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号,”拍卖师凌空一甩鞭子,“一对受过良好训练的娱乐侏儒。”
拍卖场就建在褐色的斯卡扎丹大河注入一奴一隶湾的河口处。提利昂·兰尼斯特闻到空气中的咸味,混合了一奴一隶围栏后粪沟散发的恶臭。说实话,他觉得炎热尚可忍耐,但这里的湿气太难受了,空气好像湿一漉一漉的厚重毛毯般盖在他的头和肩膀上。
“附赠一只猪和一条狗,”拍卖师宣称,“它们是侏儒的坐骑,配套赠送。你可以让他们在宴会上为客人表演,也可以把他们当私人弄臣。”
买家们坐在木制长凳上喝果汁,有些人身边还有一奴一隶打扇。他们大都穿着托卡长袍,这是一奴一隶湾内血统高贵的贵族特有的风雅服饰,把他们与其他阶级区分开来。其他人穿得较为普通:男一性一穿束腰外衣和兜帽斗篷,女一性一穿彩色丝衣——女祭司和一妓一女看起来都差不多,在这远东地区,很难将两者区分开。
长凳后站了群西方人,他们彼此打趣,嬉笑着评论拍卖会。提利昂知道,他们是佣兵。他看见了长剑、小刀、匕首、飞斧及斗篷下的锁甲。就头发、一胡一 子和五官来看,这些大都来自自一由 贸易城邦,但有少数可能是维斯特洛人。他们也是买家?还是单单来看热闹的?
“哪位先出价?”
“三百。”一位坐在古董样式的肩舆里的主妇叫道。“四百。”一位像海怪一样摊开身一子占据了整个轿子的渊凯大胖子加价。此人裹一着带金流苏的黄丝袍,看起来有四个伊利里欧那么肥。提利昂怜悯那些抬他轿子的一奴一隶。至少我不用干这个,身为侏儒还是逐是有光可沾。
“再加一枚。”穿紫色托卡长袍的老太婆说。拍卖师厌烦地瞪了她一眼,但没拒绝报价。
“赛斯拉·科荷兰号”的船一奴一已被一一出一售,价格从五百到九百银币不等。经验丰富的海员是很有价值的财产,当一奴一隶贩子们杀上残破的平底商船时,他们都没反抗,因为这不过意味换个主人。几名船副是自一由 人,之前水边寡一妇 已分别写过保证书,承诺若有意外发生,会出钱赎回他们,所以他们安然无恙。三名幸存的圣火之手即将被出一售,但身为光之王的一奴一仆,他们将来也可指望被红神庙赎回。他们脸上的火焰刺青就是保证书。
没人关心提利昂和分妮的死活。
“四百五十。”有人叫道。
“四百八十。”
“五百。”
有的买家用高等瓦雷利亚语出价,有的则用混杂了瓦雷利亚语的吉斯话,还有少数几个人只是伸出一根指头、扭扭手腕或挥挥彩绘折扇示意。
“还好他们让我俩待在一起。”分妮低声说。
一奴一隶贩子恶狠狠地瞪着他们。“不许说话。”
提利昂挤了分妮的肩膀一下。他浅金和黑色相间的头发纠结起来,贴在额上,也垂到后背破烂的衣服上,被汗水和干血凝结。他没蠢到像乔拉·莫尔蒙那样跟一奴一隶贩子对着干,却也不免于受鞭子的惩罚——原因自是祸从口出。
“八百。”
“再加五十。”
“再加一枚。”
啧啧,我俩加起来差不多跟水手等价了,提利昂饶有兴味地想,按体重计算,说不定还更值钱咧。不过买家想要的也许只是美一女 猪罢。训练有素的猪可稀罕得很。
越过九百枚银币的关口后,竞价慢了下来。到九百五十一(仍出自那老太婆之口),没人再加价。不过拍卖师自有办法,他认定只要侏儒们当众露一手,价格自会抬上去。于是嘎吱和美一女 猪被领上平台。在既无鞍配又无缰绳的情况下不驱使它们是个棘手活,母猪刚撒腿开跑,提利昂就从它背上摔下来,摔了个狗啃泥。买家们哄堂大笑。
“一千。”巨胖率先加价。
“再加一枚。”老太婆跟进。
分妮笑得合不拢嘴。受过良好训练的娱乐侏儒。她父亲一定在某个专为侏儒设立的小号地狱里赞许她。
“一千二百。”黄衣巨胖叫道。他身边的一奴一隶递给他一杯饮料。他是喝柠檬水长大的吧。那双死盯着拍卖场的黄眼睛让提利昂浑身不自在。
“一千三百。”
“再加一枚。”老太婆说。
家父常说兰尼斯特家的人以一当十,身价不同。
到一千六百枚银币时竞价速度又缓下来,所以一奴一隶贩子邀请买家们上前查看两名侏儒。“女的很年轻,”一奴一隶贩子保证,“可以让他俩一交一 一配,生下的崽儿也可以卖钱!”
“他缺了半个鼻子,”老太婆一上前就抱怨,爬满皱纹的脸上露出不悦的神情。她有蛆虫般的惨白皮肤,裹在紫色托卡长袍里活像颗发霉的李子。“眼睛也不对称。是个残货。”
“夫人您没发现我最棒的部分。”提利昂握着裤一裆,露骨地暗示。
丑老太婆怒得嘶声尖一叫,提利昂则背上吃了一鞭,痛得双脚跪地。嘴里又有血味。他咧嘴笑笑,啐了一口。
“二千。”长凳后忽然传来新的报价。
佣兵要个侏儒来干什么?提利昂挣扎着起身,想瞧个清楚。这位新买家年纪颇大,一头白发,但身材高大匀称,有皮革般坚韧的棕肤和剪短了的灰白相间一胡一 须。他褪色的紫袍下挂了把长剑和一排匕首。
“二千五百。”这次是个女孩的声音:一个个子矮小、丰一乳一粗腰、穿着华丽盔甲的女孩。她一精一雕细刻的黑钢胸甲上,用金线描绘出一只爪子垂着锁链的鹰身女妖。两名一奴一兵用盾牌将她抬到齐肩高度。
“三千。”棕肤男人越众而出,他手下的佣兵为他推开买家们,清出道路。来啊,再近点儿。提利昂懂得如何应付佣兵,事情很清楚,此人决非买他来席间作乐。他知道我是谁,想把我买下带回维斯特洛转卖给我老姐。侏儒擦了擦嘴,以掩饰笑容。瑟曦和七大王国远隔重洋,途中有太多事可能发生。我策反过波隆,找准机会,这个人也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三千枚银币的价格让老太婆和盾牌上的女孩望而却步,但黄衣巨胖不肯罢休。他用黄灿灿的眼睛掂量着佣兵,从满嘴黄牙里弹出舌头,说:“我出五千枚银币。”
佣兵皱紧眉头,耸了耸肩,转身就走。
七层地狱。提利昂很确定自己不想成为这条超级黄腹鱼大人的财产。只消看看他陷在轿子里的样子——蜡黄色肉山长着猪一样的黄眼睛,大如美一女 猪的一乳一房在丝衣下起起伏伏——就让他浑身寒毛直竖。对方身上的味道令远在台上的他都无法忍受。
“如果没有更高报——”
“七千。”提利昂大喊。
长凳上的众人又是哄堂大笑。“这侏儒想买下自己耶。”盾牌上的女孩说。
提利昂给了她一个色迷迷的微笑。“没办法呀,聪明的一奴一隶选择聪明的主人,可你们看上去都像白痴。”
买家们笑得更欢了。拍卖师皱起眉头,犹豫不决地握住鞭子,不知是该打还是不打,怎样更有利。
“五千枚银币对我是天大的侮辱!”提利昂高声宣告,“我会比武、会唱歌、会讲笑话。我可以跟你们的老婆上床 ,包一皮她爽得一浪一叫连连。或者上你们敌人的老婆也行,有比这更直接的羞辱吗?此外,给我把十字弓,我摇身一变就成了高级刺客,在席瓦斯棋桌上,三倍于我身材的人我也能杀得他落花流水、片甲不存。我甚至略通厨艺。罢了罢了,我出一万枚银币买我自己!我说话算话,不打诳语,我老爸从小就教育我做人要做到有债必还!”
听到这话,紫袍佣兵猛地回头,目光穿过一排排买家,对上提利昂的眼睛。然后他笑了。他的笑容很一温一 暖,侏儒心想,也很友善。但是天哪,他那双眼睛多么冷酷。或许栖身于他名下不见得是个好主意。
黄胖子在轿子里费力地蠕一动了几下,圆饼般的大脸上浮现出不耐烦的神情。他用吉斯卡利语低声说了几句,提利昂虽听不懂,但话中的尖酸语气是明显的。“没人报价吗?”侏儒昂起头,“我给出凯岩城的全部金子!”
这回他听到了鞭子破空声,如此尖细锐利。他闷一哼了一声,但没有倒下。他想起旅程开始时,一操一心的只是选哪种葡萄酒来搭配蜗牛早茶。追逐魔龙落到这步田地。他不自禁地笑出声,喷了前排买家一脸的鲜血和唾沫。
“成交 。”拍卖师宣布。之后他又打了侏儒,仅仅是因为可以这么做。这次提利昂被打倒在地。
一名守卫上前把他拽起来,另一名守卫用长矛一柄一将分妮赶下平台。下一个一奴一隶已被带上去了。那是个十五六岁的女孩,不是“赛斯拉·科荷兰号”上的人,提利昂不认识。年龄与丹妮莉丝·坦格利安相仿。一奴一隶贩子三两下便把她扒光。至少我们没受这种羞辱。
提利昂越过渊凯人的营地,望向弥林的城墙。城门看起来好近……如果一奴一隶围栏里的传言属实,弥林仍是自一由 民的城市。在那些龟裂的城墙后面,一奴一隶贸易和一奴一隶制度被统统废止。他只消跑到城门前,找法子穿过去,便又能成为自一由 人。
可那样做就不得不丢下分妮。即便带上分妮,她也舍不得她的猪和狗。
“还不算太糟,对不?”分妮小声道,“他花大价钱买下我们,他真好心,对不?”
只要我们能让他开心。“我们很值钱,他不会亏待我们的。”他让她安心。刚才那两鞭打得他背上鲜血淋一漓。等看腻了我们的表演……我们确实只会两手功夫……
新主人的管家赶着一辆骡车,和两个士兵一起等着接收他们。管家有张长长的窄脸,满下巴的一胡一 子用金线系住,刻板的红黑色头发从额头伸出,打理成两只带爪子的手的模样。“多可一爱一的小东西,”他说,“让我想起了自己的孩子……可惜啊,小家伙们死得早。我会好好照顾你们的,报上名字吧。”
“分妮。”她怯生生地悄声说。
兰尼斯特家族的提利昂,凯岩城的合法主人,你这鼻涕虫。“耶罗。”
“无畏的耶罗,欢乐的分妮,你们现在属于英勇高贵的亚赞·佐·夸格兹了。你们的主人既是学者也是战士,身居渊凯贤主大人之列,广受尊敬。有这样一位宽厚仁慈的主人,是你们的福气,你们可以把他当成自己的父亲。”
求之不得咧,提利昂心想,但他管住了嘴巴。毫无疑问,他们很快就要在新主人面前献艺,他可不能再挨鞭子。
“你们的父亲最一爱一他的特殊珍藏,他会一宠一 爱你们的。”管家滔一滔一不一绝,“至于我嘛,就把我当成小时候照顾你们的保姆吧,我的孩子们都管我叫保姆。”
“第九十九号,”拍卖师宣布,“一名战士。”
女孩很快就卖掉了,而且立刻被驱赶到新主人那边,她紧一抓着衣服,遮住小胸脯上的粉一红一乳一頭。两名一奴一隶贩子把乔拉·莫尔蒙牵到台上接替她。骑士除了腰布外一丝不挂,背上遍布鞭痕,鼻青脸肿得几乎无法辨认,手腕和脚踝都被铁链锁住。报应,早知今日,当初何苦如此待我。提利昂心想,但他发现大个子骑士的悲惨遭遇并不能让他快慰。
铁链缠身的莫尔蒙依旧是个危险人物。举重若轻的身材、粗一壮的胳膊和结实的肩膀,再加上覆满胸膛的粗一黑胸毛,让他看起来像头野兽。他瘀青的双眼,在那肿得不成样的脸上成了两个黑幽幽的池塘。他一边脸颊上有个恶魔面具的烙印。
当一奴一隶贩子们涌上“赛斯拉·科荷兰号”时,乔拉爵士挺剑迎击,在被制一服 前手刃了三人。一奴一隶贩子们很乐意杀他偿命,但他们的船长不许,因为厉害的战士能卖个好价钱。船长命人用铁链把莫尔蒙绑在一支桨上,鞭打到半死,又用饥饿来折磨,还给他打上烙印。
“这是条好汉,高大髙大强壮,”拍卖师宣布,“斗志昂扬,在竞技场里干架大有前途。咱们起价三百如何?”
没人出价。
莫尔蒙对台下鱼龙混杂的买家熟视无睹,他的视线越过营垒,紧锁远方的城市,那自远古矗一立聶立至今的多彩砖墙。提利昂能读懂他脸上的神情,跟翻书一样容易:咫尺天涯。这可怜虫回来得太晚了。之前围栏边的守卫大笑着告诉一奴一隶们,丹妮莉丝·坦格利安已经成婚,纳弥林本地的一奴一隶主为王,新国王富有高贵。等和平协议正式签署后,弥林便会重开竞技场。一奴一隶们坚持认为守卫说谎,认定丹妮莉丝·坦格利安不可能跟一奴一隶贩子妥协。他们叫她“弥莎”,别人告诉他这是“母亲”的意思。他们口耳相传,说银女王很快会出城开战,击破渊凯人,解放大家。
是啊,她还会分给我们一人一块柠檬蛋糕,亲一吻我们,神奇地治愈所有伤口呢,侏儒心想。对天降神兵的可能一性一,提利昂不抱任何希望;若情非得已己,他宁可自我解脱。藏在他靴子里脚趾间的蘑菇足以毒死他和分妮两人,嘎吱和美一女 猪则得自求多福了。
保姆还在训诫主人的新财产。“叫你们做什么就做什么,没说过的就不能做,只要乖乖听话,就能活得像小少爷。胖嘟嘟的,人见人羡……”他向他们担保,“如果不听话……但你们是不会不听话的,对不对?我亲一爱一的孩子。”他伸手捏了捏分妮的脸。
“降到二百,”拍卖师说,“这是条好汉哪,他值三倍这个价!当保镖多合适!没人敢再招惹你!”
“来吧,小朋友们,”保姆说,“让我带你们参观新家。等回到渊凯,你们会住进夸格兹的黄金金字塔,用银盘子进餐;不过在这里我们跟士兵住在一起,生活只能简朴些。”
“有人愿出一百吗?”拍卖师带着哭腔。
价格继续下降,直到五十枚银币才有个穿皮围裙的瘦子报价。“再加一枚。”穿紫色托卡长袍的老太婆随即跟进。
一个士兵举起分妮,放到骡车后面。“那老女人是谁?”提利昂问士兵。
“扎哈娜,”对方回答,“她手下尽是些用来送死的廉价战士,专给英雄捧场的。你的朋友命不长了。”
他不是我朋友,但提利昂·兰尼斯特发现自己转向保姆:“你不能让她得到他。”
保姆眯眼看他。“你在聒噪些啥?”
提利昂伸手一指。“我们的表演缺不了他。这叫《狗熊与美少女》,乔拉是狗熊,分妮是美一女 ,我是去拯救她的英勇骑士。我会在他身边跳来跳去,揍他的蛋一蛋。这场戏一精一彩极了。”
管家眯眼瞧向拍卖台。“他?”乔拉·莫尔蒙的价格已己攀回二百枚银币。
“再加一枚。”穿紫色托卡长袍的老太婆高叫。
“你的熊,我知道了。”保姆一溜烟挤过人群,凑到轿上的渊凯黄胖子身边,弯腰附耳报告。他主人听了点点头,满下巴的赘肉抖了抖,接着扬起扇子。“三百。”他气喘吁吁地说。
老太婆扇扇鼻孔,别开了脸。“你干吗这样做呀?”分妮用通用语问他。
问得好,提利昂心想,为什么呢?“你的表演花样太少,戏班子都得有只会跳舞的熊。”
她谴责般看了他一眼,坐回骡车后面,环住嘎吱,当那条狗是全世界她唯一的真心朋友。说不定真的是。
保姆带着乔拉·莫尔蒙回来了,两名一奴一兵把他丢到骡车上两名侏儒之间的地方。骑士没反抗。听到女王结婚的消息,他崩溃了,提利昂意识到,简单的一句流言,达成了之前拳头、鞭子和棍棒都无法达成的目标——它摧毁了他。我该让老太婆买走他,他现在就跟胸甲上的一乳一頭一样没用。
保姆爬到骡车前头,提起缰绳,领大家穿过围城军营,去他们的新主人、高贵的亚赞·佐·夸格兹的住处。四名一奴一兵跟着车走,一边两个。
分妮没哭,但眼睛红红的,神情凄苦,始终没从嘎吱身上抬头。她以为掩耳盗铃就万事大吉么?乔拉·莫尔蒙倒是戴着铁镣扫视—切,但满腹思绪的他视而不见。
只有提利昂把所有人和事瞧了个仔细。
渊凯人其实没有统一的大营,上百处分散的营地拼凑在一起,大致呈新月形包一皮围了弥林城。这是一座丝绸和帆布之城,城里有大街小巷、旅馆一妓一院、富人区与贫民窟。在前线和海湾之间,无数帐篷像黄蘑菇从土地中冒出来,有的又小又脏,只是一块用来遮陽挡雨的、污溃斑斑的帆布,但也有足以容纳百人的军营帐篷,以及宫殿般宏大、帐顶杆子上立着闪闪发光的鹰身女妖的丝帐。有的营地秩序井然,以篝火为圆心,呈圆形分布,武器盔甲堆在内圈,马匹拴在外围;但大部分营地一片混乱。
弥林周围是寸草不生的干燥平原,地势一马平川。但渊凯人用船从南方运来木材和兽皮,就地搭建了六座巨大的投石机——除开临河那一面,城市的其他三面每面安置了两座。投石机旁准备了堆积如山的碎石和随时可点燃的沥青桶、树脂桶。一个在车边步行的兵看见提利昂盯着投石机看,便自豪地介绍起它们的名字:屠龙者、老泼妇、女妖之女、邪恶姐妹、阿斯塔波的鬼魂和马兹达罕之拳。这些投石机高达四十尺,是围城营地里最醒目的地标。“龙女王看见它们就屈膝投降了,”那士兵吹嘘道,“靠着吸希茨达拉的老二才保住小命哟,否则我们会把城墙砸个粉碎。”
提利昂看见有一奴一隶遭到鞭打,一鞭又一鞭,背上血肉模糊。一队人戴着铁镣行军,每走一步都哗啦作响,他们虽然带着长矛短剑,却被铁链连住了手腕脚踝。空气中弥漫着烤肉一香味,有人在锅边生剥狗皮。
他还看见了死人,听见垂死之人的呻一吟。飘散的烟雾中,在马味和刺鼻的咸味之外,有血和屎的恶臭。这里正流行瘟疫,他眼看着两个佣兵把另一个佣兵抬出帐篷,他的手不禁一抽一搐了一下。父亲说过,对军队而言,疾病远比战斗可怕。
眼前所见,都在催促他尽快逃跑。
但走出四分之一里后,他不得不再作打算。眼前有群人围住了三个逃亡一奴一隶。“我知道我的小宝贝们会很乖很听话的,”保姆说,“瞧瞧逃跑是什么下场吧。”
逃亡一奴一隶被吊在一排梁木上,两个抛石手正拿他们当靶子。“脱罗斯人,”一名守卫向他们介绍,“全世界最好的抛石手。他们用软铅球代替石球。”
提利昂一直怀疑抛石索的功用,弓箭的射程远多了……但他之前没见过脱罗斯人使用抛石索。如今亲眼所见,他们的铅球造成的伤害比其他人用的光滑石球要大得多,弓箭就更不能比了。一颗铅球砸中俘虏的膝盖,骨头爆开,血浆四溅,那人的小腿只剩一条暗一红色肌腱与大一腿相连。噢,他没法再逃跑了,提利昂看着对方惨叫连连,心里一边想。晨风中的惨叫和营一妓一的嬉笑,以及那些下一注抛石手会失手的人的咒骂混合在一起。分妮别过了头,但保姆抓住她下巴,硬是将她掰回去看。“看好了。”他命令,“你也一样,狗熊。”
乔拉·莫尔蒙抬头冷眼瞪着保姆,提利昂发现他胳膊上青筋暴突。他想掐死这一奴一隶主,连累我们一起送命。但最终骑士只是苦着脸,转头去看那血腥的惩罚。
东方。隔着晨间的热气,弥林城宏伟的砖墙就在东方闪烁。那是这帮可悲的傻瓜想逃去的地方。可那里以后还会是避难所吗?
在保姆重提缰绳之前,这三个渴求解放的人都已痛苦地死去。骡车吱呀呀地继续前进。
他们主人的营地位于“老泼妇”的东南方,几乎就在投石机的陰影下,占地甚广。所谓亚赞·佐·夸格兹的“简朴营房”结果是座柠檬色丝绸宫殿,由九座大帐相连而成,各帐中央的杆子上都立着一个在陽光下闪耀的镀金鹰身女妖像。许多小帐篷如众星捧月般环绕着大帐。“那些是服侍我们高贵主人的厨子、小妾、战士和他不重视的次要亲戚的住处。”保姆告诉他们,“但小宝贝们你们可有福了,你们可以住进亚赞的帐篷。他要看紧自己的珍藏,这样才能安心。”他朝莫尔蒙皱皱眉,“狗熊,你不能进去。你又大又丑,得用铁链拴在外头。”骑士没答话。“不过首先,要给你们戴项圈。”
项圈是铁制,为装饰效果稍稍镀了金,上面用瓦雷利亚符文刻了亚赞的名字,还在耳朵下对应的位置安了一对小铃铛,好让佩戴者每走一步都发出悦耳铃声。乔拉·莫尔蒙保持着陰郁的沉默,在戴项圈过程中没说什么,但武器师傅给分妮戴项圈时她哭了。“这太沉了。”她抱怨。
提利昂捏一捏她的手。“纯金的哟,”他撒谎,“在我们维斯特洛,贵妇人做梦也想拥有这样的首饰。”项圈至少比烙印好,项圈可以摘下来。他不由得又想起雪伊,想起他用金手项链用力勒她喉咙。当项链勒得越来越紧时,就是这样金光闪闪的。
戴完项圈,保姆将乔拉爵士的链子拴在营火旁的木粧上,自己带两个侏儒进了主人的帐篷,去找住处——那是一个用层层黄丝帘与主帐隔开,铺了地毯的小角落。他们跟亚赞的其他珍藏同住,包一皮括一个有扭曲多一毛的山羊腿的男孩,一个玛塔里斯来的双头女孩,—个长一胡一 子的女人和一个弱不禁风、外号“甜心”的人,此人的裙服上装饰着月长石和密尔蕾一丝 。“你们猜咱家是男是女呢?”介绍到甜心时她问侏儒们。接着她掀一开裙子,让他们好好瞧瞧她的下一身。“咱家又男又女哟,主人最亲咱家了。”
这是个怪物马戏一团一 ,提利昂意识到,不知诸神躲在哪里哈哈大笑。“你真可一爱一,”他赞美紫发紫眼的甜心,“但离我们两个还有点距离。”
甜心听了吃吃傻笑,保姆却没被逗乐。“把你那点笑话留到今晚为高贵的主人表演时再说。若你能逗他开心,自然重重有赏,如若不能……”他扇了提利昂一巴掌。
“你们得防着保姆点儿,”管家离开后,甜心告诫,“他是这儿真正的魔鬼。”长一胡一 子的女人一操一一口他无法理解的变种吉斯卡利语。山羊男孩用的是水手间的粗嘎喉语,即所谓“贸易黑话”。双头女孩是个弱智——她的一颗头只有橙子大,根本不具备语言能力;另一颗头长着尖牙利齿,无论谁靠近她的笼子,那颗头都会趋前咆哮。但甜心精通四种语言,包一皮括高等瓦雷利亚语。
“主人是什么样的人呀?”分妮急切地追问。
“他长了对黄眼睛,身上很臭。”甜心答道,“十年前他去了索斯罗斯,之后内脏就开始腐烂。只要能让他忘掉自己正慢慢死去的事实,哪怕是一小会儿,他也会重赏你的唷。记住,千万不能拒绝他的任何要求。”
他们只有一下午时间准备。亚赞的贴身一奴一隶在澡盆里倒满热水,让侏儒们洗澡——分妮先来,然后是提利昂。洗完后,另一名一奴一隶为他背上的鞭伤敷了一种很刺激的油膏,以防坏疽滋生,上面又盖上一层凉膏。分妮的头发被剪短了,提利昂也修了一胡一 子,他俩还得到软拖鞋和新衣服。衣服样式朴素,但很干净。
夜幕降临后,保姆回来吩咐他们穿上表演用的全身甲。亚赞要宴请渊凯大元帅,高贵的亚克哈兹·佐·亚扎克,而他们将上场表演。“需要我把狗熊放出来吗?”
“今晚不用,”提利昂说,“我们今天先为主人比武,跟狗熊有关的演出留着下次吧。”
“就是这样。你们蹦跶完后,就负责倒酒服侍。千万不能洒在客人身上,否则有你们好受的。”
晚宴上首先上场的是个变戏法的,接着是一组三人翻筋斗,随后是羊腿男孩。他伴随一位亚克哈兹带来的一奴一隶吹的骨笛,用蹄子跳了段怪舞。提利昂半心半意地想询问那一奴一隶是否会吹《卡斯特梅的雨季》。在等待期间,他把亚赞及其宴请的客人们瞧了个清楚。坐在荣誉高位左顾右盼的人形梅干无疑就是渊凯大元帅,此人的威严程度跟一坨稀屎不相上下。他左右有十几位渊凯将领,还有两个佣兵头子列席,这两人都带了十几个佣兵。其中一位是文雅的灰发潘托斯人,一身丝衣,但破烂的披风是由几十条撕扯下来的染血布条缝成;另一位就是今天上午打算买他的棕肤佣兵,有灰白相间的一胡一 子。“棕人本·普棱,”甜心报出他的名字,“次子一团一 一团一 长。”
不仅是维斯特洛人,还是普棱家的,越发妙了。“接下来轮到你们上,”保姆嘱咐,“我的小亲一亲呀,制造点气氛哟,不然你们一定会悔不当初。”
提利昂的技巧尚不及已故便特的一半,但至少他懂得如何骑猪,也知道在该摔下去时从猪身上摔下去,打个滚再跳起来。事实证明这就够了。对于这帮名义上指挥大军围困弥林、实际百无聊赖喝得醉醺醺的渊凯将领们而言,欣赏两个小矮人拿木制武器比画,就跟维斯特洛贵族在君临城中乔佛里的婚宴上看到类似表演时一样愉快。把快乐建立在他人的悲惨之上,提利昂心想,算是人类少有的共通语言。
每有侏儒从坐骑上摔下,或吃了一记打,他们的主人亚赞笑得最响也最久,而他一笑整个巨大的身躯就开始颤一抖,好似一坨地震中的板油。其他客人会先看亚克哈兹·佐·亚扎克的反应。大元帅如此衰弱,以至于提利昂担心他笑一笑就可能没命。当他打飞分妮的头盔,头盔掉在一位穿着绿金条纹托卡长袍、脸色陰沉的渊凯将领膝上时,亚克哈兹发出小鸡般的咯咯笑声。那将领抓向头盔,结果抓碎了一个大紫瓜,于是更生气了,喘着粗气的脸涨成紫色。他转向东道主,低语了几句,亚赞得意地朝他笑,还一舔一了一舔一嘴唇……但提利昂发现,那对狭长的黄眼睛里有一丝怒意闪过。
之后侏儒们脱一去木盔甲和里面汗津津的衣服,换上崭新的黄色上衣,担任席间侍酒。提利昂负责倒紫色葡萄酒,分妮倒水。他们端着壶子奔来跑去,拖鞋轻擦在厚厚的地毯上。这工作看起来容易做起来却不简单,没多久他的腿就酸得厉害,背上的某道伤口又开始渗血,鲜血渗透滲透了亚麻布料。提利昂咬住舌头,继续倒酒。
大多数客人当他们是一般一奴一隶,毫不在意……但某位醉得不轻的渊凯人建议亚赞让两名侏儒当场一交一 一配,另一人则要提利昂讲述丢鼻子的故事。我把它插一进你老婆那个洞里,却被她夹掉半边,提利昂几乎冲口而出……但船上经历的风暴让他明白自己并不想死,所以他改口答道:“是为了惩罚我的傲慢,大人。”
接着一位穿虎眼流苏的蓝色托卡长袍的大人回忆起提利昂曾在拍卖台上自吹席瓦斯棋艺。“让我来测试一下。”这人宣布。于是棋桌棋子很快摆上来,但没下几回合,这人就满脸通红地掀了棋桌。他恼怒地一挥手,撒得棋子满地都是,其他渊凯人哄堂大笑。“你该让他赢的。”分妮悄悄告诉他。
棕人本·普棱笑呵呵地扶起棋桌。“跟我试试吧,侏儒。我年轻时,次子一团一 和瓦兰提斯有合约,我在那里学会了下棋。”
“我只是个一奴一隶,我高贵的主人才能决定我何时陪谁下棋,”提利昂转向亚赞,“主人您的意思?”
高贵的黄胖子似乎颇感有趣。“你下什么注,一团一 长?”
“我赢,这一奴一隶归我。”普棱说。
“不行,”亚赞·佐·夸格兹立刻回答。“但你若战胜我的侏儒,可以获得我买他的价钱。用金币支付。”
“一言为定。”佣兵答应。地上散落的棋子被拾起来,他们坐下对弈。
提利昂赢贏了第一局,普棱赢臝了第二局——佣兵在第二局将赌注翻了倍——到第三局摆棋时,提利昂一抽一空仔细研究了对手。此人一身棕肤,脸颊和下巴被剪得极短的灰白粗一硬一胡一 须覆盖,沟壑一交一 错的皱纹和几道伤疤点缀在他脸上,令他看起来面相和蔼,笑起来更显慈祥慈样。他模样就像个忠实的家臣,提利昂意识到,像人人都一爱一的可靠叔叔,总是态度一温一 和,装满了奇妙的故事和长辈的智慧。可惜全是伪装,微笑并未触及普棱的眼睛,那双眼睛小心翼翼地隐藏着他贪婪的本一性一。这个人是饥一渴而又警觉的。
佣兵的棋艺其实不比刚才的渊凯将领高出多少,但他定力很强,城府极深,不若先前那人鲁莽躁进。他的布局每次都不同,但实质一致——思想保守,被动防御。他下棋并非一心求胜,提利昂发现,首先追求不输。这个策略在第二局奏了效,当时提利昂分散力量轻率出击,结果铩羽而归。但在第三局、第四局和第五局时,提利昂已己适应了对方的战术,于是连续获胜。
第五局末尾,提利昂摧毁了对方的要塞,屠一杀 了对方的龙,又用大象和重骑兵前后包一皮围。普棱抬头笑道:“耶罗又胜一局。四连胜。”
“是三连胜。”提利昂用龙完成致命一击。“我只是比较幸运,一团一 长大人,或许下次比试前您该摸一摸一我的头,沾上我的好运气。”不过呢,你别想胜过我。他咧嘴笑着从席瓦斯桌边退开,重新拿起酒壶给大家倒酒。比试的结果是亚赞·佐·夸格兹发了笔横财而棕人本·普棱损失惨重,但他那巨胖无比的主人似乎并不在意——黄胖子看到第三局就已醉到不省人事,高脚杯从他黄色的手指中滑落,酒液浸一湿了地毯。或许他醒来时会高兴的。
一对魁梧的一奴一隶扶着亚克哈兹·佐·亚扎克大元帅离席后,其他客人也借机纷纷告辞。等人走空,保姆回来通知一奴一隶们可以用主人吃剩的饭菜饱餐一顿。“快点儿吃,你们睡觉前要全部打扫干净。”
提利昂跪在地上,努力擦一拭高贵的亚赞在他高贵的地毯上留下的那块酒渍。他的腿酸痛得要命,背上的鞭伤更是火一辣辣的。管家用鞭一柄一轻拍他的脸。“耶罗,你干得很好。你和你老婆都是好样的。”
“她不是我老婆。”
“那就是你的婊一子 喽。你们两个,都给我起来。”
提利昂摇摇晃晃地起身,一只腿不住打颤。又一抽一筋了,多亏分妮伸手扶住,这才没倒下。“我们做错了什么?”
“你们干得很好,”管家说,“保姆我不是保证过吗,只要你们讨得父亲欢心,就重重有赏?现在机会来了,瞧啊,高贵的亚赞对他的小珍藏一见钟情,但亚克哈兹·佐·亚扎克说,如此滑稽的好物竟由他独享,未免太自私。于是你们欢呼吧!为庆祝和平协议签署,你们有幸在达兹纳克的大竞技场里比武,在数千观众面前演出!不,是数万名!噢,到时候大家该笑成什么样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