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到歌剧院时,参议官呆了一呆,他看到勒珀蒂耶尔街上的大厦一陰一森森的,没有警察,没有灯火,没有执事人员,没有阻止群众的木栅。他瞧瞧戏目,只见上面贴着一张白纸,写着几个大字:
因病停演
他立刻奔向约瑟法的寓所,她象歌剧院所有的演员,住在附近的绍沙街上。
“先生,您找谁?”门房这一问,弄得他莫名其妙。
“怎么,你不认得我了?”男爵心里一慌。
“不是这个意思,先生,因为我奉命把您挡驾,所以才问您上哪儿。”
男爵打了一个寒噤。
“出了什么事呀?”他问。
“要是你爵爷走进弥拉小一姐的公寓,您可以碰到一爱一洛伊丝-布里斯图小一姐,毕西沃先生,莱翁-德-洛拉先生,卢斯托先生,德-韦尼赛先生,斯蒂曼先生,和一些香喷喷的太太们,在那里喝一温一居酒……”
“那么她在哪儿?……”
“弥拉小一姐吗?……我不知道可不可以对您说……”
男爵把两枚五法郎的钱塞在门房手里。
“噢,她此刻在主教城街,据说是埃鲁维尔公爵送给她的屋子,”看门的放低了声音回答。
问明了屋子的号数,男爵雇了一辆马车赶去,看到一所双重大门的时式漂亮屋子,单是门首那盏煤气灯,已经显出奢华的气派来了。
男爵穿着他的蓝呢上装,白领带,白背心,浅黄裤子,漆皮靴子,在这座全新的乐园的门房眼中,很象一个迟到的客人。他的威武的气概,走路的功架,浑身上下都证明他是一个来宾。
门房一打铃,列柱成行的廊下出现一名跟屋子一样新的当差,把男爵让了进去。他拿出帝政时代人物的姿态和口吻,吩咐道:
“把这张片子送给约瑟法小一姐……”
这位专门侍候女人的家伙,心不在焉的打量着那间屋子,发觉原来是一间外客厅,摆满了奇花异卉,家具陈设要值到两万法郎。当差的来请先生进内客厅,说等席面散了,大家喝咖啡的时候,主人就会出来。
帝政时代的奢华,当然亦是场面伟大,虽说为时不久,也非有大量的财富不可;男爵虽是经历过当年的盛况,对着眼前这间屋子也不免眼花缭乱的呆住了。三扇窗子外面,是一座神仙洞府似的花园,那种一个月内赶造起来的园子:泥土是搬来的,花木是移植来的,草皮仿佛是化学方法变出来的。他不但欣赏一精一雅的摆设,镀金的器一具,最值钱的蓬巴杜式的雕塑,以及暴发户们不惜重金争购的,一精一美绝伦的绫罗绸缎;他更欣赏惟有天潢贵胄才有本领挑选、罗致、收买的东西:两张格勒兹,两张华托,两张梵迪克的头像,两张吕依斯达埃尔,两张迦斯泼,一张伦勒朗,一张荷尔拜因,一张牟利罗,一张提善,两张特尼埃,两张梅兹,一张冯-赫伊絮姆,一张亚伯拉罕-米尼翁,①一共是二十万法郎的名画。美妙的框子差不多值到画一样的价钱——
①以上提到的均为欧洲名画家。格勒兹(1725-1805)、华托(1684-1721),系法国画家;梵-迪克(1599-1641)、特尼埃父子(1582-1649,1610-16一90)系弗朗德勒画家;吕依斯达埃尔(1600-1670)、伦勃朗(1606-166一9)、梅兹(1629-1667)、冯-赫伊絮姆(1682-1749),系荷兰画家:迦斯泼(1615-1675)、提善(约1488-1576)系意大利画家;荷尔拜因(1497?-1543)、米尼翁(1640-1679)系德国画家;牟利罗(1618-1682),西班牙画家。
“啊!现在你明白了吗,糊涂虫?”约瑟法说。
从一扇没有声响的门里,她提着足尖在波斯地毯上走过来,把她的崇拜者吓了一跳,原来他迷迷糊糊的愣在那里,耳朵里轰轰的响,除了丧钟以外听不见别的声音。
把这个大官叫做糊涂虫,足见那些女人的胆大妄为,连最伟大的人物都敢糟蹋;男爵听了,顿时两脚钉在了地上。约瑟法穿着黄白两种色调的衣衫,为这个盛大的宴会装扮得那么得体,在珠光宝气的环境中,她的光辉也一点没有减色,倒象是一件希世奇珍的宝物似的。
“多美啊,是不是?”她接着说,“公爵出钱不管事,跟人家合伙做生意,公司的股票涨了,他抛了出去,把赚来的钱都花在这里。我的小公爵真行!呕,只有从前的王公大臣才会点铁成金!饭前,公证人把屋契教我签字,连付款收据都附了来。今天的来宾都是些大老:埃斯格里尼翁,拉斯蒂涅,马克西姆,勒农库,韦纳伊,拉金斯基,罗什菲德,拉帕菲林;银行界来的有纽沁根,杜-蒂耶;还有安东尼亚,玛拉迦,卡拉比讷,匈兹。他们都在可怜你呢。对啦,朋友,我也请你,只是有一个条件,你先得一口气喝足他们的量,或是两瓶匈牙利,或是两瓶香槟,或是两瓶卡泼。告诉你,我们都灌饱了,歌剧院非停演不可,我的经理咕啊咕啊的乱叫,象一只喇叭。”
“噢!约瑟法!……”男爵叫道。
“还要跟我评理吗?多无聊!”她微笑着蒙住了他的话,“这座屋子连家具值到六十万,你说你值不值?你拿得出利息三万法郎的存折,象公爵那样裹在一个杂货铺的三角包里递给我吗?……你看他的礼送得多妙!”
“堕一落到这种田地!”男爵这时的气愤,恨不得拿太太的金刚钻来跟埃鲁维尔公爵斗一斗,即使只能打倒他一天一晚也是好的。
“堕一落是我的本行!”她回答,“啊!你看你这种态度!干吗不搅些出钱不管事的买卖?天!我可怜的老雄猫,你该谢谢我呢:我离开你正是时候了,要不然你我非得吃掉你女人的生活费,你女儿的陪嫁,以及……啊!你哭啦。帝国完蛋啦!……我来向帝国致敬吧。”
她摆出一个悲壮的姿势,说道:
人家叫你于洛!我可不认得你喽!……
说完她进去了。
半开的门里,象闪电一般漏出一片强烈的光,夹一着一阵越来越凶的闹酒的声音,和一股山珍海味的味道。
女歌唱家回头从半开的门里张了一眼,看见于洛一动不动的站在那儿,好比一座铜像,于是她又走出来说:
“先生,我把绍沙街上的破烂东西让给毕西沃的小姑一娘一布里斯图了;要是你想去收回你的睡帽、你的鞋拔、你的腰带、和你染鬓脚的油蜡,我是关照他们还给你的。”
这几句缺德话使男爵马上走了出去,好似罗得当年走出峨摩拉城,却并没象他的妻子那样“回头一看”①——
①典出《旧约-创世记》第十九章:“当时耶和华将硫磺与火,……降与所多玛和峨摩拉……罗得的妻子在后边回头一看,就变成了一根盐柱。”
于洛怒不可遏,自言自语的一路走回家;家里的人还在那里静静的玩着两个铜子输赢的惠斯特,和他出门的时候一样。一看见丈夫,可怜的阿黛莉娜以为闯了祸,出了什么丢人的事;她把牌递给奥棠丝,带了埃克托走进小客厅,五小时以前,克勒韦尔就在这儿预言贫穷是如何如何难堪的。
“你怎么啦?”她害怕的问。
“噢!请你原谅;让我把那些岂有此理的事告诉你听。”
他的怒火一口气发泄一了十分钟。
“可是,朋友,”可怜的妻子忍着痛苦回答,“那样的女人本来就不懂得一爱一情,那里配得上你的纯洁、忠实的一爱一情!以你这般明白的人,怎么会想跟百万家财去拚呢?”
“亲一爱一的阿黛莉娜!”男爵抓着妻子,把她紧紧的抱在怀里。
受伤的自尊心,给男爵夫人涂了一层止痛的油膏。
“当然,埃鲁维尔公爵要没有财产,在她面前,他怎么能跟我比!”男爵说。
“朋友,”阿黛莉娜拿出最后的勇气,“要是你一定少不了情一妇,为什么不学克勒韦尔的样,找些便宜的、容易满足的女人?那不是我们大家都得益吗?需要,我是懂得的,可不了解虚荣心……”
“噢!你太好了!我是一个老糊涂,不配有你这样的太太。”
“我不过为我的拿破仑做一个约瑟芬罢了,”她悲哀的回答。
“约瑟芬不如你。来,我要跟大哥和孩子们玩惠斯特去。我应该负起家长的责任,把奥棠丝出嫁,结束我的荒唐生活……”
这种洒脱的态度大大的感动了阿黛莉娜,甚至于说:
“那女人丢掉我的埃克托,真是没有眼睛,不管她新找的是谁。啊!我哟,哪怕把世界上所有的黄金来换,我也不肯把你放手的。一朝得到了你的一爱一,怎么还舍得离开你呢!……”
男爵不胜感激的望着妻子,算是报答她盲目的信仰。于是她更加相信,一温一柔与服从是女人最有力的武器。可是她错了。把高尚的情一操一推之极端,其结果与邪恶的结果一样。拿破仑做成皇帝,因为他在离开路易十六丢掉脑袋与王国两步路的地方,开槍射击群众,而路易十六的丢掉脑袋与王国,是因为舍不得让一个名叫梭斯的人流血……
奥棠丝把文赛斯拉的银印放在枕头底下,连睡觉的时候都不肯离开。第二天,她清早起来穿扮齐整,教人通知父亲一起身就到花园里去。
九点半左右,父亲依着女儿的要求,挽了她手臂,沿着河滨,穿过王家桥,走到阅兵场。刚进铁栅要穿过那大广场,奥棠丝说:
“爸爸,咱们应该装做溜达的样子。”
“在这个地方溜达吗?……”父亲带着笑话她的口吻。
“咱们可以装做到博物馆去;告诉你,那边有几家卖小古董,卖图画的铺子……”她指着一些木屋说,那是靠着长老街转角几所屋子的墙根盖的。
“你姨母住在这里呢……”
“我知道;别让她瞧见我们……”
“哎,你想干什么?”男爵走到离玛奈弗太太的窗子只有三十步左右的地方,忽然想起她了。
奥棠丝把父亲领到一家铺子的橱窗前面,正对南特府,坐落在沿着卢浮宫长廊一带的屋子的转角上。她走进店堂;父亲却站在外边,专心望着那小一娘一儿的窗子。昨天晚上,她已经在老少年心中留下印象,仿佛预先抚一慰他将要受到的创伤似的,此刻他要把太太的主意来实地试验了。
“还是回头去找小家碧玉吧,”他想起玛奈弗太太生得那么十全十美,那么可一爱一,“有了这个女人,我可以马上忘掉贪得无厌的约瑟法。”
以下是铺子内外同时发生的事实。
打量着意中人的窗子,男爵瞥见那个丈夫自己在刷外氅,同时伸头探颈的,似乎在广场上等着什么人。男爵怕他看见了将来会把他认出来,便转身背对长老街,但仍旧把身一子斜着一点,好随时张望。不料这一转身,竟劈面遇见了玛奈弗太太,——她从河滨大道沿着屋子走过来预备回家。瓦莱丽看到男爵那副诧异的目光,也不免吃了一惊,羞怯的瞟了他一眼。
“好一个美人儿!简直教人魂灵出窍!”男爵嚷道。
“喂!先生,”她转过身来,仿佛决心要干一桩大事情似的,“你可不是于洛男爵吗?”
男爵点了点头,越来越诧异了。
“好吧,既然我们有缘碰上两次,我又很荣幸的引起了你的好奇心或是注意,那么请你不必魂灵出窍,还是高抬贵手主持公道罢……我丈夫的命运就一操一在你老人家手里。”
“怎么的?”男爵很殷勤的问。
“他是你署里的一个职员,在陆军部,属于勒布伦先生一司,科凯先生一科,”她笑着回答。
“我很乐意,太太,……请教贵姓哪?”
“玛奈弗。”
“我的小玛奈弗太太,为了讨你喜欢,即使不公道的事我也愿意帮忙……我有一个姨妹住在你屋子里,这两天我会去看她,有什么要求,可以到她那儿告诉我。”
“请原谅我的冒昧,男爵;可是我不得不大胆的说这种话,我是没有依靠的。”
“啊!啊!”
“噢!先生,你误会了。”
她低下眼睛,男爵简直以为不见了太一陽一。
“我到了绝望的地步,但我是一个规矩女人,”她接着说,“六个月以前,我失去了唯一的保护人,蒙柯奈元帅。”
“啊!你是他的女儿吗?”
“是的,先生,可是他从来没有认我。”
“大概是为要留一份家产给你吧。”
“不,什么都没有,先生,因为找不到遗嘱。”
“噢!可怜的孩子,元帅是中风死的……好啦,别失望,太太。一个帝政时代的名将的女儿,我们应当帮助。”
玛奈弗太太很有风度的行了礼,暗暗得意自己的收获,正如男爵得意他的收获一样。
“她这么早从哪儿来呢?”他一边想一边分析她衣衫的摆一动,在这上面,她的卖俏似乎过火了一点。“她神色疲倦,决不是从澡堂子回来,何况她丈夫等着她。真怪,倒是大有研究的余地。”
玛奈弗太太进了屋子,男爵便想知道女儿在铺子里干些什么。他一边往里走一边还望着玛奈弗的窗子,几乎跟一个青年人撞个满怀。他脑门苍白,灰色的眼睛挺有一精一神,穿着黑外氅,粗布裤子,罩有鞋套的黄皮鞋,没头没脑的从铺子里奔出来;男爵眼看他奔向玛奈弗的屋子,走了进去。
奥棠丝一进铺子,立刻认出那座出色的雕像,很显著的摆在桌子上,从门洞子望过去恰好居于正中的地位。
即使没有以前那些事情,单凭这件大作brio①的气息,也能吸引少女的注意。在意大利,奥棠丝本人就能给人家塑成一座brio的雕像——
①意大利文:奔放热烈。
那种有目共睹、雅俗共赏的光彩,其程度并非在所有的天才作品中都相等的。拉斐尔的某几幅图画,例如《耶稣变容图》,福利尼奥教堂中的《圣母》,梵蒂冈宫中的几间壁画,并不叫人一见之下就钦佩赞赏,象西阿拉宫中的《提琴师》,皮蒂美术馆中的几幅《多尼肖像》与《以西结的幻象》,博盖斯美术馆中的《耶稣背十字架》,以及米兰布雷拉博物馆中的《童贞女的婚礼》。《先知约翰像》和罗马画院中的《圣路加为圣母画像》,就没有《莱昂十世像》与德累斯顿的《童贞女》那样的魔力。但它们的价值是相等的。不但如此,梵蒂冈宫中的壁画,《耶稣变容图》,那些单色画,和三张画架上的作品,确是尽善尽美的最高成就。但这些杰作,必须由最有修养的鉴赏家聚一精一会神,加以深刻的研究,才能领会到它们所有的妙处;至于《提琴师》,《童贞女的婚礼》,《以西结的幻象》,都自然而然从你的眼睛透入你的内心,占据一个位置;你不费一点气力,就欣然接受了它们。这不是艺术的极峰,而是神来之笔。这一点,可以证明古往今来的艺术品中,有一部分正如家庭中某些天赋独厚,天生美好,从来不使母亲生气,无往不利,无事不成功的孩子;换言之,有些天才的花,正好象一爱一情的花。
这一点儿brio——这是一个无法-译的意大利字——确乎是初期作品的特点,是青年人慷慨激昂、才气横溢的表现;而这种慷慨激昂的气势,以后只有在兴往神来之际才能再现;但那时候的brio,不再是艺术家心中飞涌一出来的了,不再象火山喷一射烈焰一般的灌注在作品中的了,而是艺术家靠了某些特殊情形恢复过来的,为了一爱一情,为了竞争,为了怨恨,更多的是为要支持以往的声誉而挤一逼一出来的。
文赛斯拉这座铜像,对于他以后的作品,就象《童贞女的婚礼》之于拉斐尔全部的制作。一个天才初显身手的时候,有的是无法模仿的风一流潇洒,有的是童年的朝气与丰满:酒涡里仿佛回响着母亲的欢笑,又白又红的皮肤下面,潜藏着生命的力量。这幅《童贞女的婚礼》,欧也纳亲王是花了四十万法郎买下的,在一个没有拉斐尔作品的国家可以值到一百万。可是人家决不会花这个数目去买最美的壁画,虽然壁画的艺术价值更高。
奥棠丝想到她少女的私蓄有限,不得不把赞美的情绪抑制着一点,她装做漫不经意的问:
“怎么卖呢?”
“一千五百法郎,”古董商说着,对一个坐在屋角里圆凳上的青年,递了个眼色。
一看到于洛男爵的掌上明珠,那青年不由得呆住了。这可提醒了奥棠丝,觉得他便是作者,因为他痛苦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些红晕,听到有人问价,灰色眼睛就闪出一点儿光亮。瘦削的脸,她看做一个惯于禁欲生活的僧侣的脸;她喜一爱一那张粉一红的有样的嘴巴,那个细巧的小下巴颏儿,斯拉夫族的柔软如丝的栗色头发。
“要是一千二,”她说,“我就叫你送到我家里去了。”
“这是古物呀,小一姐,”所有的古董商都以为这句话把一切小古董的妙处说尽了。
“对不起,先生,这是今年的作品,”她不慌不忙的回答,“我正要托你请作者到我们家去,要是你同意这个价钱;我们可以介绍他相当重要的定件。”
“作者拿了一千二,我拿什么?我是做买卖的啊。”店主老老实实说。
“啊!不错。”她带点儿轻视的意思。
“噢,小一姐,你拿去罢!老板这方面由我安排就是了,”立沃尼亚人嚷着,已经控制不了自己。
奥棠丝的美貌和对艺术的一爱一好,打动了他的心,他往下说:
“我就是作者,十天功夫,我一天到这儿来三次,看看有没有识货的人还价。你是第一个赏识的人,你拿去吧!”
“先生,那么过一小时你和掌柜的一起来……这是我父亲的名片,”奥棠丝回答。
然后,趁掌柜的到里边拿破布包裹铜像的时候,她轻轻补上几句,使艺术家大为诧异,以为是在做梦:
“为你前途着想,文赛斯拉先生,这张名片不能给斐歇尔小一姐看见,也不能告诉她谁是买主,因为她是我的姨母。”
艺术家听了“我的姨母”这句话,竟有些头晕眼花:从天而降的掉下一个夏娃,他就以为看见了天堂。过去他梦想李斯贝特的漂亮甥女,正如奥棠丝梦想姨母的一爱一人。刚才她进门的时候,他就想:“啊!她要是这样的人物才妙呢!”这样我们就不难了解两个一爱一人的目光了,那简直是火焰一般,因为纯洁的一爱一人是一点不会装假的。
“哎,你在这儿干什么?”父亲问他的女儿。”
“我花掉了一千二百法郎的积蓄。呃,咱们走罢。”她挽着父亲的手臂。
“一千二百法郎!”
“还是一千三呢!……短少的数目要你给的。”
“这铺子能有什么东西,要你花那么多钱?”
“啊!就是这个问题!”快乐的姑一娘一回答,“要是我找到了一个丈夫,这个价钱不能说贵吧。”
“一个丈夫?在这个铺子里?”
“告诉我,爸爸,你会不会反对我嫁给一个大艺术家?”
“不会的,孩子。今天一个大艺术家是一个无冕之王:又有名又有利,那是社会上两件最大的法宝……除了德行之外,”他装着道学家的口气补上一句。
“是的,不错。你觉得雕塑怎么样?”
“那是挺要不得的一门,”于洛摇摇头,“才气要很高,还要有大老做后台,因为雕塑唯一的主顾是政一府。那是一种没有市场的艺术,现在没有大场面,没有了不得的产业,没有继承的王府,没有长孙田①。我们只能容纳小幅的画、小件的雕像;艺术大有成为渺小的危险。”——
①指封建时代的贵族长子世袭财产。
“要是一个大艺术家找到了他的市场呢?”奥棠丝问。
“那么问题解决了。”
“还有后台?”
“更好啦!”
“再加是贵族?”
“嗯!”
“是伯爵呢?”
“而他会雕塑?”
“他没有财产。”
“而他想靠奥棠丝-于洛小一姐的财产是不是?”男爵挖苦的说,他瞪着女儿,想从她眼睛里探出一个究竟来。
“这个大艺术家,又是伯爵,又会雕塑,刚才生平第一次的看见了你的女儿,而且只有五分钟,男爵先生,”奥棠丝很镇静的回答,“昨天,我亲一爱一的好爸爸,你正在国会里的时候,一妈一妈一晕过去了,她说是肝气,其实是为了我的亲事没有成功,因为她告诉我,你们为了摆脱我起见……”
“她太一爱一你了,不会说这种话的……”
“这种不够圆滑的话,”奥棠丝笑着把话接过来,“不,她没有用这个字眼;可是我,我知道一个待字闺中的女儿没有能嫁掉,对于有责任心的父母是一个沉重的十字架。所以一妈一妈一想,如果找到一个有魄力有才具,只消三万法郎陪嫁就足够的男人,咱们就都称心如意了!总而言之,她觉得应当做一番准备功夫,教我能接受比较平凡的命运,不要一味追求太美妙的梦……这就是说,那头亲事是完了,并且没有陪嫁。”
“你母亲真是一个善良、高贵、了不起的女人,”父亲回答。他觉得非常惭愧,虽然一方面听了女儿这番心腹话也很高兴。
“昨天她告诉我,你答应她卖掉钻石,做我的陪嫁;可是我希望她留着,由我自己来找一个丈夫。现在我认为已经找到这样的人,合乎一妈一妈一条件的女婿……”
“在这儿吗?……在阅兵场上!……一个早上就找到了?”
“噢!爸爸,说来话长呢,”她狡狯的回答。
“好啦,孩子,原原本本说给你爸爸听罢,”他故意娇一声娇气的装做镇静。
当父亲答应严守秘密之后,奥棠丝把她和贝姨的谈话讲了一个大概。然后,回到家里,她把那颗银印拿给父亲看,证明她料事的聪明。父亲对于姑一娘一们在本能冲动之下所表现的聪明机巧,不由得暗暗佩服,因为他承认,那单相思一一夜之间给天真的姑一娘一出的主意,的确简单得很。
“我刚才买的那件一精一品,你就可看到,快要送来了。而且亲一爱一的文赛斯拉要陪着古董商一块儿来……能够塑出这样东西的作者一定会挣大钱的,可是你得凭你的面子,替他招徕一座雕像,然后送他进法兰西研究院……”
“你瞧你急成这个样子!由你的意思,你在法定限期内就会结婚,就是说在十一天之内……”
“要等十一天吗?”她笑着回答,“可是我五分钟之内就一爱一上了他,好象你当年一看见一妈一妈一就一爱一上了一样!而且他也一爱一我,仿佛我们已经认识了两年。”她看见父亲做着一个手势,又说:“是的,他一双眼睛简直是十大扎情书。再说,一经证明他确有天才之后,你和一妈一妈一还会不要他吗?雕塑是最高的艺术啊!”她又是拍手又是跳,“噢,让我统统告诉了你罢……”
“难道还有旁的事吗?……”父亲笑着问。
多嘴而绝对的天真,教男爵完全放了心。
“还有一句最要紧的话呢。我没有认识他就一爱一上了他,可是从我一个钟点以前见到他之后,我简直疯了。”
“太疯了一点,”男爵说,他很高兴看到这种天真的热情。
“我告诉了你心里的话,你可不能责备我。你瞧,能够对爸爸嚷着‘我有了一爱一人了,我快活了!’岂不痛快!你看吧,我的文赛斯拉是怎么样的。呕!一张不胜哀怨的脸!一对灰眼睛,全是天才的光辉!……又是一表人材!你认为怎么样?立沃尼亚是不是一个美丽的地方?……哼,让贝姨嫁给这个青年人!她可以做他母亲呢!……这不是害死人?……我才妒忌她帮了他的忙呢!我想她对我的婚姻一定不会高兴的。”
“好孩子,咱们什么都不能瞒你的母亲。”
“那么要把银印拿给她瞧了,而我是答应不欺骗贝姨的,她怕母亲笑她。”
“你为了图章那么守信用,却不怕挖掉贝姨的情一人!”
“我为了图章发过誓,却没有为图章的作者答应过一句话。”
这一节简单纯朴,大有古风的一爱一情,跟这个家庭的内幕非常调和;所以男爵把女儿对他的信任夸奖了一番,嘱咐她从此以后应当把事情一交一给懂得世故的父母去办。
“要知道,孩子,你姨母的那个一爱一人是不是伯爵,有没有合格的证一件,他的品行有什么保证等等,都不是你能够决定的。至于你姨母,二十年以前已经回绝了五头亲事,现在不至于再从中作梗,那由我去对付就是了。”
“听我说,爸爸;要是你愿意我结婚,你得等到签婚约的时候,才可以向姨母提……这个问题我盘问了她有半年!……
嗯,她真有点儿不可解的地方……”
“什么?……”父亲觉得很奇怪。
“关于她的一爱一人,只要我把话说得过分一些,哪怕是笑着说的,她的眼睛就不善。你去打听你的;我这方面让我自己来把舵。一切不瞒你,总可以放心了吧。”
“基督说:‘让小孩子到我这里来!’你便是回来的孩子中的一个,”男爵带着点取笑的口吻。
吃过午饭,外面通报说古董商和艺术家送东西来了。女儿突然之间的脸红,使男爵夫人先是不安,继而留神;而奥棠丝的羞怯、眼中的热情、马上给母亲窥破了秘密,那是她年轻的心中抑捺不住的。
斯坦卜克浑身穿着黑衣服,在男爵眼中的确是一个很体面的青年。
“你能够雕一座大型的铜像吗?”他拿着新买的作品问。
深信不疑的欣赏了一会,他把铜像递给不大懂得雕塑的太太。
“不是吗,一妈一妈一,多美啊!”奥棠丝咬着母亲的耳朵说。
“人像!男爵先生,那并没象处理这座时钟那样难,你瞧,掌柜的把这件作品也给带来了,”艺术家回答。
古董商忙着把一爱一神想抓住十二时辰的那个蜡塑模型,安放在饭厅里的碗柜上。
“把这座钟留在这儿吧,”美丽的作品把男爵看呆了,“我要拿给内务大臣和商业大臣瞧瞧去。”
“这年轻人是谁啊,你感到那么大的兴味?”男爵夫人问女儿。
古董商发觉少女和艺术家眼神之间有着默契,便装出内行的,莫测高深的神气说:
“一个艺术家要是有相当的资本利用这副模型,可以赚到十万法郎。八千法郎一座,只要卖掉二十座就行啦。每座本钱不过三千;把它们编上号码,再把模型毁掉,一定能找到二十个收藏家,肯买这件总数有限的作品。”
“十万法郎!”斯坦卜克嚷着,把古董商,奥棠丝、男爵、男爵夫人、一个一个的瞧过来。
“对呀,十万法郎!”古董商说,“我要有钱,我就花两万法郎把它买下来;模型毁掉之后,那就成了独一无二的财产……一个大老会花三万四万的,把这件作品买去装饰他的客厅。艺术品中从没有过一座雅俗共赏的时钟,而这件作品,先生,的确解决了这个难题……”
“这是给你的,先生,”奥棠丝给了古董商六块金洋①,把他打发了。可是艺术家送他到门口嘱咐道:——
①每块值二十法郎。
“对谁都别说你到这儿来过。有人问你铜像送到哪儿,就说送给埃鲁维尔公爵,那位有名的收藏家,住在沼地街的。”
古董商点了点头。男爵看见艺术家回进屋子,便问:
“你贵姓哪?”
“斯坦卜克伯爵。”
“有证明文件没有?”
“有的,男爵,是俄文和德文的,可是没有经过官方签证……”
“你能不能塑一座九尺高的人像?”
“能,先生。”
“那么我要去跟几位先生商量,要是他们满意你的作品,我可以让你承揽蒙柯奈元帅的像,预备送入拉雷兹神甫公墓,立在他墓上的。陆军部和前帝国禁卫军军官,捐了很大一笔款子,所以我们有挑选艺术家的权。”
“噢!先生,那是我的运气喽!……”斯坦卜克对着接二连三的有事愣住了。
“你放心,”男爵和颜悦色的回答,“我要把这座铜雕跟这个模型拿给两位大臣去瞧,要是他们赏识的话,你就走运了……”
奥棠丝抓起父亲的手臂,拚命的拧着。
“把你的文件拿来;你的希望,对谁都别提,连对我们的贝特老姨也不能说。”
“怎么!李斯贝特?”于洛太太终于明白了事情的结局,却猜不透所用的方法。
“我可以替夫人塑一座胸像,证明我的能力……”文赛斯拉补上一句。他欣赏于洛夫人的美,正在把母女两个比较。
“哎,先生,可能你的前程很远大呢,”男爵被斯坦卜克文质彬彬的仪表迷住了,“不久你就会知道,在巴黎,一个人单靠他的才具是不会长久的,只有持久的工作才会成功。”
奥棠丝红着脸,把一口装着六十块金洋的一精一美的阿尔及利亚钱袋,递给文赛斯拉。艺术家始终脱不了他的贵族气,看到奥棠丝脸红,也不禁流露出羞怯的神色。
“这是不是你的作品第一次卖钱?”男爵夫人问。
“是的,夫人,这是我艺术工作的第一次酬报,却不是第一次出卖劳力,因为我做过工人……”
“那么,希望我女儿的钱给你发个利市!”于洛夫人回答。
男爵看见文赛斯拉老提着钱袋不收起来,便说:
“你放心收起来罢。这笔钱将来会由一个大老还给我们的,说不定什么亲王之流,为了要谋这件美丽的作品,肯出几倍的价钱向我们收买的。”
“噢!爸爸,不行,我不肯出让的,哪怕是王太子要,我也不肯呢!”
“我可以替小一姐另外雕一座更美的……”
“那不是这一座啦,”她说完又觉得说得太多了,羞得躲到花园里去了。
“那么我回家去把模型与一陰一模一齐毁掉罢!”斯坦卜克说。
“好吧,你把文件拿来,不久我就有回音给你,要是你的一切都跟我预料的一样。”
听到这一句,艺术家不得不告辞了。对于洛夫人和奥棠丝行过礼——她特意从花园中进来受他这个礼,——他到杜伊勒里花园中去溜了一会,暂时不能、也不敢回到阁楼上去受暴君的盘问,把他的秘密一逼一出来。
奥棠丝的一爱一人,想象中一下子有了多少题材,又是群像又是人像;他觉得一精一神百倍,直有亲自斫凿大理石的力气,象那个也是身一体娇一弱的卡诺伐一样①。奥棠丝把他改变了,他马上有了灵感——
①卡诺伐(1757-1822),意大利名雕塑家。
“哎!哎!”男爵夫人对她的女儿说,“这是什么意思呢?”
“亲一爱一的一妈一妈一,你刚看到咱们贝姨的一爱一人啦,现在是我的-,我希望。……可是你得闭上眼睛,装做不知道。天!我本想瞒着你的,现在都给你说了罢……”
“好啦,再见,孩子们,”男爵拥抱了女儿跟妻子,“或许我要去看看山羊,从她那儿我可以知道很多事情,关于那个青年。”
“爸爸,留神哪!”奥棠丝又嘱咐了一遍。
奥棠丝讲完了她诗一般的故事,最后一节便是当天早上的情形,男爵夫人叫道:
“噢!孩子!亲一爱一的孩子,世界上最狡猾的还是天真!”
真正的热情自有它的本能。让一个好吃的人在一盘果子中挑,他不大会错的,甚至用不着看,就能抓到最好的。同样,让一般有教养的女孩子,绝对自一由的去挑选她们的丈夫,要是所挑中的男人她们的确能得到,她们也难得会挑错。天一性一是百发百中,万无一失的。这种天一性一叫做一见钟情。而一爱一情方面的第一眼,就等于千里眼。
男爵夫人的快乐,虽然为了母亲的尊严而多少藏起一点,也不下于女儿;因为克勒韦尔所说的奥棠丝三种嫁人方式,她认为最好的一种似乎可以成功了。她觉得这桩奇遇就是她热烈的祈祷感动了上帝所致。
斐歇尔小一姐的一奴一隶,终于不得不回家了,他居然想出主意,把艺术家的快乐遮盖他一爱一人的快乐,表示他的得意是为了作品的初次成功。
“行啦!我那组像卖给埃鲁维尔公爵了,他还要给我别的工作呢,”他把值一千二百法郎的金洋扔在了老姑一娘一的桌上。
当然,他藏起了奥棠丝的钱袋,揣在怀里。
“嗳,总算运气,”李斯贝特回答,“我已经累死了。你瞧,孩子,你这一行,钱来得多不容易,这是你第一次挣来的钱,可是辛苦了快五年了!这笔数目,仅仅足够还我自从积蓄换成你的借票以后,新借给你的钱。”她数过了钱又说:“可是你放心,这一笔我要完全花在你身上。现在咱们可以消消停停的过一年。一年之内,你可以还清债务,还可以有多余,倘使你老是这个劲儿干下去。”
文赛斯拉看见他的狡计成功了,便对老姑一娘一编了一套关于埃鲁维尔公爵的故事。贝特回答说:
“我要教你照着时行的款式穿黑衣服,内一衣也得添新的,到你保护人那儿总得穿得象个样。再说,你也该找个屋子,比这个怕人的阁楼更大更合适的地方,好好的布置起来……”她把文赛斯拉打量了一番,又道:“瞧你多高兴!你简直换了一个人。”
“他们说我的铜像是一件杰作呢。”
“那么,再好没有啦!再做几件呀,”这个枯索而实际的姑一娘一,全不懂什么成功的喜悦,什么艺术的美。“已经卖掉的不用想了;应当再做点新的去卖。为这件该死的《参孙》,你花了两百法郎,人工和时间还没算上。你的时钟要浇铜的话,还得两千法郎。嗳,倘使你相信我,就该把那两个小孩替小姑一娘一戴菊花冠的东西完工,巴黎人一定喜欢的……我吗,我要到葛拉夫裁缝铺去,再上克勒韦尔先生家……你上楼吧,我要穿衣服了。”
下一天,男爵对玛奈弗太太简直害了相思病,便找贝姨去。她开出门来看见是他,不由得吃了一惊,因为他从来没有登门拜访过。她心里想:“是不是奥棠丝打我一爱一人的主意呀?……”头天晚上,她在克勒韦尔家知道大理院法官的那头亲事完了。
“怎么,姊夫,你来这儿?这是你生平第一遭来看我,决不是为了我的漂亮眼睛来巴结我罢?”
“漂亮眼睛!不错,”男爵回答,“我从来没有见过你那样的漂亮眼睛!……”
“你干什么来着?在这种丑地方招待你,我多难为情。”
贝特住的两间屋的第一间,于她又是客厅,又是饭厅,又是厨房,又是工场。家具就象一些小康的工人家里的:几张草垫的一胡一桃木椅子,一张小小的一胡一桃木饭桌,一张工作台,几幅彩色版画,装在颜色变黑了的木框内,窗上挂着纱窗帘,一口一胡一桃木大柜子,地砖擦得雪亮,干净得发光。一切都纤尘不染,可是到处冷冰冰的情调,活象一幅泰尔比尔①的画,画上所有的,这里都有,连那灰灰的色调都不缺,那就是从蓝色变为苎麻色的糊壁纸。至于卧房,从来没有人进去过——
①泰尔比尔(1617-1681),荷兰风俗画家。
男爵眼睛一扫便什么都看清了,每件东西都留着庸俗的标记,从生铁炉子起到家用的器皿,他感到一阵恶心,想道:
“所谓德行,就是这副面目!”
“我干什么来着?”他提高了嗓子回答,“你那么一精一灵,瞒不过你的,老实跟你说了吧,”他一边坐下,撩一开一点叠裥的纱窗帘,从院子里望过去。“你这屋子里有一个挺美的美人儿……”
“玛奈弗太太!噢!我猜着了!”她一下子全明白了。“那么约瑟法呢?”
“可怜!小一姨,再没有约瑟法喽……我给她撵走了,象一个当差似的。”
“那么你想?……”贝姨道貌岸然的瞪着男爵。一个假贞洁的女人,老是急不及待的要摆出她的道学面孔。
“玛奈弗太太是一个挺规矩的女人,一个公务员的太太,你跟她来往决不致有失一身份,所以我希望你和她亲近亲近。噢!你放心,她对署长先生的小一姨一定是十二分恭敬的。”
这时他们听到楼梯上一阵衣衫悉索的声音,同时还有极其细巧的皮靴的声音。到楼梯头,声音没有了。然后,门上敲了两下,玛奈弗太太出现了。
“小一姐,对不起,冒昧得很;我昨天来拜访你,你没有在家。我们是邻居,倘使我知道你是男爵的令亲,我早就要来恳求你在他面前说句好话了。我看见署长先生来,就大胆的跟着来了;因为我丈夫说,男爵,明天部里就要把人事单子送给大臣去审批了。”
她似乎有点儿激动,有点儿哆嗦,其实是因为她上楼时跑了几步的缘故。
“你别尽求情啦,美丽的太太,”男爵回答;“倒是我要请你赏脸,让我见见你呢。”
“那么,要是小一姐愿意的话,就请到舍间去坐坐吧!”玛奈弗太太说。
“姊夫你先走,我等会儿去,”贝姨很世故的说。
那个巴黎女人早已拿准,署长先生一定领会到她的意思,会来拜访的,所以她不但把自己装扮得跟这一类的会面非常合适,而且还装扮了她的屋子。从清早起,家里就供着赊买得来的鲜花。玛奈弗帮着他女人收拾家具,又是刷,又是洗,把最小的东西都擦得雪亮。瓦莱丽要把自己放在一个新鲜的环境中,好讨署长的喜欢,而讨喜欢的程度要使她能够故意刁难,运用那些现代技巧,当他小孩子一般高高的拿着糖逗他。她已经看透了于洛。一个巴黎女人只要穷极无聊到二十四小时,连内阁都会推倒的。
这位帝政时代的人物,在帝政时代的风气中混惯了,全不知现代风月场中的新玩意和新规矩。从一八三○年以后,时行了一套不同的谈话,可怜的弱女子自称给一爱一人的情一欲做了牺牲品,做了裹扎伤口的慈善会女修士,甚至是忠心耿耿的天使。这一部新的恋一爱一经,①大量引用《福音书》的辞藻来修炼魔道。情一欲是殉道的事业。彼此向往于理想,向往于永恒,目的是要使自己受了一爱一情的洗炼而益臻完善。所有这些美妙的说辞,其实只是一种借口,使你实际上欲情更炽,堕一落得更彻底。这种虚伪是我们这个时代的特色,把谈情说一爱一的事完全污辱了。嘴里自命为一对天使,行一事却尽量要做成一对魔鬼。在大家忙着拿破仑战役的时节,一爱一情是没有时间作这种分析的,一八○九年时,它只求成功,跟帝国跑得一样快——
①古罗马诗人奥维德著有《一爱一经)一书,闻名于世。故此处言新的恋一爱一经。
在王政复辟时代,美男子于洛回到脂粉队里,先把几个好象殒星一般从政治舞台上倒下来的老相好,安慰了一些时候,而后,到了老年,他又做了珍妮-卡迪讷与约瑟法之流的俘虏。
玛奈弗太太的战略是根据署长的前例,她的丈夫早已在部里打听清楚,报告给她。既然时下这套谈情的戏法对男爵是新鲜的玩意儿,瓦莱丽便决定了她的方针,而她这天上午的试验,果然是如愿以偿。凭着那些感伤的、传奇式的、才子佳人派的手段,瓦莱丽没有给男爵什么希望,就空口白舌的替丈夫谋到了副科长职位和荣誉勋位的十字勋章。
这些小小的战争场面,少不了牡蛎岩饭店几顿饭、几场戏、以及头巾、披肩、衣衫、首饰等等的礼物。既然长老街的公寓讨人厌,男爵便暗中在飞羽街一幢漂亮的时式住宅内,布置一个富丽堂皇的新的住家。
玛奈弗先生得到十五天假期,一个月内开始,理由是到本乡去料理一些私事,另外又到手一笔津贴。他决意上瑞士去作一个小小的旅行,研究一番那边的女一性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