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西安和卢斯托说:“柯拉莉听说佛洛丽纳倒霉,诧异得不得了。佛洛丽纳昨天才告诉柯拉莉,说被你害苦了,她气得要命,甚至要跟你拆伙了。”
卢斯托一时冒失,向吕西安说出真话来。他道:“不错。吕西安,你是我的朋友,你借给我一千法郎,只问我讨过一次。我劝你一句话:千万赌不得。我要不赌钱,日子过得挺舒服。如今欠了一身债,被商务法庭的差役到处钉着,上王宫市场也得绕远儿了。”
在一浪一子嘴里,在巴黎绕远儿的意思是不在债主门前走过,或者避开可能遇到债主的地方。吕西安也不能在每条街上随便出现了,他懂得这门道,只不知道名称。
“你欠的数目很大吗?”
“小意思!”卢斯托回答。“只要三千法郎就好解围。我打算戒赌,从此收心;为了料清账目,我敲了一下竹杠。”“什么叫做敲竹杠?”吕西安没听见过这句话。
“敲竹杠是英国出品,最近才进口到法国来。敲竹杠的人总是有办法控制报纸的人。经理和总编辑从来不插手,只让吉鲁多和菲利普·勃里杜一流的角色出面。这帮好汉去拜访一般为了某些理由不愿被人提到的人物。好多人良心上有些小疙瘩,有的一性一质比较特别,有的比较普通。来历不明的财产,走着合法或者不合法的路子,往往还是用犯罪的手段弄来的家业,巴黎多的很,说出来全是怪有趣的故事,例如富歇手下的宪兵包围警察总署的暗探,因为暗探不知道假造英国钞票的底细,跑去搜查秘密的印刷厂,不料印刷厂有部长做靠山。还有加拉蒂奥讷公主的钻石案,奠勃勒伊案,蓬布勒通遗产案等等。敲竹杠的人拿到一些证据,一宗重要文件,去跟发横财的人约期面洽。如果当事人不拿出一笔钱来,就给他看报纸的清样:揭露秘密,向他开火的文字已经排好。有钱的家伙害怕了,只得破钞。事情也就得手了。再不然你正在经营一桩担风险的买卖,惟恐报上来几篇文章拆你的台,那时便有敲竹杠的朋友来我你,请你收买稿子。有些部长和敲竹杠的人谈判,要求报纸攻击他们的政治措施,而不要攻击他们本人,或者宁可本人受攻击而要人放过他们的情一妇。你认识的那个漂亮评议官,德·吕卜克斯,天天同新闻记者开这一类谈判。那小子靠着各方面的关系,在政一府里极有地位:他既是报界的代理人,又是部长们的全权代表,忙着替人遮面子,甚至把这种一交一易扩展到政治方面,疏通报界不要提某一项借款,不要披露某一桩私相授受的好处,那是既不张扬,也不许别人竞争,只让自一由一党一金融界的豺狼独吞的。你也敲过道里阿竹杠,他给你三千法郎,要你停止诽谤拿当。十八世纪,新闻事业还在摇篮里的时候,敲竹杠的方法是印小册子,叫一般勋贵近臣买去销毁。发明敲竹杠的老祖宗是一个伟大的意大利人,阿雷蒂诺①,我们此刻要挟演员,他当时要挟国王。”
①阿雷蒂诺(1492—1556),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有名的文学家,有才无行,写过不少小册子,揭发帝王诸侯的一陰一私,借此勒索巨款。权倾一世的西班牙王兼日耳曼皇帝查理五世及法王弗朗索瓦一世都受过他的敲诈。
“你用什么方法敲诈玛蒂法三千法郎?”
“我叫人在六家报纸上攻击佛洛丽纳,佛洛丽纳向玛蒂法诉苦,玛蒂法托勃罗拉打听捣乱的原因。勃罗拉上了斐诺的当。我本是为斐诺的利益敲竹杠的;斐诺却告诉药材商,说是你吕西安为着柯拉莉而破坏佛洛丽纳。另一方面,吉鲁多跑去点醒玛蒂法,只要他肯把斐诺杂志的六分之一股权作价一万法郎出让,就好风平一浪一静。事情成功的话,斐诺给我三千法郎。玛蒂法正要应允,以为三万法郎的投资大有问题,能够收回一万也很侥幸了;前几天他听佛洛丽纳说,斐诺的杂志销路不好,非但分不到红利,还需要股东增资。不料全景剧场的经理在宣告清理以前,有几张徇情票据①要托玛蒂法周转,把斐诺的把戏告诉玛蒂法。玛蒂法这个一精一明的生意人,看穿了我们的主意,便丢开佛洛丽纳,留着六分之一的股权。斐诺和我急得直嚷,算我们倒霉,碰到那家伙不在乎姘头,竟是个没心没肺的混账东西。可恨玛蒂法做的买卖不受报纸管辖,不怕我们损害他利益。药村不象帽子,时装用品,戏剧,文艺,可以任意中伤。可可粉,一胡一椒,颜料,染料,鸦片,你没法叫他们贬值。佛洛丽纳走投无路,全景剧场明天关门了,她不知道怎么办。”
①凡并无银钱来往而允许出票人开出本票,把自己作为付款人,以便出票人在外周转的票据,法律上称为徇情票据。
吕西安道:“既然全景剧场关了门,过几天柯拉莉就能在竞技剧场登台,可以帮佛洛丽纳的忙。”
“才不会呢,”卢斯托说。“柯拉莉尽管没有头脑,也不至于那么傻,肯荐个角儿去同自己竞争!我们的事糟糕透了!斐诺又等不及的要收回六分之一的股权……”
“为什么?”
“因为是笔好生意啊,朋友。杂志有希望盘出去,作价三十万。斐诺除了到手三分之一,还有合伙人给的佣金让他和德·吕卜克斯两个均分。所以我要向斐诺提议再敲一次竹杠。”
“难道敲竹杠象拦路抢劫,不留下头路钱就要人一性一命不成?”
“比这个可怕多呢,”卢斯托回答。“不留下买路钱叫你身败名裂。前天有一家小报因为老板向人借款碰了钉子,登出一条新闻,说巴黎某名人有一只镶满钻石的打簧表,不知怎么落在王家卫队的一个士兵手里,内幕离奇不亚于《一千零一一夜》,不久就好向读者报导。那位名人赶紧约小报的主编吃饭。主编当然得了好处,可惜近代史上少了一段打簧表的掌故。每逢你看到报纸拼命攻击某个有势力的人物,就该知道幕后准是借钱不遂,或者有什么请托遭到拒绝。英国的财主最怕涉及一陰一私的敲诈,英国报纸的秘密收入多半是这个来源,他们的新闻界比我们的行知要腐败多少!相形之下,我们是小孩儿!在英国,有人花到五六千法郎收买一封名誉攸关的书信,拿去转卖。”
吕西安道:“你有什么办法挟制玛蒂法呢?”
“告诉你,朋友,”卢斯托回答,“这个下流的杂货商①给佛洛丽纳写过一些挺好玩的信:拼法,文字,内容,没有一样不滑稽透顶。玛蒂法怕老婆怕得厉害,他自以为在家太平无事,我们偏偏跑进他家庭里去伤害他,不提姓名,叫他没法控告。我们编一段短短的社会小说,题目叫做:《一个药材商的痴情》,只要登出第一篇,你想他看了会急成什么样子!我们派人坦坦白白通知他,说他有些信件碰巧落在某报的主编手中,他在信里提到什么小一爱一神,把从来写做重来,说佛洛丽纳帮他渡过人生的沙漠,口气仿佛佛洛丽纳是一匹骆驼。总之,这批笑话百出的书信可以叫读者笑痛肚子,消遣半个月。我们再吓他一下,说要写匿名信给他老婆,报告这件妙事。问题在于佛洛丽纳肯不肯跟玛蒂法公然作对。现在她还讲道德,就是说还存着希望。也许她要把信抓在自己手中,分点儿好处。她是我的徒弟,一精一明得很。可是等她知道差役上门不是儿戏,等斐诺送她一份相当的礼,或者答应她弄一份戏院合同,她准会一交一出信件,让我卖给斐诺,斐诺再一交一给他舅舅,由吉鲁多去叫药材商投降。”
①杂货商是一般法国人鄙薄生意人的通称。
这番心腹话使吕西安头脑清醒了。他先是觉得他的一帮朋友非常危险,其次认为不能和他们闹翻,万一德·埃斯巴太太,德·巴日东太太和夏特莱对他不守信用,还用得着他们的恶势力。说话之间,吕西安和卢斯托在河滨道上到了巴贝那个破烂书店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