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看了下面的信,不难想象吕西安心中的一騷一动;他在夜里写一会停一会,想一句写一句。
亲一爱一的妹妹,没想到刚才是你我最后一次见面。我的决心是不可挽回的了。许多人家都有个晦气星,对家族来说是一种瘟疫;而我就是这样的人。这不是我的意见,是一个阅世很深的人的意见。有一天我们几位熟朋友在牡蛎岩饭店吃消夜,正在说笑打趣,那外一交一家提起一个年轻的女子,大家看她没有嫁人觉得奇怪,其实是被父亲害了。外一交一家接着发表他所谓家庭瘟疫的理论,和我们解释,要没有某个母亲,某人家早就兴旺,某人家的儿子断送了父亲,某人家的父亲破坏了儿女的声名和前程。关于那个社会问题的见解虽然以谈笑出之,十分钟内举的一大堆例子着实使我吃惊。能听到这样的真理,记者们的议论尽管荒唐,也可以原谅的了,——他们没有人可以捉弄的时候,往往以此消遣,把他们的怪论发挥得极有风趣。告诉你,我就是我们家的晦气星。我怀着一腔好意,行动象仇敌。我受了你们的恩惠,用灾难来报答。这一次给你们的打击尤其残酷,虽则是出于无心。我在巴黎自暴自弃,尽管潦倒,照样作乐,把酒肉朋友当作知己,把真正的知己当做剥削我的人;我忘了你们,直要拖累你们的时候才想起你们。你们在家埋头苦干,走着艰难而可靠的路挣你们的家业;我却痴心妄想抄近路。你们在上进,我把自己的生活糟蹋了。因为我的野心漫无节制,不愿意过清苦的日子。一想起某些嗜好,某些享受,我就瞧不起随手可得而我过去感到满足的快乐。亲一爱一的夏娃,我批评自己比谁都严厉,对自己毫不留情。在巴黎斗争要有始终不懈的毅力,而我的意志只是偶然的冲动,我的理智时断时续。我怕将来怕得厉害,只想回避,而对现状又不能忍受。我本想回来看看你们,其实还是永远流亡的好。可是没有办法谋生,流亡等于疯狂,我不愿在已有的疯狂上面再加上一桩。与其过残喘的生活,还不如死了干净;因为不论处境如何,我过分的虚荣总是要出乱子的。世界上有种人等于零,前面必须加一个数目,才能声价十倍。我要有价值,必须同一个意志坚强,铁面无情的人结合。德·巴日东太太的确是我理想的妻子,我没有为了她放弃柯拉莉,把我的一生耽误了。大卫和你可以做我高明的指导,只是你们不够刚强,没法制一服我怕受约束的脾气。我喜欢饱食终日,无所用心;为了摆脱一桩不如意的事,我可以变得卑鄙无一耻,什么都做得出来。我生来是王孙公子。若要飞黄腾达,我的聪明只多不少,不幸我只能聪明一时;而群雄逐鹿的生涯,惟有不一浪一费聪明,走完全程还有充分的才智的人才会得奖。我尽管存着一百二十分的好意,将来仍不免损害别人,象这次在家里一样。有的人好比橡树,我也许只是一株苗条的灌木,偏偏以松柏自居。这便是我的总账。能力与欲一望不调和,不平衡,我所有的努力都白费了。文人中间很多这样的人:聪明和一性一格,意志和愿望,老是不相称。将来我如何下场呢?只要想起巴黎一些被人遗忘的,过时的名流,就可知道。快到晚年的时候,我会未老先衰,没有财产,没有声望。我受不了这种晚境,不愿意在社会上变成一堆垃圾。亲一爱一的妹妹,不管在你对我竭尽一温一柔的早期,还是在你对我严厉的最后一个时期,我都同样一爱一你;这次重新见到你跟大卫,我快慰之至,虽然付了很高的代价;日后或许你们会觉得,让一个一爱一你们的可怜虫得到这些最后的快乐,无论什么代价都不算太高……你们不必四出寻访,不必追究我的下落;我的理智至少还能帮助我实现我的意志。所谓隐忍等于天天自一杀,而我的隐忍只能维持一天,我要赶快利用……
清晨二时。——我主意已定,亲一爱一的夏娃,我向你告别了。我感到安慰的是今后只生活在你们心中,那就是我的坟墓……别了。妹妹!……这是你哥哥最后一次的告别。
吕西安。
吕西安写完信,悄没声儿的拿着下楼,放在小外甥的摇篮上。妹一子睡熟了,他含一着眼泪亲了亲她的额角,出去了。他在朦胧晓色中熄掉蜡烛,最后瞧了瞧老屋子,轻轻打开过道的门;虽然这样小心,在工场里打地铺的科布还是被他惊醒了。
“谁啊?……”
吕西安道:“是我,科布,我走啦。”
“这次要不回来倒好了,”科布自言自语,声音相当响,吕西安听见了。
他回答说:“最好根本不生出来。再见,科布,我不怪你,你说的也是我心里的话。你告诉大卫,说我不能和他告别,很难过。”
阿尔萨斯人穿好衣服起来,吕西安早已关上大门,穿过美景街的林荫道,往夏朗德河走去。他身上的穿扮好象去赴宴会,他要用巴黎的衣衫,花花公子的漂亮行头,作为入殓的装束。科布听着吕西安的声调和最后几句话,心中一怔,想去问女主人是否知道她哥哥动身,有没有跟她告别;他发觉屋内寂静无声,只道吕西安出门是大家商量过的,便重新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