位年轻的伯爵夫人倒是一个挺可一爱一的情一妇;但是朋友的义气把这个欲一望压下去了,使他不敢多到这儿走动。贝特注意到他那种拘谨的态度,正是男人见了一个不好意思调一戏的女人的表示。
“这个青年人长得挺不错哪,”贝特咬着奥棠丝的耳朵。
“真的?我从来没有注意到……”
“斯蒂曼,我的好朋友,”文赛斯拉咬着他的耳朵说,“咱们之间不用客套,我有事跟这个老姑一娘一商量。”
斯蒂曼向两位太太告辞之后,走了。
“事情谈妥了,”文赛斯拉送客回来说;“可是这活儿要花六个月功夫,咱们先得有六个月的粮食。”
“我有钻石呢,”年轻的伯爵夫人象一切疼一爱一丈夫的女子一样,拿出那种了不得的热诚。
文赛斯拉跟中亮出一颗眼泪。他坐下抱着妻子,回答说:
“噢!我会工作的。让我做些大路货应市,做一件定婚的礼物,或是做几座人物的铜雕……”
“亲一爱一的孩子们,”李斯贝特说,“你们将来是承继我的,我一定留一笔大大的财产给你们,要是你们肯促成我跟元帅的亲事,——而且事情倘使成功得早,你们跟阿黛莉娜都可以寄饭在我家里。啊!咱们可以快快活活的一块过日子。至于眼前,听我一句老经验的话:千万不能上当铺,那是借债的末路。我亲眼看见穷人到了展期的时候付不出利息,把东西全部送了人。我可以替你们借到五厘起息的钱,只要写张借票就行。”
“真的?那我们得救了!”奥棠丝说。
“那么,我的孩子,你让文赛斯拉去见一见债主,她是看我面子才借的。我说的是玛奈弗太太;只要恭维她几句,她就挺高兴帮你们忙,因为她象暴发户一样好虚荣。亲一爱一的奥棠丝,到那边去一下吧。”
奥棠丝望着文赛斯拉,神气就象待决的囚徒踏上断头台。
“克洛德-维尼翁介绍斯蒂曼去过。据说是一个挺有意思的地方。”
奥棠丝把头低了下去。她心中的感觉只有一个字可以说明,那不是一桩痛苦,而是一种病。
“哎,亲一爱一的奥棠丝,你得学一学人情世故!”贝特懂得奥棠丝的态度是什么意思。“要不然你得跟你母亲一样,呆在冷宫里,象卡吕普索在尤利西斯动身以后那样的哭哭啼啼①,而且到了那个年纪,还没有忒勒玛科斯②来安慰你呢!……”她学着玛奈弗太太那套缺德话,“你得把世界上的人当做家用的器一具,有用就拿过来,没用就扔掉它。孩子们,把玛奈弗太太先利用一下,过后再离开她得了。文赛斯拉多一爱一你,难道你还怕他有野心,对一个大你四五岁,象一束苜蓿一样干枯,而且……”——
①尤利西斯,即荷马史诗《奥德修纪》中的奥德修,特洛亚战争的英雄。战后回国时海上遇难,为一海岛女仙卡吕普索所救,留在海岛七年。后在宙斯的干预下,卡吕普索忍痛割一爱一,让尤利西斯回国。
②尤利西斯的儿子。
“我宁可当掉我的钻石。噢!文赛斯拉!你不能去……那里是地狱!”
“奥棠丝说得不错!”文赛斯拉一边说一边拥抱他的妻子。
“谢谢你,朋友,”年轻的妻子快活到了极点——“贝姨,你瞧,我丈夫是一个天使!他不赌钱,我们到处都是一块儿去,要是他能尽心工作,那我真是太幸福了。干吗要到父亲的情一妇家里去,她榨光了父亲的钱,害得我们英勇的母亲好苦!”
“孩子,害你父亲的不是她,先是那个歌女,后来是你的婚事!天哪,玛奈弗太太对他很有好处呢,哼!……可是我不应该说这些话的……”
“你替谁都要辩护,亲一爱一的贝姨……”
孩子在花园里哭喊,把奥棠丝叫了去。屋内只留下贝特和文赛斯拉。
“你太太是一个天使,文赛斯拉!你得好好的一爱一她,永远不能让她伤心。”
“是的,我多一爱一她,所以把我们的境况都瞒着她,可是李斯贝特,对你不妨直说,即使把太太的钻石送进了当铺,还是无济于事。”
“那么向玛奈弗太太去借啊……劝劝奥棠丝让你去,或者,老实说,别给她知道,你自顾自去!”
“我就是这么想,”文赛斯拉说,“我刚才说不去,是免得奥棠丝难受。”
“你听着,文赛斯拉,我太喜欢你们两个了,不能不把危险预先告诉你。要是上那儿去,你得十二分留神,因为那个女人是一个妖一精一;个个人一看见她就一爱一上她;她那样的坏,那样会迷人!……她有艺术品那样的魔力。你借了她的钱,可不能把你的灵魂做抵押。要是我的甥女儿受了欺骗,我要一辈子的过意不去……呃,她来了!咱们别提了,你的事由我去安排就是。”
“你得谢谢贝特,”文赛斯拉对妻子说,“她答应把积蓄借给我们,救我们的急。”他对贝特递了一个眼色,贝特懂了。
“那么我希望你开始工作,我的宝贝,嗯?”奥棠丝说。
“欧!明天就动手!”
“就是明天这两个字害了我们,”奥棠丝笑道。
“啊!亲一爱一的,你自己说吧,是不是每天都有打岔,都有阻碍,都有事儿?”
“是的,你说得不错,亲一爱一的。”
“我这儿有的是念头!……”斯坦卜克敲了敲脑袋。“噢!我要叫所有的敌人吃惊。我要做一套餐具,十六世纪的德国式的,幻想派的!我要捏出许多草虫,安放许多孩子,穿插许多新奇的,名副其实的喷火兽,实现我们的梦境!……啊,这些我都拿稳了!做出来一定是又一精一致,又轻巧,又复杂。沙诺临走听得出神了……我就需要人家鼓励,最近那篇关于蒙柯奈纪念像的文章,使我灰心到了极点。”
那天,在奥棠丝走开一会只剩李斯贝特与文赛斯拉两人的时候,艺术家和老姑一娘一商量好,准备第二天就去拜访玛奈弗太太,要就是太太答应他去,要就瞒着她去。
瓦莱丽,当夜得知了这个胜利的消息,一逼一着男爵把斯蒂曼,克洛德-维尼翁,和斯坦卜克请来吃饭。她现在可以随一心一所一欲的支配他,就象那些女人支配老年的男人,有办法叫他们跑遍全城,把谁都央求得来满足她们的利益或虚荣。
第二天,瓦莱丽全副武装,那种打扮是巴黎女人挖空心思来卖弄她们的姿色的。她把自己细细端详,好似一个男人去决斗之前,把虚虚实实的剑法一温一习一一遍。没有一丝皱痕,没有一条褶裥。瓦莱丽把皮肤收拾得象凝脂白玉,那么柔软,那么细腻。再加上几颗惹眼的痣。大家以为十八世纪的美人痣业已失传或者过时,其实并不。现在的女人比从前的更一精一明,会运用大胆的战略勾一引人家的手眼镜。某人第一个发明缎子结,中间扣一颗钻石,整晚的引人注目;某人又开始复古,戴上发网,或在头发中间插上一支匕首形的别针,叫人联想到她的束袜带;某人用黑丝绒做袖口;某人又在头巾上缀坠子。等到这一类的钩心斗角,卖弄风一騷一或表示一爱一情的战术,演变为中下阶级的时候,心思巧妙的创造者又在发明别的玩意了。瓦莱丽存着必胜的心,那晚点了三颗痣。她用一药水把淡黄头发染成灰黄。斯坦卜克太太的头发是赭黄的,瓦莱丽要显得处处地方与她不同。经过了这番改造,她浑身有点儿特别刺激的,异样的情调,使她的信徒们暗暗惊奇,蒙泰斯甚至问她:“你今晚怎么的?……”此外她戴了一条相当宽阔的黑丝绒项链,衬托她雪白的胸脯。第三颗痣,象我们祖母时代的款式,贴在眼睛下面。①在当胸口最可一爱一的部位,系一朵最美丽的蔷薇,叫所有三十以下的男人不敢正视。
“这不是可以上谱、可以入画了吗?”她一边说一边对镜子做各种姿态,活象一个舞女练一习一屈膝的动作。
李斯贝特亲自上中央菜市场;那顿夜饭,应当象玛蒂里讷在主教款待邻区教长时做得一样一精一美。
斯蒂曼,克洛德-维尼翁,斯坦卜克伯爵,差不多在六点光景同时到了。换了一个普通的或是老实的女人,听见渴望已久的人来到是一定会马上出见的;可是从五点起已经在卧室里等待的瓦莱丽,有心把三位客人丢在那儿,明知他们不是在谈论她就是在心里想她。客厅的布置是由她亲自指挥的,一精一巧的小玩意安排得非常著目,那些除了巴黎别处制造不出的东西,暗示女主人的风度,好似代她通名报姓一般。用珐琅质和珠子镶嵌的小骨董;盆子里盛着各式可一爱一的戒指;塞夫勒窑或萨克森窑的名瓷②,是由佛洛朗与沙诺一精一心装配的:还有小人像、画册、零零星星的古玩,都是痴心的男人在定情之初,或是重修旧好的时节,重价定做得来的。瓦莱丽为了诸事顺利,快乐得有些飘飘然。她答应克勒韦尔在玛奈弗死后嫁给他;而痴情的克勒韦尔已经在她名下存了一笔利息有一万法郎的款子,那是他当初想献给男爵夫人的资金,三年中在铁路股票上所获的盈利。因此瓦莱丽有了三万二千法郎的收入。克勒韦尔又新许了一个愿,比奉送他的盈利更重要的愿。在两点到四点,给他的公爵夫人(他给德-玛奈弗太太起了这个外号,来补足他的幻象)迷得魂灵出窍的高xdx潮中,——因为瓦莱丽在太子街的表现打破了她的纪录,——他认为需要把她的海誓山盟多多栽培,便许下愿心,说要在猎犬街买一所一精一致的小住宅,是一个冒失的包工造好了,亏了本预备出卖的。瓦莱丽已经看到自己住着这所前有庭院后有花圈的公馆,外加自备马车!——
①法国妇女的痣是用薄绸剪成各种花式贴在脸上的。
②塞夫勒是法国城市名,萨克森是德国地区名,均以瓷器著称。
“我问你,哪一种安分守己的生活,能够在这么短短的时间轻而易举的得到这些?”她装束快完时对李斯贝特说。
贝特那天在瓦莱丽家吃饭,为的是替瓦莱丽把一个人不能自己说的话说给斯坦卜克听。玛奈弗太太满面春风,不卑不亢的走进客厅,后面跟着贝特,浑身穿着黄黑两色的衣服,用画室里的成语来说,替她做着陪衬。
“你好,克洛德,”她对那个曾经名噪一时的批评家伸过手去。
克洛德-维尼翁,象多少旁的男子一样,变成了一个政客,这个新名词是用来指初登宦途的野心家的。一八四○年代的政客,差不多等于十八世纪的神甫,少了他便不成其为沙龙。
“亲一爱一的,这一位是我的姨甥婿斯坦卜克伯爵,”李斯贝特把瓦莱丽只装不曾瞧见的文赛斯拉介绍了。
“我一见便认得是伯爵,”瓦莱丽风致嫣然的对艺术家点了点头,“在长老街我时常看见你,我也很荣幸的参加了你的婚礼。”她又对贝特说:“亲一爱一的,只要见过一次你从前的孩子,就不容易忘掉的。”接着她招呼了雕塑家:“斯蒂曼先生真是太好了,我这么匆促的邀请,居然肯赏光;可是紧要关头是谈不到礼数的!我知道你是他们两位的朋友。跟生客同桌是顶扫兴的事。我特意约你来陪他们;可是下次你得专程来陪陪我,是不是?……你答应我啊……”
她和斯蒂曼踱了一会,仿佛只关心他一个人。陆续来的客人有克勒韦尔,于洛男爵,和一个叫做博维萨热的议员。这位外省的克勒韦尔,给人家找来充数的那种家伙,在国会里是跟在参议官吉罗与维克托兰-于洛后面投票的。他们两人想在庞大的保守一党一内组织一个进步分子的小组。吉罗早在玛奈弗太太家走动,她竟想把维克托兰-于洛也找来。可是至此为止,清教徒式的律师总是推三阻四拒绝父亲和岳父的邀请。他觉得在一个使母亲落泪的女人家里露面是一桩罪恶。维克托兰-于洛跟政治上的清教徒不同,正如一个虔诚的女子眼满嘴上帝的人不同。博维萨热,从前阿尔西地方的帽子商,想学会一套巴黎作风,在议会里从不缺席,仿佛会场中的石柱一样。他在美艳诱人的玛奈弗太太门下受训:受了克勒韦尔的催眠,听着瓦莱丽的指导把他当作榜样,当做老师,样样请教他,请他介绍裁缝,模仿他,学他的姿势;总而言之,克勒韦尔是他的大人物。瓦莱丽,在这些人物和三个艺术家环绕之下,再由李斯贝特陪衬之下,在文赛斯拉眼中特别显得了不起,因为一往情深的克洛德-维尼翁还在他面前替玛奈弗太太打边鼓。
“她兼有德-曼特侬夫人①和尼侬的长处!”那位当过批评家的说,“讨她喜欢不过是一个黄昏的事,只消你有才气,可是得到她的一爱一,那不但使你扬眉吐气,而且做人也有了意义。”——
①德-曼特侬侯爵夫人(1635-1719),作家多比涅之女,斯卡龙的遗孀,后成为路易十四的情一妇,对路易十四的宗教政策有一定的影响。
瓦莱丽表面上对老邻居的冷淡,大大的挑一动了他的虚荣心。但她不是有心如此,因为她并不识得波兰人的一性一格。这个斯拉夫人的脾气,有一方面很象儿童;凡是出身野蛮,自己并未真正文明而突然厕身于文明人之列的种族,都是如此。这个民族象洪水泛滥似的占据了地球上一片广大的土地。它居住的荒凉地带是那么辽阔,使它自一由自在,不象在欧洲那样肩摩踵接;可是没有思想的摩一擦,没有利害的冲突,也就没有文明的可能。乌克兰、俄罗斯,多瑙河平原,凡是斯拉夫族所在的区域,是欧亚两洲之间、文明与野蛮之间的接壤地带。所以,波兰人虽是斯拉夫族内最有出息的一支,仍脱不了年轻民族的幼稚与反复无常的一性一格。它有勇气,有才情,有魄力;可是染上了轻浮之后,它的勇气、才情、魄力,就变得既无条理,又无头脑。波兰人的动摇不定,可以比之于吹在它那片池沼纵横的大平原上的风;虽然有扫雪机一般的威力,能够把房屋村舍席卷而去,但象大风雪一样,一遇到池塘就在水中溶化了。人总免不了感染环境的影响。和土耳其人不断战争的结果,波兰人一爱一上了东方的豪华富丽,他们往往为了华美的装饰而牺牲必需品,浓装艳服,穿扮得象女人;其实气候的酷烈使他们的体格不下于阿拉伯人。在苦难中才显得伟大的波兰人,能咬紧牙关挨打,叫打的人筋疲力尽;他们十九世纪的历史,等于初期基督徒历史的重演。倘使波兰人那么爽直那么坦白的一性一格,能有十分之一英国人的狡狯,今日双首鹰徽统治的地方,都可以移归白鹰徽管辖。①只要些少的权术,波兰就不会把奥国从土耳其人手中救过来,让它日后侵略自己;也不会向重利盘剥、把它搜刮一空的普鲁士借债;同时也不致在第一次被瓜分的时候,因内订而自行分裂。大概波兰诞生受洗之时,一般善神对此可一爱一的民族赐了许多优点,可是冷落了那有名的恶煞卡拉博斯②,而一定是卡拉博斯对波兰下了毒咒,说:“好吧,我的姊妹们给你的赠品,你留下吧;可是你永远不会知道自己要些什么!”即使波兰在反抗俄罗斯的英勇斗争中得胜了,它现在也会自相残杀,象他们从前在议会中争夺王位一样。这个民族的美德,仅仅是不怕流血的勇气。一定得找出路易十一那样的人,③接受他,让他来一下专制的统治,它才有救星。波兰在政治上的表现,就是多数波兰人在日常生活中的表现,尤其在大难临头的时候。所以,文赛斯拉-斯坦卜克,三年以来一爱一着妻子,也知道妻子把自己当做上帝一样,一看到玛奈弗太太对他似理非理,就不由得大不服气,认为非使她青睐相加不可了。比较之下,他觉得瓦莱丽胜过自己的太太。奥棠丝是一堆美丽的肉,象瓦莱丽对贝特所说的;玛奈弗太太却是肉一体中有一精一神,有一婬一荡的刺激。奥棠丝的忠诚,在丈夫看来是对他应当有的感情;他很快就忘了死心塌地的一爱一情是无价之宝,正如借债的过了相当时间会把借来的钱当做自己的。忠贞的节一操一变做日常的面包,而私情有如珍馐美果一般诱人。一个目中无人的女子,尤其是一个危险的女子,能够刺激好奇心,仿佛香料能够提出食物的鲜味。而且,瓦莱丽表演得那么一精一彩的骠劲,对享了三年现成福的文赛斯拉还是一桩新鲜玩意。总之,奥棠丝是太太,瓦莱丽是情一妇。许多男人都想兼有这个同一作品的两个不同的版本;其实一个男人不懂得把妻子化作情一妇,便是他庸驽谫陋的证据。在这方面见异思迁是无能的标记。恒久才是一爱一情的灵魂,才是元气充沛的征象,有了这种气魄才能成为诗人。一个人应当把妻子化作所有的女人,正如十七世纪的诗人把自己的情一妇看作是美艳女神或书中美人一样——
①双首鹰徽是帝俄的国徽。白鹰徽是波兰国徽。
②卡拉博斯,传说中的驼背恶神。
③跨易十一为十五世纪法国国王,以善谋略著称。一生事业在于削弱贵族,扩张王权。
李斯贝特看见姨甥婿着了迷,便问他:“喂,你觉得瓦莱丽怎么样?”
“妙不可言!”
“只怪你不听我的话。啊!我的小文赛斯拉,要是你当初不跟我分手,你早已做了这个美人鱼的情一夫,等她丈夫死了,你可以娶她,四万法郎的进款现现成成是你的了!”
“真的?……”
“当然真的,”李斯贝特回答,“可是小心!我早警告过你了,千万别自投罗网!哦,开饭了,你搀着我进去吧。”
再没有比这番话更盅惑人心的了。因为波兰人的脾气,是只要一看到悬崖绝壁,就会跳下去的。这个民族真有骑兵的天才,不论是怎样的险阻,它都相信能够冲锋陷阵,得胜而归。贝特仿佛在马腹上踢了一脚,挑一起他的虚荣心,饭厅的场面又加强了一脚的作用:在闪闪发光的银器照耀之下,斯坦卜克见识到巴黎奢华的极致。
“唉,我应该娶一个赛莉梅娜①的,”他心里想——
①赛莉梅娜为莫里哀的《恨世者》中人物,为风一騷一、美丽、机智、狡狯的典型。
吃饭的时候,男爵一一团一和气,因为看到女婿在场而很高兴,但更高兴的是,以为一答应玛奈弗替补科凯的位置,就能使瓦莱丽回心转意,对他忠实。斯蒂曼用他那一套巴黎人的诙谐,和艺术家的谈锋,跟殷勤的男爵周旋。斯坦卜克当然不甘落后,他卖弄才情,谈笑风生,尽量的炫耀,觉得很满意;玛奈弗太太好几次对他微笑,表示领会他的妙处。一精一美的菜、大量的酒,终于把文赛斯拉在此欢乐的陷入坑中完全淹没了。饭后他带着酒意望便塌上一躺,身心双方的快一感使他融化了,而那么轻一盈,那么芬芳,千娇百媚可以叫天使堕一落的玛奈弗太太,居然过来坐在他身旁,越发使他喜出望外。她弯着身一子和他低低的谈话,几乎要碰到他的耳朵。
“今晚我们不能谈正事,除非你留在最后。在你,我,李斯贝特之间,我们尽可由你的便,把事情办妥……”
“啊!太太,你是一个天使!”文赛斯拉用同样的口吻回答,“我真是糊涂透顶,没有听李斯贝特的话……”
“什么话呢?”
“在长老街的时候,她说你一爱一着我!……”
玛奈弗太太把文赛斯拉瞟了一眼,不胜羞怯的突然站了起来。一个年轻美貌的女人,决不肯让一个男人对她存着唾手可得的心。把恋慕之情硬压在心头而假作端庄的举动,比最疯狂的情话更来得意义深长。
所以,文赛斯拉在情一欲大受挑一拨之下,对瓦莱丽越发殷勤了。出名的女人便是众人企慕的女人。就因为此,女戏子有那么大的魔力。玛奈弗太太知道有人在打量她,便做得象一个受人喝采的女演员一样:她仪态万方,博得人人叫好,个个称羡。
“怪不得我老丈那样的风魔,”文赛斯拉对贝特说。
“你这句话,文赛斯拉,叫我一辈子都要后悔,不该帮你借这一万法郎。难道你也要象他们一样为她发疯吗?”她指着那般客人说,“你得想想,你要做你老丈的情敌了。再想想你要教奥棠丝多么伤心。”
“不错,奥棠丝是天使,我是一个魔鬼!”
“家庭里有了一个已经够了,”李斯贝特回答。
“艺术家是不应该结婚的,”斯坦卜克嚷道。
“这就是我在长老街说的。你应该把你的铜像、你的杰作,当做孩子的。”
“你们在谈些什么呀?”瓦莱丽走过来和贝特站在一块,“替一我招呼茶吧,贝姨。”
由于波兰人夜郎自大的脾气,斯坦卜克想做得跟这位沙龙中的仙女非常亲一热。他先目中无人的把斯蒂曼,克洛德-维尼翁,克勒韦尔,瞪了一眼,然后抓着瓦莱丽的手,硬要她在便榻上和他一同坐下。
“伯爵,你真是王一爷气派!”她半推半就的说。
于是她坐在他身旁,特意给他看到那朵胸前的蔷薇。“唉!
我要是王一爷,就不会以借债的身分到这儿来了。”
“可怜的孩子!我记得你在长老街做夜工的情形。你真有点儿傻。你的结婚,未免饥不择食。你一点不认识巴黎!瞧你现在落到什么地步!你不听贝特的忠告,也不接受一个巴黎女子的一爱一,她才是老巴黎呀。”
“不用提了,我蠢极了。”
“你要一万法郎不成问题,亲一爱一的文赛斯拉;可是有一个条件,”她抚一弄着她美丽的头发卷。
“什么条件?”
“就是我不收利息……”
“太太!……”
“噢!不用急;你可以送我一座人物的铜雕。你已经开始采用参孙的故事,干吗不把它完成呢?……你可以表现大利拉割掉犹太大力士头发的一幕①!……既然你有志做一个大艺术家——你听我的话,一定成功,——你一定懂得这个题目。那是要表现女人的威力。在这个场合,参孙是不足道的。他不过是无知无觉的蛮力罢了,大利拉是情一欲,情一欲才能毁灭一切。大力士赫丘利不是坐在翁法勒膝下纺过纱吗②?现在这个副本——你们是不是这样说的,嗯?……”她问克洛德-维尼翁与斯蒂曼,他们是听到谈论雕塑而走过来的。“你想,现在这个副本要比希腊神话美多少!……这段神话究竟是希腊从犹太一王国传来的呢,还是犹太一王国从希腊传来的③?”
“啊,太太,你提出了一个严重的问题!那是要知道《圣经》的各个部分是什么时代写成的。伟大的,不朽的斯宾诺莎④,有人无聊的说他是无神论者,实际他却用数学证明了上帝的存在,他呀,他说《创世记》和涉及政治史的部分是属于摩西时代的,他拿出哲学的证据指出后人添加的段落。因此他在犹太教堂门口给人刺了三刀。”——
①犹太大力士即参孙,头发是他神力的源泉。大利拉是他一宠一爱一的女人。后大利拉被人收买,割掉了参孙的头发,大力士遂落入非利土人之手。
②赫丘利是古希腊神话中的英雄,以非凡的力气和武功著称。翁法勒是吕狄亚的女王,曾强一逼一赫丘利答应在她膝下纺纱才嫁给他。
③古犹太一王国所在地即今日之巴勒斯坦。
④斯宾诺莎(1632-1677),荷兰哲学家。
“想不到我这样博学,提出了一个这么艰深的问题!”瓦莱丽因为和文赛斯拉的密谈受了打扰,大为扫兴。
“女人靠了本能是无所不知的,”克洛德-维尼翁回答。
“那么你答应我了?”她象痴心的少女一样小心翼翼的拿着斯坦卜克的手。
“这是你的造化,朋友,”斯蒂曼嚷道,“太太会向你要作品……”
“什么作品呢?”克洛德-维尼翁问。
“一座小小的铜雕,”斯坦卜克回答,“‘大利拉割掉参孙的头发’。”
“那可不容易对付,因为那张一床一……”克洛德-维尼翁发表他的意见。
“相反,那真是太容易了,”瓦莱丽笑道。
“啊!希望你把雕像做起来吧!……”斯蒂曼说。
“太太本人就是值得雕塑的!”克洛德-维尼翁俏皮的瞟了瓦莱丽一眼。
“你瞧,我理想中的布局是这样的,”瓦莱丽接着说,“参孙醒来的时候,头发全没有了,好似许多戴假头发的花花公子一样。他坐在一床一边,所以他的下一身只要大略表明一下就行,堆上一些衣服,衣褶等等。他那时仿佛马利乌斯站在迦太基废墟上①,一交一叉着手臂,低着头,一句话说尽,就是拿破仑在圣赫勒拿岛!②大利拉跪着,有点象卡诺伐雕的玛德莱娜。女人一朝毁了她的男人,一定是十分疼他的。照我的意思,那犹太女子对一个威武有力的参孙是害怕的,但他变了一个小娃娃,她就一爱一他了。所以,大利拉忏悔她的过失,想把头发还给情一人,她不敢看他,但她居然笑盈盈的望着他了,因为她知道参孙的软弱就是已经宽恕的表示。这一组像,再加上凶猛的朱迪特,女人的一性一格就完全解释清楚了。德一性一砍掉脑袋③,邪恶只割掉头发。诸位,小心你们的假发啊!”——
①马利乌斯(公元前156-前86)罗马执政官战功赫赫,为资族阶级的代表人物希拉所忌。较量的结果马利乌斯败,逃往非洲(迦太基)。后杀回罗马,重新执政。
②一八一五年拿破仑在滑铁卢再度败绩,被放逐到大西洋的圣赫勒拿岛直到去世。
③《圣经》载,犹太女英雄朱迪特为救祖国而诱杀敌将何洛费尔纳,故言德一性一砍人脑袋。
她丢下两位艺术家走了,让他们和批评家异口同声的赞美。
“不能再妙了!”斯蒂曼嚷道。
“噢!”克洛德-维尼翁说,“我从没见过这样聪明这样迷人的女子。才貌双全,多难得!多难得!”
“你跟女作家卡米叶-莫潘是知一交一,尚且下这种断语,我们还有什么可说的?”斯蒂曼说。
克勒韦尔从头至尾在那里听着,特意离开牌桌走过来:
“亲一爱一的伯爵,要是你把瓦莱丽塑成大利拉,我出三千法郎买你一座。哎,哎,三千法郎,我豁出去了!”
“我豁出去了!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博维萨热问克洛德-维尼翁。
“要太太肯做模特儿才行……”斯坦卜克对克勒韦尔指着瓦莱丽。“你先去问问她。”
这时瓦莱丽亲自端了一杯茶递给斯坦卜克。那不止表示尊重,而是偏一宠一。女人请喝茶的方式,包括许多不同的语言,在她们是最拿手的。所以,这个礼数表面上虽是极简单,但她们行此礼数的动作、姿势、眼神、口吻、声调,大有研究的余地。从“你喝茶吗?你要不要喝茶?来一杯茶吧?”这一类冷淡的口气和对于掌管茶壶的人的吩咐,一直到象后宫的妃子一般从桌上捧了一杯茶,走向她心目中的巴夏①,以诚惶诚恐的态度,用娇滴滴的声音,脉脉含情的目光献上去:这其间,一个生理学家可以观察到全部女一性一的情感,从厌恶或冷淡起,直到倾吐疯狂的热情为止。女人可以随一心一所一欲的从中表现她的情感:或是轻蔑到近乎侮辱,或是俯首帖耳类乎东方女一奴一。瓦莱丽不止是一个女人,而且是一条化身为女人的蛇,她亲手捧了茶走到斯坦卜克面前,就等于完成了她的妖法。艺术家站起身来,手指和瓦莱丽的轻轻一碰,凑着她的耳朵说:
“你要我喝多少杯茶我都喝,因为要看你这个端茶的姿势!……”——
①巴夏,土耳其总督,泛指贵人。
斯坦卜克这种露骨的表示,她早已等得不耐烦了,可是临了她又装做若无其事。
“你说什么模特儿呀?”她问。
“克勒韦尔老头出三千法郎,向我定一座铜雕。”
“他?花三千法郎买一座铜雕?”
“是的,要是你肯做大利拉的模特儿。”
“我想他根本没有懂,”她说,“我做了大利拉的模特儿,他拿全部家产来还不卖给他呢,因为大利拉是要袒胸露臂的……”
跟克勒韦尔的摆姿势一样,所有的女子都有一个得意的姿态,一个令人倾倒的,研究到家的姿态。在一交一际场中,有的永远望着她们内一衣的花边,把外衣的肩头扯动一下;有的望着墙壁高处的嵌线,卖弄她们眼珠的光彩。玛奈弗太太,不象旁人一样做面部表情。她一个翻身走向茶桌,到李斯贝特那边去。这个舞女摆一动衣袂的动作,当年征服了于洛,此刻诱一惑了斯坦卜克。
“你的仇报成了,”瓦莱丽咬着贝特的耳朵说,“奥棠丝要哭得死去活来,一辈子后悔不该抢掉你的文赛斯拉。”
“我没有当上元帅夫人,就算不得报仇;可是现在他们都盼望这件事成功了……今天早上我去过维克托兰家。我忘了告诉你了。小于洛夫妇向沃维奈赎回男爵的借票,把屋子做抵押,借了七万二千法郎,五厘起息,三年为期。房租的收入没有了,小于洛夫妇要苦三年。维克托兰垂头丧气,把他老子看透了。克勒韦尔对这件孝顺的行为一定要生气,跟女儿女婿就此翻脸也说不定。”
“男爵现在大概没有办法弄钱了吧?”她一边向于洛装着笑脸,一边凑着贝特的耳朵说。
“我看他是搅光了;但他到九月里又可以支薪了。”
“他还有寿险保单,展期过了!嗯,玛奈弗升科长的事非赶紧不可;今晚我要狠狠的一逼一他一一逼一。”
“姨甥,”贝特过去对文赛斯拉说,“你该走了,我求你。你太不象话,这样望着瓦莱丽简直要害她了,她的丈夫忌妒得厉害。千万不能学你岳父的样,回去罢,奥棠丝一定在等你……”
“玛奈弗太太要我留在最后,咱们三个好商量事情。”
“不行;款子我给你送过来吧,她丈夫老瞪着你,还是早走为妙。明儿早上十一点,你把借票送来;那时玛奈弗这小子上了办公室,瓦莱丽不用一操一心了……你要她做雕像的模特儿是不是?……你先到我家里来……”贝特发觉斯坦卜克的眼睛正在向瓦莱丽打招呼:“啊!我知道你心心念念的想搅女人。瓦莱丽固然漂亮得很,可是你不能叫奥棠丝伤心啊!”
结过婚的男人一有野心,哪怕只是逢场作戏,越听到人家提起他太太,便越是跃跃欲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