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西安没有巴黎人闹酒的一习一惯,下楼神志还清楚,一吹风,立刻醉得不成模样。女演员住在旺多姆街一所漂亮屋子的二层楼上,柯拉莉只得和她的女用人把诗人扶上去。吕西安差点儿没在楼梯上发晕,难过得不得了。
柯拉莉嚷道:“沏茶,贝雷尼斯,赶快沏茶。”
吕西安道:“没关系,只是吹了风。并且我从来没喝过这么多酒。”
“可怜的孩子!纯洁得象羔羊!”贝雷尼斯说。她是诺曼底人,其胖无比,相貌的丑陋跟柯拉莉的美正好是极端。
吕西安迷迷糊糊被她们放倒在柯拉莉一床一上。柯拉莉让贝雷尼斯帮她替诗人脱一衣服,那种细到,一温一存,赛过母亲照顾小孩儿。吕西安老说着:“没关系,只是吹了风。谢谢你,一妈一妈一。”
“他叫一妈一妈一叫得多好听!”柯拉莉说着,亲了亲他的头发。
贝雷尼斯说:“小一姐,一爱一上这样一个天使才快活呢?你在哪儿找来的?想不到会有个男人跟你一样美的。”
吕西安只想睡觉,什么都没看见,也不知道自己在哪儿。
柯拉莉给他竭了几杯茶,让他睡了。
柯拉莉问贝雷尼斯:“看门女人没看见我们吧?也没有别人看见吧?”
“没有,我在门口等你呢。”
“维克图瓦也不知道吗?”
“不知道,”贝雷尼斯回答。
过了十小时,吕西安在中午时分醒来,发觉柯拉莉眼睁睁的看着他睡觉!他是诗人,当然猜想得到。女演员还穿着她的漂亮衣衫,可是弄得污秽狼藉,不成样子了,后来被她收起来做纪念品。吕西安知道惟有真正的一爱一情才会这样热心,体贴,而那一爱一情正在等待酬报,他便望着柯拉莉。柯拉莉一眨眼脱了衣服,象青蛇一般躺在吕西安身旁。下午五点,诗人在一温一柔乡中矇眬睡去。女演员的寝室,他看了一个大概,只觉得豪华富丽,到处是白和粉一红两种颜色;陈设的美妙,可一爱一,讲究,比他在佛洛丽纳家欣赏的更高一级。柯拉莉已经起一床一,为了扮演安达卢西亚女人,必须七点钟到戏院。诗人心情欢畅的睡熟了。柯拉莉还望着他出神,她为着高尚的一爱一情陶醉了,可是并不满足,感情和肉一体的结合使感情和肉一体愈加兴奋。在尘世感受的时候是两个人,在天上相一爱一的时候变成一体;这个由凡俗进而为圣洁的过程补赎了所有的罪孽。何况见到吕西安这样姿容绝世的美男子,谁能够不动心呢?柯拉莉跪在一床一前,想着自己的一爱一情非常快慰,觉得自己变成圣洁了。不幸这快乐的心情被贝雷尼斯破坏了。
她道:“卡缪索来了,他知道你在家。”
吕西安马上跳起来,他生一性一厚道,不愿损害柯拉莉。贝雷尼斯拉开一条幔子,吕西安躲入一间华丽的盥洗室。贝雷尼斯和女主人抢着把吕西安的衣服送进去,手脚之快无以复加。卡缪索走进卧房的时候,柯拉莉发觉诗人的靴子不曾收起;贝雷尼斯偷偷的上过油,放在火炉前面烘着,主仆两人都忘了这双泄漏秘密的靴子。贝雷尼斯同女主人慌慌张张一交一换了一个眼风,出去了。柯拉莉坐在沙发上,叫卡缪索坐着对面的大靠椅。老实人热一爱一柯拉莉,瞧着靴子,不敢抬起头来望他的情一妇。
“要不要为了这双靴子生气,跟柯拉莉分手呢?那未免小题大做了。靴子到处都有。这一双要是放在鞋店橱窗里,或者给一个男人穿着在大街上溜达,不是更合式吗?空荡荡的摆在这儿便大有文章,犯了嫌疑。不错,我已经五十岁,应该象一爱一情一样盲目。”
这段毫无骨气的独白当然说不过去。换了一双目前流行的半统靴,粗心大意的人也许会看不见;那双靴子却是当时的款式,靴统很高,又系着繐子,非常漂亮,多半配着浅色的贴肉裤,象镜子一般照得出周围的东西,不但使忠厚的丝绸商觉得触目,而且老实说,还刺心呢。
柯拉莉问道:“你怎么啦?”
他回答说:“没有什么。”
柯拉莉看卡缪索没有勇气道破,微笑道:“替一我打铃。”诺曼底女人一进来,柯拉莉就说,“贝雷尼斯,把鞋拔子找出来,等会我要穿这双要命的靴子,别忘了今晚送往更衣室。”
卡缪索松了一口气,说道:“怎么?……是你的靴子吗?
……”
“不是我的是谁的?”柯拉莉虎着脸回答。“傻胖子,难道你以为……”她回头对贝雷尼斯说:“噢!他真的起了疑心。有个家伙编了一本戏,要我扮男人,我可从来没穿过男装。戏院的鞋匠量了我的尺寸,先送这双来试一试;他帮我穿上了,我疼得要死,脱一下了;不过还是得穿上去。”
“不舒服就不穿吧,”卡缪索说,他刚才就为这双靴子大不舒服。
贝雷尼斯道:“是吗,小一姐还是不穿的好,免得象刚才那样受罪;先生,她疼得哭了!我要是男人,决不让我心一爱一的女人哭出来!小一姐的靴子要用极薄的摩洛哥皮才行。经理室舍不得花钱!先生应当替她定做一双……”
“是的,是的,”卡缪索说着,又问柯拉莉:“你才起来吗?”
“才起来。清早六点才回家,到处找你没找到,你叫我白白包了七个钟点的车。算你会照顾人!见了酒就把我忘了。现在我不能不小心保养,只要大法官那出戏赚钱,就得天天登台。我不愿意辜负那个青年写的评论。”
卡缪索道:“他真好看,那孩子。”
“你说好看吗?我不喜欢这种男人,太一娘一儿腔了;又不懂得一爱一,不比你们做买卖的老头儿。你们平常的生活多单调!”
“先生陪太太吃饭吗?”贝雷尼斯问。
“不,我嘴里还腻得很呢。”
“昨天你醉得不成体统。告诉你,老头儿,我不喜欢男人喝酒……”
卡缪索道:“你得送一样礼物给那个青年。”
“是的,我宁可这样酬谢他们,不喜欢佛洛丽纳的办法。好,亲一爱一的坏东西,你去吧,要不就给我一辆车,免得我一浪一费时间。”
“明儿你就可以坐着上牡蛎岩饭店,同你的经理吃饭。星期日不会演新戏的。”
“来吧,我要吃饭了,”柯拉莉拉着卡缪索走出卧房。
过了一小时,贝雷尼斯放出吕西安。贝雷尼斯是柯拉莉小时候的同伴,身一体臃肿,可是聪明透顶,机灵得不得了。
她对吕西安说:“你留在这里。柯拉莉等会一个人回来。你要讨厌卡缪索,她情愿和卡缪索一刀两断。不过,孩子,你心肠太好了,不会叫她走上绝路的。她和我说,她打算丢掉一切,离开这里的天堂,跟你到阁楼上去过活。唉,那些忌妒你,羡慕你的人,早告诉她,说你一个钱都没有,住在拉丁区。我自然跟你们一块儿去,替你们洗衣服,做饭。可是我刚才把可怜的孩子安慰了一番。不是吗,先生,你是聪明人,不会做这种傻事的?啊!你慢慢会发觉,那胖子只占着她身一体,你才是她的心肝宝贝,被她当做天上的神道,她连灵魂都给了你了。你才想不到,柯拉莉要我帮她背台词的时候多有趣,真是个招人疼的小娃娃!老天爷送一个天使给她受用也是应当的,她常常觉得活着没意思。她在一妈一妈一手下受了多少罪,挨打挨骂,临了还给卖出去!是啊,先生,还是她的亲一娘一呢!我要有个女儿,一定象服侍柯拉莉一样服侍她。此刻我就把柯拉莉当做自己的孩子。这是我第一回看见她快活,第一回在戏院里有人这样捧她。听说读了你那篇文章,人家要在下一场雇一大批人来喝彩。你睡觉的当口,勃罗拉来跟她商量过了。”
“哪个勃罗拉?”吕西安好象听见过这名字。
“鼓掌队①的头子。他和柯拉莉商量好,演到什么地方拍手。佛洛丽纳尽管表面上是柯拉莉的朋友,难保她不弄神捣鬼,把好处一个人独占。你那篇评论在大街上轰动了……啊!这样的一床一铺真是王孙公子睡的……”贝雷尼斯说着,在一床一上铺了一条镂空纱的一床一罩。
①专受戏院雇用,在台下喝彩或者捣乱的帮口。
她点起蜡烛。吕西安在烛光底下迷迷忽忽,以为真的进了神仙洞府。帐帷窗帘都是卡缪索在金茧行里挑的最华丽的料子。诗人脚下踏着最讲究的地毯。烛光射在紫檀木器的沟槽中闪闪浮动。白云石的壁炉架上摆着贵重的小玩意,一床一前铺一条貂皮镶边的天鹅绒脚毯。红绸里子的黑丝绒软鞋告诉诗人有多少欢娱等着他。糊着花绸的天花板上吊一盏玲珑可一爱一的灯。到处都有做工一精一致的花架,供着名贵的鲜花,铁树的白花,没有香味的山茶。到处是天真无邪的形象。谁想得到这儿住的是个女演员,过着舞台生活呢?吕西安诧异的神气被贝雷尼斯觉察了。
她一温一和体贴的说:“屋子真美,是不是?在这儿谈恋一爱一不是比阁楼上好得多吗?你千万不能让她耍脾气,”贝雷尼斯说着,端一张漂亮的独脚圆桌放在吕西安面前,桌上的菜都是在女主人的晚饭中偷偷捡来的,不给厨一娘一疑心家里躲着一个情一人。
吕西安一顿晚饭吃得挺舒服:贝雷尼斯在旁侍候,碗盏不是刻花的银器,便是有画儿的瓷器,值到一个金路易一个。吕西安看到这派奢华,正如中学生看到马路天使的一裸一露的肉,笔挺的白袜。
吕西安道:“卡缪索真快活!”
贝雷尼斯回答:“快活?哼!他要能处在你的地位,拿他花白的头发换你年轻的淡黄头发,便是放弃家私也情愿的。”
她给吕西安喝了波尔多供应英国财主的极品好酒,又劝他趁柯拉莉没回家之前再睡一会,打个盹儿;吕西安看着一床一铺十分羡慕,也想躺一下。贝雷尼斯看诗人眼睛里有这个欲一望,替女主人暗暗高兴。十点半,吕西安醒来,发觉一双脉脉含情的眼睛朝他望着。柯拉莉穿着娇一艳的睡衣站在面前。吕西安睡足了,吕西安为着一爱一情沉醉了。贝雷尼斯退出去的时候问:“明天几点钟起一床一?”
“十一点,你把早饭端到一床一前来;两点以前,有人来一律挡驾。”
第二天下午两点,柯拉莉和情一人俩穿扮齐整,面对面坐着,好象是诗人特意来访问他赏识的女演员。柯拉莉帮吕西安洗澡,梳头,穿衣,要他上柯利厄铺子买了十二件上等衬衫,十二条领带,十二条手帕,还有装着檀香匣子的一打手套。她听见门口有马车声,便和吕西安扑向窗口,看见卡缪索从一辆体面的轿车中走下来。
她说:“想不到我对一个男人和奢侈的享受会恨到这个田地……”
吕西安听着暗暗惭愧,只得说:“我太穷了,不能让你走绝路。”
柯拉莉搂着吕西安说:“可怜的小宝贝,那么你真的一爱一我了?”随后指着吕西安对卡缪索道:“我约先生今天来看我,我想咱们好一同到一爱一丽舍田园大道去试试新车。”
“你们去吧,”卡缪索没一精一打采的说,“我不能陪你们吃晚饭,今天是我女人生日,我忘了。”
柯拉莉勾着商人的脖子说:“可怜的缪索!那你要无聊死了!”
她想到能单独和吕西安试车,单独和吕西安上布洛涅森林,快活极了;她趁着一时高兴,做出疼一爱一卡缪索的样子,和他着实亲一热了一番。
可怜的卡缪索说:“我真想每天送你一辆车。”
吕西安满面羞惭,柯拉莉做了一个媚一态十足的手势安慰他,说道:“咱们走吧,先生,已经两点了。”
柯拉莉挽着吕西安奔下楼梯,吕西安听见卡缪索走路象海豹似的掉在后面,跟不上来。诗人快乐得飘飘然:称心如意的柯拉莉更加美了,高雅大方的装束叫所有的眼睛看得出神。一爱一丽舍田园大道上的巴黎人望着这对情侣啧啧称羡。在布洛涅森林中一条小路上,他们的车遇到德·埃斯巴太太和德·巴日东太太的敞篷车,她们俩瞧着吕西安觉得诧异,吕西安目无下尘的瞪了她们一眼,表示他这个诗人快要成名,发挥威力了。他被两个女子挑一起来的仇恨,闷在心里苦恼不堪,和她们俩照面的当口总算发泄一了一部分;这是他一生最得意的时刻,或许也决定了他的命运。吕西安又受着骄傲鼓动,想重新踏进上流社会扬眉吐气。以前因为和小一团一体的人做朋友,刻苦用功,一切世俗的卑鄙的念头都给压了下去,此刻又在他心中抬头了。他这才体会到卢斯托代他发动的攻击力量有多大,卢斯托满足了他的情一欲;小一团一体的集体导师却压制他的情一欲,要他修身晋德,努力工作,而吕西安已经觉得德行可厌,工作无用了。对于醉心享受的人,用功不是要他们的命吗?作家不是最容易沦为游手好闲,在女演员和轻佻的女人堆里花天酒地,过糜烂的生活吗?吕西安就有一股不可遏制的欲一望,要把那两天放一荡的生活继续下去。
牡蛎岩饭店的菜肴特别一精一美。吕西安发现同桌的还是佛洛丽纳家的一帮人,少了公使,公爵,舞女,卡缪索,多了两个名演员,还有埃克托·曼兰和他的情一妇,叫做杜·瓦诺布勒太太。她是个妙人儿,在巴黎那个特殊社会中算得上最美最高雅的女子,现在我们很文雅的把这般女人称为一交一际花。吕西安四十八小时以来进了极乐世界,如今又知道自己的文章大出风头。诗人受到奉承,妒羡,不由得信心十足;他谈笑风生,变为今后几个月内在文坛和艺术界中走红的吕西安·德·吕邦泼雷。斐诺看人极有眼力,嗅觉灵敏,好似妖魔闻得出新鲜的人肉;他对吕西安大灌迷汤,想把吕西安拉进他手下的一小帮记者队伍。吕西安上钩了。柯拉莉看出这个思想贩子的把戏,要吕西安防他一着。
她说:“孩子,别马上答应;他们要剥削你;今晚咱们先商量一下。”
吕西安回答说:“嘿!我有本事同他们一样狠毒,一样一精一明。”
斐诺并没为了空白的稿费和曼兰闹翻,给他介绍了吕西安。柯拉莉和杜·瓦诺布勒太太一见如故,打得火热。杜·瓦诺布勒太太约了日子请吕西安和柯拉莉吃饭。
那天同桌的记者要数埃克托·曼兰最可怕,他矮小,干瘪,抿着嘴唇,抱着一肚子的野心,无穷的醋意,专门幸灾乐祸,挑一拨离间,从中取利;他人很聪明,意志不强,代替意志的是暴发户猎取财富和权势的本能。吕西安同他彼此都没有好感。理由很简单。原来曼兰把吕西安私下想的对吕西安明明白白说了出来。吃到饭后点心,那些个个自命为高人一等的角色,仿佛都变了生死之一交一。新进的吕西安更是他们笼络的对象。大家毫无顾忌的谈话。只有曼兰一个人不嘻嘻哈哈。吕西安问他为什么这样冷静。
他回答说:“我看你抱着幻想投入文坛,投入新闻界。你相信真有什么朋友。其实我们彼此是朋友还是敌人,完全看情形而定。照理只打击敌人的武器,我们先用来打击朋友。你很快会发觉,凭你高尚的情感是什么都得不到的。你如果心地慈悲,先得变成凶恶。要有计划的恨人家。这条最要紧的规律要没人告诉你,就让我来告诉你,也不能算无关紧要的心腹话。你想得到一爱一情,每次离开你的情一妇都得让她掉几滴眼泪。要在文坛上飞黄腾达,就该伤害所有的人,包括你的朋友在内,刺痛他们的自尊心,才能叫大家趋奉你。”
这些话在初出道的人听了好比心中挨了一刀,埃克托·曼兰从吕西安的表情上面看出这个效果,暗暗高兴。接着大家打牌。吕西安把身上的钱输得一精一光。他被柯拉莉带回家,一爱一情的快乐使他忘了赌一博的剧烈的刺激;可是后来他终于做了赌一博的牺牲品。第二天他离开柯拉莉回拉丁区,走在路上发觉赌输的钱仍旧在钱袋里。他先是为了柯拉莉的好意心中难过,想回去退还这笔难堪的赠与;可是他已经到了竖琴街,也就继续向克吕尼旅馆走去,一边走一边想着柯拉莉的这番情意,认为是那一类的女子羼在一爱一情中的母一爱一。她们的一爱一往往包括所有的感情。吕西安想来想去,终于找出一个理由来接受那笔钱:“我不是一爱一她吗?我们要象夫妻一般过日子;而且我永远不会丢掉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