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一妓一院的前厅找到小指头,发现他正与一位身材高挑、举止优雅、全身黑如墨汁、穿着羽饰礼服的女士亲切一交一 谈。火炉边,海华则和一位体态丰满的少女玩着猜瓦片的游戏。到目前为止,他已经输掉了皮带、披风、锁子甲和右脚的靴子,女孩则被迫从胸口一直解一开到腰部的衣扣。乔里·凯索站在一扇滴雨如注的窗边,脸上挂着嘲弄的微笑,饶有兴味地看着海华输掉一件又一件衣服。
奈德停在楼梯口,戴上手套。“我的事已经办完,我们该走了。”
海华踉跄着站起来,急忙收拾他的东西。“是的,大人。”乔里道,“我去帮韦尔把马牵过来。”他朝门边走去。
小指头慢条斯理地跟一妓一女话别。他吻了那黑女人的手,偷偷跟她说了句什么笑话,逗得她高声大笑,最后才神闲气定地走到奈德旁边。“你是自己办事,”他漫不经心地问,“还是替劳勃办事?听人说首相替国王作梦,用国王的声音说话,拿国王的宝剑治理国家,你该不会也是用国王的老二——”
“贝里席大人,”奈德打断他。“请您别太不知好歹。我并非不感激您的帮忙。若是没有您,恐怕我们得花上几年时间才能找到这家一妓一院。但那不代表我愿意忍受您的嘲弄,更何况我已经不是首相了。”
“我看冰原狼跟刺猬没什么两样嘛。”小指头夸张地撇撇嘴。
他们走进马厩时,屋外无星的黑色夜空正下着一阵一温一 暖的雨。奈德拉起兜帽,乔里牵来他的坐骑,年轻的韦尔紧跟在后,一手领着小指头的母马,另一只手忙着系好皮带拉紧长裤。一个赤脚的一妓一女从马厩门里探出头来,对他咯咯直笑。
“大人,我们这就回城堡吗?”乔里问。奈德点点头,翻身上马。小指头骑行在他身边,乔里和其他人也跟着照办。
“莎塔雅这家店实在挺不赖,”途中小指头说,“有时候我还真想把它给买下来。我发现买一妓一院远比投资船队来得稳当,因为一妓一女不会沉,而海盗跳到她们身上的时候,唉,照样也得付钱哪。”培提尔伯爵笑道,似乎对自己的幽默颇感满意。
奈德让他自说自话,过了一会儿,他也静了下来,他们便沉默地骑马前行。君临的街道陰暗而无人迹,大雨把所有的人都赶进了屋里。这雨不断敲打着奈德的头,一温一 一热如血,无情一如萦绕心头的过往罪衍。大颗水珠流下他的脸庞。
“劳勃永不会安于一室。”许久许久以前,在他们的父亲把她许配给风息堡年轻公爵的那个晚上,莱安娜在临冬城对他这么说。“我听说他在艾林谷跟一个女孩生了孩子。”奈德自己便抱过那婴孩,实在无法否认她的话,况且他又不愿欺骗妹妹,便向她保证不论劳勃在婚约之前干过什么风一流 事,都无足轻重,因为他是个情感真诚的好人,全心全意地一爱一着她。然而,莱安娜只是笑笑。“我最亲一爱一的奈德啊,爱情诚然可贵,却终究无法改变一个人的本一性一。”
刚才那女孩年纪之轻,奈德甚至不敢问她几岁。她原本毫无疑问是个黄花闺女,在稍微高级一点的一妓一院里,只要钱包一皮够肥,就一定能找到这样的货色。她长了一头淡红的头发,鼻梁两边各有一点雀斑,当她解一开衣服,用一奶一头哺喂婴儿的时候,他发现她的胸部也有雀斑。“我给她取名芭拉,”孩子一边吸一奶一,她一边说,“大人,她跟他长得可真像,不是吗?她有他的鼻子,还有他的头发……”
“的确很像。”艾德·史塔克已经摸过婴儿柔细的深色头发,发一丝有如黑一丝滑过他的手指。他隐约记得,劳勃的第一个孩子也有着同样的纤细黑发。
“大人,您见到他的时候,如果您高兴的话……请您告诉他,告诉他她有多漂亮。”
“我会的。”奈德答应她。这是他的命。劳勃可以誓言真一爱一不渝,然后在天黑以前就忘得一干二净,然而奈德·史塔克信守承诺。他想起莱安娜临终之际他所许下的承诺,以及为了遵守誓言付出的种种代价。
“请告诉他我没跟过其他人。大人,我以新神与旧神之名起誓。莎塔雅说我可以将养半年,照顾孩子,同时看他会不会回来。所以请您告诉他我在等他,好不好?我不要金银珠宝,我只要他的人。他对我一直很好,真的。”
对你很好,奈德的思绪好空虚。“孩子,我会告诉他的。我向你保证,芭拉永不会愁吃愁穿。”
听到这话,她笑了,笑得很害怕,却又很甜,看得他心如刀割。骑马走在雨夜,奈德看见琼恩·雪诺的脸出现在眼前,几乎就是年轻时的自己。倘若众神如此厌恶私生儿,他闷闷地想,那么又为何要让男人充满**?“贝里席大人,你对劳勃的私生子女所知多少?”
“这个嘛,从最简单的说起,他生得比你多。”
“多多少?”
小指头耸肩,雨珠立刻汇集成小溪从他斗篷背后流下。“有关系吗?反正只要睡过的女人够多,总有人会送你大礼,而国王陛下在这方面可从不吝啬。我知道他公开承认的那个风息堡男孩,那是在史坦尼斯大人结婚当晚搞上的。他没法不认,孩子的母亲是佛罗伦家的人,赛丽丝夫人的堂妹,她本人又是她的侍女之一。蓝礼说劳勃在当晚宴会进行途中把那女孩抱上楼,在史坦尼斯和新娘跳舞的时候就在他们婚床 上开了她的苞。史坦尼斯大人似乎认为这是他太太一娘一家名誉的大污点,所以等男孩一出生,便把他装船送到蓝礼那边去了。”他斜眼看看奈德。“我还听说三年前劳勃去西境参加泰一温一 大人的比武大会时,跟凯岩城一个女侍生了对双胞胎。瑟曦派人把孩子杀了,孩子的一娘一则卖给路过的一奴一隶贩子。自家后院出这种事,兰尼斯特家哪受得了。”
奈德·史塔克听了不禁皱眉,王国各大家族都有类似的难听传闻。他相信瑟曦·兰尼斯特干得出这种事……但国王会袖手旁观,任她一胡一 来吗?他过去所认识的那个劳勃不会,可话说回来,他过去所认识的那个劳勃,也不像如今这般善于对自己不想知道的事装聋作哑。“琼恩·艾林为什么突然对国王的庶出子女产生了兴趣?”
浑身湿一透的矮个子耸耸肩。“他是御前首相,想必劳勃要他代为照顾吧。”
奈德被雨淋湿到骨子里去,他的心整个凉了。“一定不止这样,否则干嘛杀他?”
小指头甩开头发上的雨珠,笑道:“原来如此。想必是因为艾林大人知道国王陛下把一堆一妓一女和渔姑肚子搞大的底细,不得已只好将他灭口。这也难怪,若让这种人活下去,下次他就要说太陽从东边出来啰。”
奈德·史塔克想不出如何回答,只有皱眉。这么多年来,他发现自己头一遭回忆起雷加·坦格利安。他很好奇雷加是否也常光顾一妓一院,不知为什么,他相信没有。
雨势转大,刺痛他的双眼,轰然敲打地面。黑色的浊流从丘陵往下倾泻,这时乔里喊道:“老爷!”他嘶哑的声音里带着警觉。转眼间,街道上满满的都是兵士。
奈德瞥见他们皮衣外罩着环甲、铁手套和护膝,戴着金狮修饰的钢盔,被雨浸一湿的披风紧紧一贴在背上。他无暇细数,但起码有十个,排成一列,徒步挡住去路,手持长剑和铁槍。“后面!”他听见韦尔大喊,他调转马头,发现后面有更多人,切断了他们的退路。乔里的剑铮地一声出鞘。“挡路者死!”
“狼在叫了。”对方的领队说。奈德可以看见雨水流下他的脸庞。“可惜是小小一群。”
小指头小心翼翼地策马向前。“你这是什么意思?这可是国王的首相。”
“国王的前任首相。”泥泞模糊了枣红骏马的蹄声,面前的士兵分成两列,金盔金甲的兰尼斯特雄狮桀骜不驯地吼道。“至于现在嘛,说实话,我不知道他算老几。”
“兰尼斯特,你疯了不成?”小指头道,“快让我们过去,我们该回城了。你到底想干什么?”
“他很清楚自己在干什么。”奈德平静地说。
詹姆·兰尼斯特微笑道:“此话不假。我在找我老弟。史塔克大人,您还记得我弟弟吧,是不是?我们到临冬城去的时候,他还跟我们一道呢。金头发,大小眼,舌头利,个子矮。”
“我记得非常清楚。”奈德回答。
“他似乎在半路上碰到点麻烦。家父为此甚感焦虑。您该不会又正巧知道谁想对我弟弟不利吧,是不是?”
“令弟乃是在我的命令下遭到逮捕,以为其罪行负责。”
小指头沮丧地呻一吟道:“两位大人——”
詹姆爵士自鞘里拔一出长剑,踢马向前。“拔剑罢,艾德大人。虽然我恨不得像杀伊里斯那样宰了你,但我宁愿你死的时候手里拿着武器。”他冰冷而轻蔑地看了小指头一眼。“贝里席大人,若你不想身上的漂亮衣服沾上血迹,我建议你尽快离开。”
小指头无需催促。“我这就去找都城守卫队。”他向奈德保证。兰尼斯特家的士兵向外站开,之后又复成包一皮围阵形。小指头一踢马肚,骑着母马消失在街角。
奈德的手下也拔一出了武器,但他们是三对二十。附近居民在门窗后暗中观望,无人打算干涉。他的部下都骑马,而兰尼斯特家的人除了詹姆都是徒步。冲锋或许能杀出一条血路,但艾德·史塔克认为还有更保险、更安全的策略。“你杀了我,”他警告弑君者。“凯特琳手中的提利昂也一性一命难保。”
詹姆·兰尼斯特用那把曾啜饮末代龙王鲜血的镀金宝剑戳戳奈德胸膛。“她会吗?奔流城高贵的凯特琳·徒利谋害毫无反抗能力的人质?我看……她不会。”他叹口气,“但我可不想拿我弟弟的一性一命来跟一个女人的荣誉感作赌。”詹姆将黄金宝剑回鞘。“这样看来,我只好让你跑去跟劳勃告状,说我是如何欺负你了。我很怀疑他会不会理你?”詹姆伸手把湿发往后一拨,调转马头。当他骑马经过那排武士时,他回头瞄了队长一眼。“崔格,不许伤害史塔克大人。”
“遵命,大人。”
“可是……也不能让他平白逃过一劫,所以呢,”——穿过夜色和大雨,他依稀看到詹姆的微笑——“把他手下给我全宰了。”
“不!”奈德·史塔克尖一叫着抓起他的剑。他听见韦尔大声喊叫,詹姆早已快马加鞭扬长而去。敌人从四面八方围过来。奈德踩翻一人,挥剑朝着周围纷纷避开、幽灵般的红披风猛砍。乔里一夹马肚往前冲,一精一钢打造的马蹄铁正好踢中一名士兵的脸,发出一声令人作呕的喀啦响。第二个人避了开来,刹那间乔里似乎自一由 了。那边韦尔大声咒骂,被他们硬是从垂死的马背上拖下去,剑如雨下。奈德策马朝他飞奔而去,一剑砍中崔格的头盔,冲力震得他咬紧牙关。崔格踉跄着跪下,盔顶的狮子裂成两半,血汩一汩地流下脸庞。海华正挥砍着几只抓住他腰带的手,却被一枝长槍刺穿了肚腹。只见乔里回头冲入杀阵,长剑挑一起一阵腥风血雨。“不要过来!”奈德高喊,“乔里,快走!”奈德的坐骑滑了一跤,轰隆隆摔进烂泥堆里。他只觉一阵刺眼的剧痛,以及嘴里的血腥。
他看见他们砍断乔里坐骑的腿,把他拖在地上,围上去剑起剑落。奈德的马蹒跚着站起来,他也试图起身,却无力地倒下,极力忍住方才没有尖一叫出声。他看见戳一穿小腿的碎骨。那是他很长一段时间里最后看到的东西。雨,一直下,一直下,一直下。
当艾德·史塔克公爵再度睁眼时,身边只剩死人。他的坐骑*了过来,闻到浓厚的血腥味,便又拔腿跑开。奈德拖着身一子爬过泥泞,腿部传来的剧痛疼得他咬紧牙关。他爬啊爬,仿佛花了好多年。一张张脸从透着烛光的窗户边探出来,居民渐渐从小巷和房屋内走出,但没有人伸出援手。
当小指头和都城守卫队找到他时,他坐在街上,怀中抱着乔里·凯索的一尸一体。
金袍卫士不知从哪儿弄来了担架。回城堡的路上奈德痛得睁不开眼,几度失去意识。他记得在灰蒙蒙的晨光之中,红堡耸立在面前。大雨把原本粉一白的石造城墙染成一片血红。
随后,派席尔大学士突然出现在身边,手拿杯子,轻声说:“大人,把这喝了。来,这是罂粟花一奶一,可以为您止痛。”他记得自己喝了下去,接着派席尔吩咐某人把葡萄酒煮沸,再拿条干净毛巾。之后,他就什么也听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