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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涯知识库 · 巴黎圣母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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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一● 一 小鞋

流浪汉进攻教堂时,爱斯梅拉达正在睡梦中.

不一会儿,圣母院周围的喧嚣声越来越大,小山羊先惊醒了,惊恐不安,咩咩叫着,把爱斯梅拉达从睡梦中吵醒了.她一骨碌翻身坐起,听一听,看一看,给火光和喧嚣声吓坏了,就一头冲出小屋,跑到屋外看个明白.只见广场上一片恐怖景象,那晃动的人影,那混乱的搏斗,那在黑暗中隐约可见,犹如一大群青蛙那样腾挪跳跃的丑恶人群,那乌合之众的哇哇喊叫声,那在黑暗中飞奔穿插的宛若夜间雾霭弥漫的鬼火似的许多通红的火把,所有这一切情景顿时使她觉得眼前是巫魔会的鬼魂正在跟教堂的石头妖怪进行一场神秘的战斗.从儿时起,她满脑子就充满了吉卜赛部落的迷信思想,因此首先想到的是撞见了夜间才出没的怪物正在兴风作浪.于是,不由吓得魂不附体,连忙奔回小屋,躲在她那张破床上,缩成一团,寻求不像这样骇人的一个恶梦.

然而,渐渐地,最初因恐惧而产生的疑团逐渐消失了;她听到嘈杂声不断增大,又辨认出其它一些迹象,逐渐明白围攻她的不是鬼,而是人.于是她的恐惧虽没有增加,却已经转化了.她想可能是民众叛乱,要把她从避难的地方抢走.但转念一想,如此一来,她始终对未来憧憬的生活.希望.弗比斯,可能再次化为乌有,想到自己是那样软弱无力,无依无靠,走投无路,被人遗弃,孑然一身,这种种想法和其他千百种忧虑,使她身心交瘁.她跪倒下去,头伏在床上,双手合掌抱着脑袋,惶恐不安,浑身颤抖.虽说她是埃及姑娘,异教徒,偶像崇拜者,此时也哭泣着祈求基督教的仁慈上帝的恩典,并向庇护她的圣母祈祷.这是因为,一个人即使毫无宗教信仰,但一生中也会有某些时刻,总要归向他身边的庙堂所信奉的宗教的.

她就这样在地上匍伏了许久许久,哆哆嗦嗦,其实战栗多于祈祷,随着狂怒群众的喘息越来越逼近,她心灰意冷,对群众的这种狂怒百思不得其解,他们暗中在策划什么,他们在干什么,他们想要干什么,这一切她全然不知,却预感到这一切将导致十分可怕的结局.

正在这样忐忑不安的时候,忽听到跟前有脚步声.便转头一看,只见有两个男人,其中一个提着一盏灯,刚走进她的小屋.她不由发出一声微弱的惊叫.

"别怕,是我呀."一个她似曾相识的声音说.

"谁?您是谁?"她问.

"皮埃尔.格兰古瓦."

听到这个名字,她放下心来,抬头一看,果真是诗人.可是,他旁边有一个从头到脚被黑袍遮住的人影,沉默不语,她顿感心惊.

"啊!"格兰古瓦以责怪的口气接着说,"佳丽倒先认出我来了!"

小山羊确实没有等到格兰古瓦自报姓名就认出他来了.他一进门,小山羊就一下子蹦了过去,温柔地在他的膝上擦来擦去,挨着他的身子蹭来蹭去,把他沾满了白毛,因为它正在换毛哩.格兰古瓦也亲热地抚摸着它.

"跟您在一起的是谁?"埃及姑娘低声的问道.

"放心好了."格兰古瓦应道."是我的一个朋友."

这时,哲学家把灯放在地下,在石板地上蹲下来,抱住佳丽,热情地喊的道:"啊!一只温柔的山羊,值得称赞的大概是它的洁净,而不是它的个子高大,而且像个语法学家,聪明,敏锐,有学问.来,佳丽没有忘记你那些巧妙的戏法吧?雅克.夏尔莫吕大人怎么来着?......"

黑衣人没等他说完,走过去,狠狠推了他一下肩膀.格兰古瓦站起来,说道:"真的,我倒忘了时间紧迫.......不过,尊敬的老师,这不成为一个理由可以这样粗暴对待人呀.......我亲爱的小美人,您有生命危险,佳丽也是一样.有人要把您重新抓去吊死.我们是您的朋友,救您来的.快跟我们走."

"当真?"她不知所措,大声喊道.

"是的,千真万确,快跟我们走!"

"原来是这样."她结结巴巴说道,"可您的这位朋友为啥不说话呢?"

"啊!这是因为他父母生性古怪,养成了他沉默寡言的脾气."

她对这样的解释也只得将就了.格兰古瓦挽起她的手,他的那个同伴捡起灯笼,走在前面.姑娘由于恐惧,晕头转向,任凭他们随便带着走.山羊跟在后面,蹦蹦跳跳,它重新又见到格兰古瓦,真是欢天喜地,随时把犄角伸到他两腿中间,使得格兰古瓦走起路来踉踉跄跄.这位哲学家每当差点摔跤,便说,"生活就是这样子的,绊我们栽筋斗的常常是我们最要好的朋友!"

他们迅速走下钟楼的楼梯,穿过教堂.教堂里一片漆黑,空无一人,回荡着喧嚣声,形成一种可怕的对照.他们从红门走进隐修院的庭院.隐修院也不见人影,议事司铎们早就全躲到主教府一齐做祷告去了;庭院里空荡荡的,只有几个吓得魂飞魄散的仆役缩成一团,躲在黑暗的角落里.格兰古瓦他们向庭院通往"滩地"的小门走去.黑衣人用他随身带的钥匙开了门.读者知道,"滩地"是一条狭长的河滩,向着老城的这一边有墙围着,它归圣母院教务会所有,形成圣母院后面老城岛的东端.他们发现这块围起来的滩地一片荒凉.在这个地方,那震天价响的喧嚣声已减弱了,流浪汉进攻的怒吼声也比较模糊,不那么刺耳了.顺流的清风把滩地尖岬上那颗孤树的枝叶吹得簌簌作响.然而,他们的处境还是岌岌可危.主教府和教堂近在咫尺.可以看得一清二楚,主教府内乱成一团.里面的灯光如流星般从一个窗户移到另一个窗户,时时在主教府黑沉沉的庞大阴影上形成一道道光痕,就好象刚烧完的纸,留下一堆焦黑的灰烬,其中仍有火星闪烁,形成无数道闪动的奇异光流.旁边,圣母院两座高大的钟楼,就这样从背后望去,连同钟楼基于其上的主教堂那长方形的中堂,衬托着前庭广场上冲天的火光,其黑黝黝的轮廓,显得格外分明,仿佛是希腊神话中独眼巨人的火炉里两个巨大的柴火架.

放眼四望,巴黎看起来在明暗混合中摇曳不定.伦勃朗的画中就常常有这样的背景.

那个持灯者径直向滩地尖岬走去.那儿,紧靠水边有一排钉着板条的木桩,被虫蛀得残缺不全,一棵矮葡萄的几根瘦不溜秋的藤蔓在上面攀挂着,看上去就好像张开五指的手掌.后面,就在这排木栅的阴影里藏着一只小船.那人做了个手势,叫格兰古瓦及其女伴上船.小山羊跟着他俩后面也上了船.那人最后才上船.随即割断缆绳,用篙杆一撑,船就离开了岸边;然后抓起双桨,坐在船头,拼命向河中间划去.塞纳河在这地方水流湍急,他费了好大的劲才离开这老城岛的尖岬.

格兰古瓦上了船,首先是小心翼翼地把山羊抱在膝上,坐在了后边,而姑娘呢,由于那个陌生人使她产生了一种难以言表的不安心情,也过来坐下,依偎在诗人的旁边.

我们的哲学家感到船在摇晃,于是高兴得拍着手,吻了一下佳丽的额头,说道:"哎呀!我们四个总算得救了."紧接着,又摆出思想家一付莫测高深的神态说:"伟大事业的圆满结局,有时取决于时运,有时刚取决于计谋."

船缓缓向右岸荡去.姑娘心里怕得要命,一直悄悄观察着那陌生人.他早已把哑灯的光线细心地遮盖起来.黑暗中只能隐隐约约看见他坐在船头上的身影,好象一个幽灵.他的风帽一直耷拉着,脸上好象戴了面具似的:每划一桨,双臂半张,甩动着黑袍的宽大袖子,就像蝙蝠的两只翅膀.再说,他还没有说过一句话呢,还没有喘息过一声.船上只有来来回回划桨的声响,混和着船行进时激起的千重浪的沙沙声.

"拿我的灵魂起誓!"格兰古瓦忽然喊叫起来,"我们就像猫头鹰一样轻松愉快!可是我们却默不作声,活似毕达哥拉斯的信徒那样缄默,或者像鱼类那般沉寂!帕斯克—上帝啊!朋友们,我倒真想有谁跟我说说话儿.......人说话的声音,在人的耳朵听起来,是听一种音乐.这话不是我讲的,而是亚历山大城的狄迪姆说的,真可谓是名言呀!......诚然,亚历山大的狄迪姆不是一个平庸的哲学家.......说句话吧,漂亮的小姑娘!您和我说句话儿,我求求您.......对啦,您过去常常喜欢噘着小嘴,又可笑又奇特;您现在还常常这样吗?我的心肝宝贝,大理院对所有庇护所都拥有任何的司法权,您躲在圣母院的小屋里太冒险,您知道吗?唉!这不同于小蜂鸟在鳄鱼嘴里筑窝呀!......老师,月亮又出来了.......但愿我们不会被其他人看见!......我们救小姐是做了一件值得称赞的好事,但是,我们要是被逮住,人家就会以国王的名义吊死我们.唉!人类的行为都可以作两面观:人们谴责我的地方,正是赞美你之处.谁赞美凯撒谁就责备卡蒂利纳.对不对,老师?您对这哲理的看法怎样?我掌握哲学,是出自本能,宛若蜜蜂会几何学.......算了!谁也不理睬我.瞧你们两个心情是多么糟糕!只好我独自一个人说了.这在悲剧中叫做'独白’.......帕斯克—上帝!我告诉你俩,我刚看见到了路易十一,这句口头禅是从他那里学来的.......真是帕斯克—上帝!他们在老城还在一直咆哮不已.这个国王卑鄙,狠毒,老朽.全身上下严严实实裹着裘皮.但是一直拖欠我写的祝婚诗的酬金,今晚差一点没下令把我绞死,要是绞死了,我也就讨不了债啦.他对贤良之士真是个吝啬鬼,一毛不拔,真该好好读一读科隆的萨尔维安《斥吝啬》那四卷书.千真万确!就他对待文人而言,他是个心胸狭窄的国王,暴行累累,极为野蛮.他好比是一块海绵,吸尽老百姓的钱财.他的聚敛有如脾脏,身体其他各部分越消瘦,它就越膨胀.因此,时世艰难,怨声载道,也就变成了对君主的怨言.在这个所谓温和笃诚的君王统治下,绞刑架上吊满了绞死的人,斩刑砧上溅满了腐臭的血,监牢里关满了囚犯,好象撑得太满的肚皮都快炸裂了.就是这个国君,一手夺钱,一手要命.加贝尔夫人和吉贝大人的起诉人就是他.大人物被剥夺了荣华富贵,小人物不断遭受压榨欺凌.这是一个贪得无厌的君主,我不喜欢这样的君主.您呢,尊师?"

黑衣人听任爱嚼舌头的诗人东拉西扯,唠叨个没完没了.风紧浪急,他仍然奋力与湍流拼搏.在急流的冲击下,小船掉转了方向:船头朝向老城,船尾朝向我们今天称为圣路易岛的圣母院岛.

"对啦,老师!"格兰古瓦蓦然又说,"刚才,我们从那些狂怒的流浪汉中间穿过,来到堂前广场时,您那个聋子在列王柱廊的栏杆上把个小鬼的脑袋砸得稀巴烂,法师大人是不是注意到那可怜的小家伙呢?我视力不太好,看不清他是谁.您知道会是哪个人吗?"

陌生人不答腔,可他突然停止了划桨,两只胳膊像折断似地低垂了下来,脑袋耷拉到胸前,爱斯梅拉达听到他一阵阵的叹息声.她不禁得打了个寒噤:这种叹息声她曾经听到过.

小船没有人驾驶,一时随波漂荡.不过黑衣人终于振作起来,又抓紧双桨,又重新溯流而上.小船绕过圣母院岛的尖岬,而草料港的码头驶去.

"啊!"格兰古瓦说道,"看呀,那边就是巴尔博府邸.......喂,老师,看那片黑压压的屋顶,屋角千奇百怪,那儿上空,云堆低垂,云朵稀稀拉拉,污秽不堪,月亮在云里就像被压破的鸡蛋,蛋黄溢流.......那可是一座美丽的府宅.有座小礼拜堂,拱形小屋顶,精雕细刻,装饰富丽.顶上有个钟楼,玲珑剔透.还有一个花园,真叫人赏心悦目,里面还有一个池塘.一座鸟棚,一道回声廊,一座迷宫,一个木槌球场,一处猛兽房,许多花草茂密的小路,叫爱神维纳斯都感到心旷神怡.还有一棵流氓树,因为某位著名的公主和一位多情而才气横溢的法兰西大司马曾在这里寻欢作乐,所以被之称为色徒.......我们这些可怜的哲学家,我们比起一个大司马来,简直就像卷心菜和杨花罗卜比之于卢浮宫御园.但是,说到底,这又算什么呢?人生,对于显赫人物和我们这种人,都一样是鱼目混珠,善恶掺杂.痛苦总是同欢乐相随,扬扬格总与抑抑格相伴.......老师,巴尔博府邸的故事,有必要讲给您听.结局是悲惨的.那是在1319年,法国最长的国王菲利浦五世的统治时期.这个故事的寓意是,肉体的欲望是恶毒的.有害的.邻居的老婆,不管其姿色是多么诱人,逗得我们心头上奇痒难忍,也不应老盯着她看.私通是十分放荡的念头,通奸是对别人淫欲的好奇.......呃哟!那边喧闹声更加响了!"

圣母院四周的喧哗声确实更厉害了.他们倾听着.胜利的欢呼声可以听得相当清楚.突然,教堂上上下下.柱廊上.钟楼上.扶壁拱架下,许多火把齐明,把武士的头盔照得闪闪发光.这些火把似乎正在四处搜寻什么.不一会儿,远去的这些喧哗声清楚地传到这几个逃亡者的耳边,只听见叫道:"抓女巫!抓埃及女人!处死埃及女人!"

那不幸的姑娘一下子垂下头来,用手掩住脸,而那个陌生人拼命划起桨来,朝岸边划去.这时,我们的哲学家正在暗暗思量紧紧抱住小山羊,悄悄从吉卜赛女郎身边挪开了,她却益发紧偎着他,好象这是她仅有绝无的庇护所了.

很显然,格兰古瓦正处在进退维艰的极度困惑之中.他正在想,根据现行法律,小山羊再被逮住,就得被绞死,那可真是莫大的遗憾呀,可怜的佳丽!可他又思忖,两个囚犯都这样依附着他,这未免太多了:最后,还有,他那个同伴巴不得照看埃及姑娘呐.他左思右想,正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就像《伊利亚特》中的朱庇特一样,在埃及姑娘和小山羊之间权衡得失利弊.他含着泪花,瞅瞅这个,瞧瞧那个,呐呐道:"一齐救你们两个出去,我可没有那个能耐!"

小船晃动了一下,他们知道船终于靠岸了.老城那边,始终喧嚣不止,令人毛骨悚然.陌生人站起身,朝埃及姑娘走了过来,伸手要挽住她的胳膊,扶她下船.她一把推开了他,紧紧攥住格兰古瓦的袖子,而格兰古瓦一心照料着小山羊,几乎一下子就把她推开去.于是,她独自跳下船去,心慌意乱,连自己要做什么,要到何处去,全都茫然.她就这样稀里糊涂,木然地站了一会儿,望着流水出神.等她稍稍清醒过来,发现只剩下自己一个人和陌生人一起待在码头上.看来格兰古瓦趁下船之机,已牵着山羊溜走,躲到水上谷仓街的那片密密麻麻的房屋中去了.

可怜的埃及姑娘一看只有自己跟这个男人呆在一起,不由得浑身直打哆嗦.她竭力想要说话.要叫喊.要呼唤格兰古瓦,舌头却在嘴里动弹不了,连一丁点儿声音也发不出来了.忽然间,她发觉陌生人的一只手搁在她的手上.这只手冰冷而有力.她顿时上下牙齿咯咯直打冷战,脸忽无血色,比洒在她身上的月光还惨白.那个男人一语不发,紧拽住她的手,迈开大步向河滩广场走去.这时,她迷迷糊糊感到命运是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她再也无力抵抗了,任凭他拖着,他迈步走,她拔腿跑.这里,码头的地势是沿坡而上,可她却好象觉得是沿着斜坡往下滑去.

她向四下里张望,却不见一个行人.河岸一片荒凉,听不到一点儿声响,感觉没有人走动,只有塞纳河一水之隔的老城那边喊声震天,火光通红,在那阵阵高喊声中,可以听得见要处死她而嚷叫她的名字.此外,巴黎城在她四围四处扩散开去,只见黑影幢幢.

但是,陌生人依然缄默不语,照样急步前进,一直拖着她往前躜.她眼下行走的地方,在她记忆中想不起曾经到过.在经过一扇亮着灯光的窗户前,她奋力挣扎,猛然地挺直身躯,使劲高喊:"救命呀!"

窗子里面住着的那个居民听到叫喊声,打开了窗户,穿着衬衣,提着灯,出现在窗前,愣头愣脑地看了一下河岸,嘀咕了几句她听不明白的话儿,随即又把窗板关上了.最后一线希望也熄灭了.

黑衣人一声不作,紧紧抓住她,越走越快起来.她不再抵抗了,紧跟着他,精疲力尽.

她时不时集中一点力气,问道:"您是谁?您是谁?"石板路上高低不平,跑得她气喘吁吁,她说话的声音断断续续.对她的问话,陌生人毫不回答.

就这样子,他们沿着河岸走,来到了一个相当大的广场.月色渐明.这是河滩.只见广场中央耸立着一个黑黝黝像十字架的东西,那是绞刑架.她认出了这一切,明白自己身在何处了.

那男子停住了脚步,转身向她,掀起他头上的风帽.她一看,早就吓得魂飞魄散,张口结舌,说,"呃!我早已经料到又是他!"

正是教士.他看上一点也不像个活人,而是他的幽魂.这是月光映照的原因,因为在月光下,我们看任何事物,都好象见到其幽灵似的.

"听我说,"他开口道.这种阴郁的声音,她已好久没有听到了,不由得浑身战栗起来.他继续往下说,语气急促,断断续续,气喘吁吁,这说明他内心惊惶不安,颤震动荡:"听我说,我们就在这里了.我有话要对你说.这是河滩广场.这里是个终点.命运把我俩彼此交付给了对方.我即将决定你的生死;你即将决定我的灵魂.你瞧,这儿是一个广场,现在是个黑夜,越过斯时斯地,便什么也看不见了.因此你要好好地听我讲.我要对你说的......首先,别向我提起你的弗比斯.(他说这话时,就像一个片刻也不能安静的人那样,来回走动,并拖着她跟他走.)千万不要跟我谈他.听见了吗?你要是说到这个名字,我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来,但肯定是非常可怕的."

说完,他像个恢复其重心的物体,又静止不动了.尽管这样,她的话语依然透露出其烦躁不安.他的声音也就越来越低了.

"别这样转过脸去.听我说,这是一件事关生死的事情.首先,事情的来龙去脉是这样的......这一切都不是开玩笑的,我向你发誓.......我说了什么来的?提醒我一下!啊!......大理院做出了判决,把你送上断头台.我刚刚把你从他们手中救了出来.可是他们正在追捕你,你瞧!"

他伸出手臂指向老城.的确,搜捕看上去还在继续,喊叫声越来越近了.在河滩广场的对面,刑事长官府邸的塔楼那边,***通明,人声嘈杂,可看见许多士兵举着火把,在河对岸跑来跑去,叫声不断:"埃及女人!埃及女人在哪里?绞死!绞死!"

"你看清了吧,他们正在追捕你,我并没有骗你.我呀,我爱你.最好别说话,别开口,如果你只是想对我说你恨我,我已经横下一条心来,绝不再听了.......我把你刚救了出来.......先让我把话说完......我是完全可以搭救你,现在就看你愿意不愿意.只要你愿意,我就能够做到的."

说到这里,他突然顿住.继续又说:"不,要说的不是这回事."

话音刚一落,他拔腿就跑,也攥着她跑-因为他始终没有松开她的手臂-径直向绞刑架跑去.他指着绞刑架,不客气地对她说:"你在我和它之间抉择吧."

她挣扎着摆脱出他的手中,一下子扑倒在绞刑架下,拥抱着那根阴森可怖的支柱.然后,把秀丽的脸蛋转过半边来,看了教士一眼,宛如跪在十字架脚下的圣母.教士依然一动也不动,手指头一直指着绞刑架,自始至终保持着这一姿势,俨如一尊雕像.

埃及少女终于对他说道:"它令我厌恶的程度,还远远不如你呢."

听到这话,教士只好慢慢放开她的胳膊,垂头丧气,盯着地面上的石板,说道:"如果这些石头会说话,肯定会说这儿有个多么不幸的人呀!"

他继续往下说.少女跪在绞刑架前,长发低垂,遮没全身,任凭他去说,不加理会.这时候,他的语调哀怨而温柔,同他面容的粗暴和高傲,恰好形成痛苦的鲜明对照.

"我,我爱您.啊!这可是千真万确的呀!这燃烧着我心灵的烈火,但一丁点儿也没有表露出来!咳!姑娘,日以继夜,是的,日日夜夜,这火在我心中熊熊燃烧,难道一丁点儿也不值得你垂怜吗?这是朝朝暮暮,日夜眷恋的爱情,我可以肯定告诉您,这是一种酷刑的折磨!......噢!可怜的孩子!我的痛苦太大啦!......我得说,这是值得同情的事.您看,我跟您讲话,柔声细气,真希望您不要再这样讨厌我.......说到底,一个男人钟爱一个女人,这并非他的过错!......啊!我的上帝呀!怎么!您竟永远不能原谅我吗?您一直对我怀恨在心!这可就完蛋了!正由于这样,我才变坏了.您看!连我自己都厌恶自己!......您甚至连看都不看我一眼!我站在这儿跟您说话,站在死亡线上心惊胆战!而您大概另有所思!......特别不要和我谈起那个军官!......什么!我真想扑倒在您膝下,什么!我真想吻一吻......不是吻一吻您的脚,那样做您是决不会同意的,而只是吻一吻您脚下的泥土!什么!我真想象个小孩那样痛哭一场,我要从胸膛里掏出的不是言词,而是我的心肝,我的腑脏,好向您表明:我爱您.但是,这一切都无济于事,这一切!......您灵魂中只有深情和宽恕,别无其他;您充满柔情蜜意,整个人儿善良,仁慈.妩媚.温馨.咳!可您只对我一个人狠毒!啊!何等的晦气啊!"

说到这里,他用手掩住脸.少女听到他在哭泣.这可是破天荒头一遭.这样如雕塑般站立着,哭得全身抖动,真比跪下来哀求还更可怜,还更情切.他就这样抽泣了好一阵子.

"罢了!"他头一阵眼泪流过之后,继续说道,"我已经无话可说了,原本倒是想了许多要对您说的话儿.现在我浑身颤抖,战栗不已,在关键的时刻撑不住了,觉得我们被某种至高无上的东西紧紧裹住,因此我说起话来结结巴巴了.啊!如果您不可怜可怜我,也不可怜可怜你自己,我马上就会倒在地上丧命.我们切勿把对方都置于死地.若是您知道我多么爱您,那该有多好!我的心是如何的一颗心啊!咳!我不顾一切,背叛任何德行!我不顾一切,自暴自弃!身为饱学之士,但却拿科学开玩笑;身为贵族,却给自己的姓氏抹黑;身为教士,却把弥撒书当做不健康的枕头;我所做的一切,是在给我的上帝脸上吐唾沫!但这一切全是为了你,你这迷惑人的巫女!这一切也是为了使自己更配得上进入你的地狱!但你并不要我这下地狱的罪人!啊!让我把一切都倾吐出来!还有很多,还有更骇人听闻的,呵!更加骇人听闻!......"

他说到最后几句时,模样儿看起来已经完全精神错乱了.停顿了片刻,又自言自语似地继续往下说,不过声音却很大了:"加恩,你把你弟弟怎么了?"

又是一阵沉默,随后又说道:"天主啊!我是怎么对待他来的呀?我收留他,我哺育他,我喂养他,疼爱他,崇拜他,可我却把他杀害了.是的,天主啊,刚才就当着我的面,在您屋子的石头上,他的脑袋被砸烂了,而这一切都是由于我,由于她的缘故,由于这个女人......"

他眼神惊恐不安.嗓音越来越微弱,机械地翻来复去说了好几遍,每遍的间隔相当长,就仿佛一口大钟的余音似的延绵不绝:"......由于她......由于她......"尔后,他的舌头再也发不出清晰的声响,却只见他的嘴唇一直翕动不已.忽然,他两腿一软,像什么东西一下子垮下来似的,一头栽倒在地,脑袋埋在双膝之间,一动也不动了.

少女把脚从他身下抽了出来,这样微微一动,他醒过来.他举手慢慢抚摸了一下凹陷的双颊,惊讶地望了好一会儿他那沾湿的手指,呢喃地说:"怎么了!我哭了!"

话音刚一落,他猝然转身对着埃及少女,脸上焦虑的神色难以言表,只听他说:

"唉!您就这般冷冰冰地看着我哭泣!孩子啊!这滴滴眼泪是熔浆,你可知道!对待你所恨的人,死活都不能打动你的心,难道这居然是真的?你情愿眼睁睁看着我死,而且还在一旁欢笑.啊!可是我呀,我不愿看着你死!说句话,只要说句宽恕的话儿!用不着说你爱我,只要说声情愿就行了,那样我就可以救你了.否则......嗬!时间在飞快地流失,我以一切最神圣的东西恳求你,你不要磨蹭,等我重新变成顽石,就与这同样需要你的绞刑架一样!好好想一想,我手里掌握着我俩的命运:考虑一下,我精神失常了,这太可怕了,我可以放弃所有的一切,我们脚下就是万丈深渊,不幸的人儿,我将跟着你堕下这深渊去,永无终期!请你说句好话吧!一句!只要一句!"

她刚张开口要答腔.他赶忙跪倒在她面前,毕恭毕敬地聆听她的话语,说不定从她口中说出来的是一句情意缠绵的话语.但她只说:"您是个杀人犯."

教士疯也似地把她紧紧抱住,纵声大笑起来,那笑声令人毛发悚然.他说道:"那又怎么样,是的!杀人犯!我一定得到你不可.那你将得到我做你的主人,如果你不要我做你的奴隶.我一定要把你弄到手.我有个巢穴,我要把你拖到那里去.你将跟我走,也只能乖乖跟我走不可,要不,我就把你交出去.美人儿,你只有两条路可选择:要么属于我!要么死!属于这教士!属于这叛教者!属于这杀人犯!从今天晚上起,你就属于我,听见了吗?来!尽情欢乐吧!来!吻我吧,你这疯女人!要么进坟墓,要么就进我的床帏!"

因为淫秽的念头,因为狂怒,他眼睛里闪闪发光.色狼的嘴唇印红了少女的嫩颈.她在他的怀抱中拼命挣扎着,他满口白沫,已吻遍她的全身.

"不许咬我,你这魔鬼!"她嚷叫起来,"唔!你这可憎的臭僧侣!放开我!我要揪下你丑恶的白头发,大把大把地扔到你脸上!"

他脸上红一阵白一阵,随后松开了她,神情忧郁地望着她.她觉得自己胜利了,接着说道:"我告诉你,我属于我的弗比斯,我爱的是弗比斯,弗比斯才漂亮呢!然而你,神甫,你老啦!你是丑八怪!快滚开!"

他吼叫一声,好象一个不幸的人被烧红的铁烙印了一下.他咬牙切齿说道:"你死定了!"她看到他可怕的目光,想要逃走.他却一把抓住她,拼命摇晃她,将她推倒,攥住她秀美的双手,把她在地上拖着,急步朝罗朗塔的拐角跑去.

一到那里,他转过身,问她:"最后一次问你,你愿不愿服从我?"

她使劲应道:"决不!"

然后,他大声叫道:"古杜尔!古杜尔!埃及女人在这儿!你报仇吧!"

姑娘感到手肘突然被人抓住,一看,是一只从墙上窗洞口伸出的瘦骨嶙峋的胳膊,如同一只铁手把她紧紧抓住.

"抓牢!"教士道,"她就是逃跑的埃及女人,别松开她.我去找捕快,你就要看见她被绞死啦."

作为回答这些带血腥味话语的,是从墙那边传出来一阵发自咽喉的朗笑声:"哈!哈!哈!"埃及姑娘看到教士朝圣母院桥的方向跑去,那边传来马蹄的嘈杂声.

少女认出了凶狠的隐修女,吓得直喘气,竭力挣扎,扭动身子,痛苦和绝望地蹦了几蹦,可是,隐修女用一种前所未闻的力量死死抓住她,瘦削.肮脏的手指深深掐进她的肉里,并在周围合拢起来,好象这只手是被铆接在她的胳膊上.这甚至不单单是一条铁链,不单单是一个枷锁,不单单是一道铁环,而是从墙上伸出来的一只有生命.有智慧的大钳.

姑娘精疲力尽,瘫靠在墙上,这时,死亡的恐惧攫住了她.她想到青春,想到人生的美好,天空的景色.大自然的千姿百态,想到爱情.弗比斯.以及消逝的和即将临近的一切,想到告发她的教士,就要到来的刽子手.耸立在那里的绞刑架.此时,她觉得恐惧感逐渐升高,一直伸到了头发根.她听到了隐修女悲惨的笑声,低声对她说道:"你就要被绞死啦!"

她有气无力地转向窗洞口,透过铁栅,看到麻衣女恶狠狠的面孔,说道:"我对你怎么了?"她差不多像死了一般.

隐修女没有回答,只是用一种愤怒.歌唱和嘲弄的腔调嘟哝起来:"埃及娘儿!埃及娘儿!埃及娘儿!"

不幸的爱斯梅拉达又耷拉下脑袋,披头散发,知道自己同其打交道的并非一个人.

忽然,隐修女大嚷起来,好象过了老半天埃及少女的问话才传到了她的大脑里:"你对我怎么了?你说!......啊!你对我怎么了,你这埃及婆娘!那好!听着.......我曾有过一个孩子,我!你明白吗?我曾有过一个孩子!一个孩子,老实跟你说!......一个漂亮的小女孩!......我的宝贝阿妮丝,"她魂不附体,在黑暗中吻着什么东西,接着说:"那好!你可知道,埃及娘儿?有人夺走了我的孩子,偷走了我的孩子,吃掉了我的孩子.这些都是你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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