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三点钟已过。暮色已爬上秃头山,旅馆那空荡荡办公室里的一陰一影渐渐拉长。马吉先生坐在摇曳不定的红色壁火前陷入沉思。午饭后时时光慢悠悠地逝去,那个贵重的包裹在秃头旅馆冬季房客中的哪一位的手中,他依旧抓不到任何蛛丝马迹。他气馁而忿懑,不知自己在等待着什么,同时又焦灼不安地希冀行动,然而劲儿往何处使却又没有丝毫的念头。
他听到楼梯平台上有裙裾的窸窣声,于是抬起头。那宽大的楼梯设计的就像个展示橱窗,似乎是专为秃头旅馆消夏的人们炫耀华美服装而用的,此时那个颀长漂亮、昨晚将他的计划打乱的女子从楼梯上款款走了下来。在旅馆里层出不穷的事件中,她至今在马吉先生的眼里不过是个影子而已,更像是幻觉而不是真实中的人物。但这时他第一次把她看成了一个有血有肉的女子,留意到她橄榄色脸颊上的红晕,黑眼眸中如火的激一情,并意识到她对那金钱包裹的兴趣在一连串的事件中或许并非仅是个奇特的念头而已。
她朝马吉善意地一笑,坐在他递给她的椅子上。她穿一双纤巧的拖鞋,在旅馆办公室亮洁的地板上走过来时,发出轻轻的得得声。比利·马吉再度生出一种感觉,即她来自一个豪华一温一暖的家室,在那个家屋里,诸如阿诺德·班奈特式的小说家和后期印象画派是经常的谈资。
“马吉先生,”她说,“昨天我坦率地告诉了你我来秃头旅馆的原因。你非常好,答应尽可能帮助我。我想现在到了你可以帮我一把的时候了。”
“噢?”马吉应道。他心往下一沉,麻烦又来了。
“我得承认今天早上我做了一番侦察,”她接着说,“也许这样做不雅观,不过根据目前的状况,几乎所有的行为都是有情可原的,你说是不是?我在楼上的过道上看到了一件事——马吉先生,我知道二十万美元在谁手里!”
“你知道?”马吉大声说,他顿觉心悸加速。终于有了眉目!可他马上话锋一转:“恐怕我要央求你不要告诉我那是谁。”他口吻凄楚地说。
女子诧异地看着他。马吉的生活圈子中这样的女子很多,她们纤弱、敏一感,淑女味儿极浓。不错,她矜持孤傲,像是高山之上白雪封顶的巅峰,但每逢遇到这样的女一性一巅峰,比利·马吉总是要意志坚定地紧一握他的铁头登山杖,自己去攀登。他对待高不可攀的海伦·福克纳便是如此。一时间,他竟不知如何措词。然而这个女子至少对他没有疑心,她将他视为堂堂君子,乐于信任他。他是否该转移他的效忠?不,他现在已不可能如此了。
“你让我不要告诉你?”女子慢慢将他的话重复出来。
“你听我解释,”比利·马吉说,“我想让你明白——让你放心,只要可能,我愿很高兴地帮助你。但事实却是,你来之前,我曾答应把你所说的那个包裹一交一给另一个女人。我不能对她出尔反尔。”
“是这样,”她声调冷淡地说。
“很抱歉,”马吉接着说,“不过说实话,我似乎谁的忙也帮不上。你刚才要对我说的话,我本应是极想听的,但既然我不能利用你告诉我的情况帮你,你便可清楚地看出我不能听你讲。对不起。”
“我也该说声抱歉,”女子说,“很感谢你——对我说的话。现在我只得——自己行动了。”她愉快地一笑。
“恐怕你只好那样做了。”比利·马吉说。
另一个女子的苗条身影出现在楼梯上。她大大的眼睛充满渴望,脸色苍白。她在红通通的火光的映照下朝他们走来。马吉先生意识到自己多么愚蠢,即使对自己的效忠稍有迟疑也是不应该的。因为他无疑地一爱一她,需要她。白雪封顶的巅峰固然令人心扉激荡,但流淌在山谷间的汩一汩小溪则更是喜人的伴侣。
“这里很乏味,是不是?”诺顿小一姐问桑希尔。在那个高个女人面前,她显得矮小和孩子气。“你看过司令的照片吗,桑希尔小一姐?看照片是我们的消遣之一。”
“我没有看它们的兴致,谢谢,”米拉·桑希尔说着朝楼梯走去。“他是我父亲的一位好朋友。”她的身影登上楼梯,便消失了。
诺顿小一姐从壁炉前走开,马吉先生起身紧跟了上去。他贴近她身后,盯着她在昏暗中熠熠闪光的金发。
“我一直在想,”他轻松地说,“我在你眼里肯定是个十足的小丑,像一只瓶子里嗡嗡叫的蜜蜂,撞来撞去四处碰壁。听我说——谁也没有离开旅馆,只要他们都在就有希望。能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好证明我对你是多么的诚心?”
她转过身,即使是在暮色苍茫中,他也能看清她的眼圈有些发潮。
“哦,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她低声说,“我的气已经消了,我只是——感到茫然。我不知该想什么,该做什么。干吗还要再试一次呢?我想我应该离开——彻底放弃。”
“这样可不行,”马吉力劝道。他俩又踱到火光中。“刚才桑希尔小一姐告诉我,她知道包裹在谁手里。”
“是吗,”女子语气平静,可神情却显出激动。
“我自然没让她告诉我。”
“为什么?”
哦,令人恼怒的女人们!
“为什么?”马吉以受伤的口吻说,“因为我不能利用她告诉我的情况为你把钱找回来。”
“你还‘打算’为我把钱弄到手?”
“当然——”马吉刚开口又顿住。不,他不能再侈谈“打算”如何如何。“在我把钱弄到,放在你手里之前,我不要求你相信我。”
她慢慢将脸转向他,抬起她的蓝眼睛。
“但愿如此,”她说,“但愿如此。”
火光洒在她嘴唇上、头发上和眼睛上;马吉先生知晓他自私的独身主义走到了终结。到目前为止,他一直认为婚姻是无家可归的画师涂抹出的一幅画。一旦成婚就不会再有可供你漫游的令人心旷神怡的林间小径,道路将漫长笔直、充满尘埃,坟墓即是它的终点。倘婚姻真是这样怎么办?他若把这个女子的手握在自己手里,如果他惬意的独居小径从此挂出“禁止通行”的招牌怎么办?然而尽管道路漫长,他宁肯从中自得其乐;或许满目尘埃,但她透过迷雾中的笑容将使一切都值得尝试。他低头望着她。
“请假定我可以为你办成此事,”他说。此话与他心里所想的相比实为拙劣,但比利·马吉已很快悟出,凡是口出漂亮言辞的人都没有真情实感。
布兰德和迈克斯在游廊上散了一会儿步后走了进来。一直在办公桌旁打盹儿的莱顿市长蠕一动了一下一身一子。
“山上的空气没治了,”迈克斯先生说着在壁炉前一搓一着手。“应该把这种空气一抽一到灯火辉煌的地方去,那样就更会让人来情绪了。”
“这种空气晚上十点钟就得把灯火吹灭,”马吉先生说,“而且还会带去其他有益于健康的生活一习一惯,不过这样一来餐厅老板可要吃苦喽。”
诺顿小一姐从椅中站起,上了楼。马吉仍跟在她身后。走到楼梯顶,她掉转过身。
“你还有最后一次机会,”她说,“市长。迈克斯和布兰德都在办公室里。我不赞成夏天时在秃头旅馆愉听别人的话,它破坏了许多令人羡慕的甜蜜约会。可冬天就不同了。你是不是真心想帮我,我没有把握,不过你要真是真心,现在楼下的对话可能会很有意思。”
“我想肯定是的。”马吉说。
“我有个想法。听好!秃头旅馆所在的县是禁酒县。这并不意味着这里的人不沾酒——只是喝酒总是和神秘感与罗曼蒂克纠缠在一起。有时,在扑克室打牌赌运气的人深夜会口渴。扑克室的地板上碰巧有个活板门,地窑里的酒便常常从活板门传递上去,是不是很令人兴奋?这是旅馆的一个伙计有一次告诉我的。你要是走下地窑四下寻找,就能找到活板门,爬上去就是扑克室。”
“好主意,”马吉赞许说,“我说去就去。你能给我这次机会,我不胜感激。而且这次——你等着瞧吧。”
他找到后楼梯,拾阶而下。在厨房里隐士截住了他。
“马吉先生,”他央求道,“我感到从某种意义上说我是为你干的。我有件重要的事要对你讲。只需一会儿——”
“对不住,”马吉说,“可我现在没功夫。一小时后我再找你谈。告诉我地窑的门在哪儿,别跟任何人说我下了地窑,行行好。”
彼得斯先生抗议说他需要立即找马吉谈,但无济于事。马吉匆匆下到地窑,借助一盒火柴找到一只梯子,直通嵌在天花板上的一道门。他从灰尘和蜘蛛网中爬上去,拔开拉手,小心翼翼地把门朝上推开。须臾,他置身在冷飕飕的扑克室里。他轻轻把扑克室的门推开半英寸,将耳朵贴了上去。
那三人紧紧聚在一起,他听到布兰德先生压低嗓门儿说:
“我以朋友的身份和你们说,表演完了,再在舞台前面转悠已毫无意义——没戏了。回家去换身干净衣服,美美吃上一顿。”
莱顿市长说:“如果你以为对我说几句动听的话我就能拍屁一股走人,那你就是个头脑简单的孩子。”
“好吧,”布兰德先生说,“我只是劝你们一句,只此而已。你们想怎么打算与我无关。不过戏已演完了,你们输了。对此我表示歉意——但我是执行海顿的旨意。”
“去他一妈一的海顿!”市长气咻咻他说,“这出戏整个都是他导演的,来秃头山这个鬼地方也应由他负责。瞧瞧我们这出戏的观众,他让我们栽在了这些人手里。”
“我知道,”布兰德说,“不过你也得承认,秃头旅馆起初看上去确实是个理想的地方。没人,远离人烟,你知道。”
“不错,”市长嘲讽地说,“安静得比圣诞节前一周主日学校的人都多。”
“可这谁能料的到呢?”布兰德说,“我刚才说过,你们想怎么做不关我的事。我只是奉劝你们。那个漂亮的装钞票的小包裹我已经弄到了——我把它放到了你们永远甭想找到的地方。是的,它又回到了最初把它带到这儿来的乔·布兰德的手中,再也不会四处乱跑了。所以你们还赖在这儿不走有什么用呢?”
“你是怎么把它弄到手的?”卢·迈克斯先生问。
“我一直在盯着那个小个子教授,”布兰德解释说,“今天早上马吉上山时,我跟在老学究屁一股后面见他溜进马吉的房间。我突如其来地闯进去时,那家伙正要逃跑。后来发生的事我就不想多说了。他已一把年纪,我并不想打碎他的眼镜,也没打算在他智慧的头颅上留下伤痕。那个头颅里的智慧一直可以追溯到安东尼·乔叟时代。可是他总是没完没了地唠叨那个埋在地下的诗人,那他何不呆在家里坐在椅子上去讲?总之,我把那包裹弄到了手。天晓得那个老古董要那包裹有什么用。”
“博士的眼镜的确碎了。”迈克斯显然是对莱顿市长说。
“嗯,”卡根说,“布兰德,你为那个老好人海顿先生卖力,他给你多少工钱?”
“呃,大约一年两千,赃物包括在内。”布兰德答道。
“噢?”卡根先生接着说,“我不是个能说会道的人,我想我的话有点生硬和简单。不过我可以简明扼要地告诉你,海顿一年给你两千,你要是把那个包裹给我,我立马给你两万。”
“不行,”布兰德表示反对,“我好歹是个——诚实的人。这种事我不能干,我是为海顿效劳的。”
“别傻了。”迈克斯讥笑说。
“当然,”市长说,“我欣赏你的忠诚,年轻时我也曾一度如此。不过对此事你应理智地想想。那笔钱是属于我的,你要是把它一交一给我,便是做得正当。海顿有什么权利得到这笔钱?我按照说好的出了力——但我得到报酬了吗?没有。你有什么资格以这种方式打破公平呢?你应该从这个角度看这件事。你把属于我的给我——然后正正当当地把两万塞一进兜里走人。海顿来问起包裹,你就指给他看炸开的保险柜,反正你尽了力。”
“不行,”布兰德说,但语气已有所松动,“那样我就无脸见海顿了。不行——这行不通——”
“两万,”卡根又重复一遍,“按你现在所得,相当你十年的工资。对一个年轻人来说这可是一笔巨资了。我要是你,连眼皮都不带眨的。想想看,海顿给你什么好了?迟早有一天他会把你坑了,就像他对待我似的。”
“我——我——不知道,”布兰德犹豫地说。躲在扑克室里的马吉先生知道,海顿的使徒已接近动摇的边缘。
“你可以做买卖,”迈克斯先生尖声尖气地说,“要是我在你这个年龄就得到这么些钱,今天我就是百万富翁了。”
“你把包裹拿来,”市长说,“拿走两万,剩下的事由我包着。什么事你都不用管。等我们回到莱顿时,我看参予此事的人当中绝不会有谁扯着嗓子大喊大叫将此事张扬出去。”
“这个——”布兰德茫然若失。倏地,秃头山的静谧被一声震耳欲聋的敲门声打破,接着一个声音喊道:“布兰德,放我进去!”
“海顿来了。”布兰德大声说。
“现在还来得及,”市长说,“你现在还可以一交一出来。还来得及。”
“一交一什么?”布兰德口吻坚定地说,“你不能贿赂我,卡根。”他提高嗓门说:“从东门进来,海顿先生。”随后他又对卡根说:“这就是我的回答,我要让他进来。”
“让他进来!”市长咆哮道,“让那条狗进来吧。我正好有话要对海顿先生说。”
于是开门声和走进屋内的脚步声传入马吉的耳中。
“你好,卡根!”一个在秃头旅馆尚属陌生的声音说。
“用不着这一套虚假的寒暄,”市长光火地说,“你我之间有一笔小账要算,海顿。我讨厌你那些啰嗦的恭维话,我听不懂。我不是在你去的那类俱乐部环境中长大的——他们排斥我,不准我进去。这你知道。我是个无礼的粗人,弄不明白你的体系。我一旦许诺就不会食言。这是不是在你的生活圈子里已经过时了?”
“有些事是有条件——”海顿开口说。
“狗屁条件!”卡根愤怒地说,“一个人说了话就得算数,否则就得说清楚原因。你不能去市政厅再提出新条件。我应该得到二十万,为什么还不给我?”
海顿慢条斯理地说:“因为——呃——你作为回报给我的那点好处因法庭的干涉将不能兑现。”
“这我有什么办法?”市长质问,“协议里提到这个了吗?我出了力,要求得到报酬。我一定要得到回报,海顿先生。”
海顿向布兰德说话时,声音冷静而漠然。
“钱拿到了吗,乔?”
“拿到了。”布兰德答道。
“在哪儿?”
“这——我们是不是最好等一等?”布兰德的嗓音有些颤一抖。
“不,我们拿上钱就走。”海顿说。
“我倒要看看你怎么走,”卡根厉声说,“你要是以为我上山来是玩儿来了,那就大错特错了。而且我还要告诉你——你想出来的来秃头旅馆这个妙主意简直糟透了。旅馆里人满为患,好像可以享受夏天的优惠价格。”
“真见鬼!”海顿快怏地说,显然感到又惊讶又恼火。
“法院方面我一点不在乎,”市长兀自说,“他们不能把我怎么样。检察官得听我的,这你知道。可是别人要是看到你和我在这里,对你可没什么好处,是不是这样,海顿先生?”
“所以我更得拿着钱赶紧离开,”海顿答道,“我不怕你,卡根,我有槍。”
“我手上可没家伙,”市长轻蔑地说,“可是像你这样的手拿气槍的花花公子休想吓住我。你要是敢拿着那个包裹从这里溜走,恐怕我对你要先饱之以老拳。”
“钱在哪儿,乔?”海顿问。
“你不能再等——”布兰德说。
“等着拿我自己的钱?有什么可等的。告诉我藏钱的地方。”
“别忘了,”卡根说,“那钱是我的,而且你休想做依赖法庭的白日梦,这种事法庭管不了,我看你决不会诉诸法律吧。拿着我的钱你甭想离开这里。”
马吉先生把门又推开一些,看见新来乍到的海顿与市长剑拔弩张。卡根先生送他的花花公子的绰号再贴切不过。海顿高瘦帅气,服装和神态都很考究。他手中握一把闪着白光的左轮槍。
“乔,”他镇定地说,“立刻带我去拿钱。”
“在这边,”布兰德说。他和海顿从餐厅门走出,消失在黑暗中。卡根和迈克斯紧追上去。
马吉先生极度兴奋,从藏身处溜了出来。一场一精一彩的厮打即将展开。他一定要参予——说不定又是一场三方角逐,第三者将以胜者的姿态出现。
在黢黑的餐厅中,他撞上一个人影,后者竟是秃头山隐士。
“我得和你谈谈,马吉先生,”隐士低声说,嗓音有些颤一抖,“现在必须谈。”
“现在不行,”马吉颇不耐烦地将他推开,“以后再说。”
隐士狠命攫住他的胳膊。
“不行,就现在,”他说;“这儿正发生着怪事,马吉先生。我有件事得告诉你——我在厨房里发现了一个装钱的包裹。”
马吉定定地站住了。黑暗中,他听到站在他身旁的隐士兴奋的呼吸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