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斯拉·科荷兰号”自瓦兰提斯启程七天后,分妮才从舱中爬到甲板上来透气,好像害羞的林间动物,结束了漫长的冬眠。
时至黄昏,红袍僧在船中央的巨大铁火盆里点起了夜火,船员们围拢祈祷。马奇罗的嗓音犹如大鼓擂响,仿佛是从他魁梧身躯的深处传出。“感谢您派来一温一 暖我们的太陽,”他祈祷,“感谢您派来守护我们的群星,指引我们横越这冰冷黑海。”这和尚体积庞大,比乔拉·莫尔蒙还高,腰围更是后者的两倍,他红袍的袖子、褶边和领口上都有黄色火焰缎子刺绣。他的皮肤黑如沥青,头发却白似新雪,双颊和额头上布满黄色和橙色火焰刺青。他的龙头铁杖与他等高,每当他用铁杖末端在甲板上一杵,龙口就会喷一出几道绿焰。
他的护卫是五名隶属于圣火之手的一奴一隶战士,这些战士用古瓦兰提斯语参与咏唱。提利昂天天听祈语,已然己然领会大意。点燃圣火,帮助我们抵御黑暗云云;照亮前路,一温一 暖我们的身躯,因为长夜黑暗、处处险恶,从魔物手中拯救我们云云。
提利昂·兰尼斯特虽不耐烦,却不敢公开表达反感。他不信神,但这艘船属于红神拉赫洛。安全上路后,乔拉·莫尔蒙便除去了提利昂身上的镣铐,他可不能给别人理由把他重新铐起来。
“赛斯拉·科荷兰号”是个五百吨级的大澡盆,货舱吃水很深,船头船尾各有一栋楼,中间是唯一的桅杆。艏楼上立着个怪诞的木制船首像,塑像遭虫蚀得千疮百孔,一副便秘的表情,腋下还夹一着一张卷轴。提利昂没见过比这更丑的船,连船员也尽是丑模样。大腹便便的船长行一事专横,满嘴脏话,长了对贪婪的猪眼睛,
他席瓦斯棋下得极烂,却老是耍赖赌气。船长手下有四个自一由 民船副和五十名船一奴一,每名一奴一隶脸上都粗略地刻有那船首像的丑陋刺青。他们管提利昂叫“没鼻子”,不管他多少次声明自己名为一胡一 戈·希山。
三名船副和多过四分之三的一奴一隶是光之王的狂一热信徒。至于船长的信仰,提利昂不敢肯定。船长会出席晚祷,但其他时间并不热心。然而马奇罗才是这艘船真正的主人,至少在这次航行中是这样。
“光之王,请祝福您的一奴一仆马奇罗,指引他穿越世上的黑暗,”红袍僧洪亮地大声说,“请保护您忠诚的一奴一仆本内罗,赐予他勇气,赐予他智慧,用圣火填充他的心房。”
提利昂注意到分妮站在通向艉楼的陡峭木梯上,看着这场闹剧。她身一子矮,在台阶间露出的便只有眼睛。夜火闪耀,照得她兜帽下的眼睛又大又白。她的狗跟在她身旁,她常骑这头灰色大猎狗进行滑稽比武。
“小姐。”提利昂轻唤道。她当然不是什么小姐,但她的名字实在有些蠢,提利昂说不出口,也不想称她为“妹一子”或“侏儒”。
她往后一缩。“我……我没看到你。”
“好吧,我是很小。”
“我……我不太……”她的狗吠叫起来。
还沉溺在悲伤中啊。“如果我能帮上忙……”
“不要。”她像来时一样迅速地消失,退回甲板下与狗和猪共享的舱房。提利昂不怪她。“赛斯拉·科荷兰号”的船员见到他相当高兴,毕竟侏儒象征着好运,他的脑袋被众人一大力地摸来摸去,没成秃子简直是奇迹;分妮不一样,她是侏儒没错,但同时还是个女的,而女人在船上不受欢迎。有一个人摸她脑袋,就有三个人在背后咒骂。
我的出现更是伤口上撒盐。为了我,别人砍了她哥哥的头,现在我像个该死的石像鬼一样走来走去,嘴里敷衍些空洞的安慰。如果我是她,肯定日夜盘算着怎么把仇人推下海去。
他对女孩充满同情。她和她哥哥不该在瓦兰提斯遭受如此厄运。出海前,她哭红了眼睛,一双眼睛宛如两个幽魂般的红洞,嵌在苍白病态的脸上;开船后,她把自己跟一只狗一头猪一起锁在舱房,晚上人们都能听见她的啜泣。昨天有位船副说,要赶在她的眼泪把船弄沉前将她丢下海,提利昂不太确定这是不是开玩笑。
晚祷结束后,船员们又各干各的去了,有人负责守望,有人去填饱肚子喝朗姆酒,还有人直接上吊床 睡觉。马奇罗如往常一样留在夜火旁,他总是白天休息晚上照看火盆,尽职尽责地守护圣火,直到陽光带回黎明。
提利昂盘腿坐在红袍僧对面,伸手取暖。很长一段时间,马奇罗都没理会他,只定定地看进跃动的火焰,迷失在幻象之中。他真能像自称的那样,预见未来吗?如果是真的,那可是了不起的能力。最终红袍僧抬眼迎上侏儒的目光。“一胡一 戈·希山,”他庄重地颔首,“你是来跟我一起祈祷的吗?”
“据说长夜黑暗、处处险恶。你在火焰中看见什么了?”
“很多龙。”马奇罗用纯正的维斯特洛通用语回答,他的维斯特洛话几乎没有一丝口音。毫无疑问,这正是至高牧师本内罗选择他来将拉赫洛的信仰带给丹妮莉丝·坦格利安的原因之一。“老龙小龙、真龙假龙、光明的龙与黑暗的龙都有。我还看见了你,小小的身材却洒下长长的陰影,你在魔龙群中怒吼。”
“怒吼?像我这么好脾气的家伙?”提利昂简直有些飘飘然了。对方应是刻意为之,傻瓜都一爱一被人拍马屁。“说不定你看见的是分妮。我们几乎一样高呢。”
“不,我的朋友,我看见的是你。”
朋友?我啥时候成了你的朋友?“依你所见,我们还有多久才能到达弥林?”
“你急着想见救世主?”
是也不是。这救世主既可能削了我脑袋,也可能赏我一只龙玩玩。“着急的不是我,”提利昂说,“我不过想去尝尝橄榄。但照现在的速度,怕是我老死了都吃不到。我敢断言我游泳都比这条船行得快。对了,你说这‘赛斯拉·科荷兰’是执政官的名字还是海龟的名字?”
红袍僧轻笑:“都不是。‘科荷兰’指的……不是统治者,而是在统治者身边服务,协助统治者,并给予谏言的人。你们维斯特洛人称这样的人为总管或学士。”
或国王之手?有点意思。“那‘赛斯拉’呢?”
马奇罗碰碰鼻子。“它的意思是‘舒适的味道’。在维斯特洛语中该是‘芳一香’或‘花儿般的’吧?”
“所以‘赛斯拉·科荷兰’连起来就是臭管家,对不对?”
“哈,我看是‘芬香的总管’。”
提利昂歪嘴一笑。“我觉得她臭死了。无论如何,感谢指教。”
“我很高兴能为你解惑。或许某天你会让我教你拉赫洛的真理。”
“看日子吧。”等我脑袋被一插 在槍上之后。
他与乔拉爵士共享的住处连舱房都算不上,潮一湿陰暗不说,还有股异味。这里只能勉强挂上两张吊床 ,还得重叠着挂。莫尔蒙占据了下面的床 位,吊床 随着船只摆一动缓缓摇晃。“那女生总算在甲板上露面啦,”提利昂告诉他,“可只看了我一眼,就吓得立马缩了回去。”
“说明你太丑。”
“不是人人都像你这么帅嘛。实话说,她有些魂不守舍,要是哪天这可怜的怪胎突发奇想摸一到船边一跳,我也不吃惊。”
“别叫她怪胎,她的名字是分妮。”
“我当然知道她的名字。”他恨这个名字。她本名奥普的哥哥顶着“便特”的艺名死掉。便士和铜分,是最卑微、最无价值的硬币,更糟糕的是,这艺名是他们自己挑的。提利昂每想到此,嘴里就一阵苦涩。“叫什么不重要,她现在需要朋友的安慰。”
乔拉爵士在吊床 上坐起来。“那你就去一交一 朋友吧,娶了她也行,我无所谓。”
这话加深了提利昂嘴里的苦味。“物以类聚,这就是你的逻辑?你怎么不娶头母熊呢,爵士?”
“当初可是你坚持要带她上船。”
“我是说我们不能把她丢在瓦兰提斯,可那并不意味着我想上她。你难道忘了她想要我的命?我是这世上她最不愿结一交一 的人。”
“但你们都是侏儒。”
“是的,可她哥哥的事怎么办?那帮醉鬼白痴把他当成我,下了毒手。”
“你有罪恶感,是不是?”
“没有!”提利昂被激怒了,“我造的孽很多,但这不是我的错。她跟她哥哥在乔佛里的婚宴上表演时,我确实很生气,但我从未想过伤害他们。”
“所以喽,你是个无害的生物,跟羊羔一样纯洁。”乔拉爵士起身,“侏儒女孩归你管,吻她、杀她,还是回避她,随你便。我没兴趣。”他挤开提利昂,走出房间。
这家伙被放逐了两次,难怪如此愤世嫉俗,提利昂心想,要能的话我要放逐他第三次。大个子骑士个一性一沉闷、行一事冷酷,态度陰郁又毫无幽默感——这些还算是优点咧!乔拉爵士醒着的时间基本都在艏楼上踱步跋步,或倚栏远眺大海。他在眺望他的银女王、眺望丹妮莉丝,满心希望这艘船能插上翅膀。好吧,要是泰莎在弥林,我大概也会做同样的事。
一妓一女会去一奴一隶湾吗?似乎不大可能。根据读过的书籍,一奴一隶城邦是一妓一女的来源。莫尔蒙倒该给自己买个一妓一女,漂亮的一奴一隶女孩有助于舒缓脾气……尤其是像在赛荷鲁镇坐他老二上的那样、顶着一头银发的一妓一女。
在洛恩河上,提利昂忍受过严肃的格里芬,但好歹破解船长的神秘身份可资消遣,撑篙船上的其他人也个个有趣;在这条平底商船上,每个人看上去是什么就是什么,没有谁与他臭味相投,而只有红袍僧对他感兴趣。呃,或许得加上分妮,不过她是因为想我死。理当如此。
于是“赛斯拉·科荷兰号”上的生活变得极度单调乏味。提利昂发现一天的高一潮就是拿小刀扎脚趾手指。河上有各种奇观:巨龟、废城、石民、一裸一体修女,谁也不知道在下一个弯道等待的是什么;海上的日日夜夜却毫无分别。刚离开瓦兰提斯时,平底商船靠近大一陆 航行,陆地保持在视线范围内。这时提利昂还能眺望路过的海岬,看见乌云般的海鸟群从崎岖的悬崖和破碎的守望塔上飞起,还能数一数路过的光秃秃的褐色岛屿。他们遇见了很多船,有渔舟、有笨重的商船、还有骄傲的划桨船,她们的桨叶拍起白色飞沫。可不久后船行到深水区,除了碧海蓝天,空气和水以外再无景物。天是那样的天,水是那样的水。偶尔有朵云。大多时候蓝得发指。
晚上更糟糕。提利昂天天失眠,偶而不失眠则会做梦,而他是决计不想做梦的。在梦中他总会回到伤心领,见到带有父亲面容的石民之王。迫于无奈,他往往只能半夜坐在吊床 上,倾听乔拉·莫尔蒙在他身下打呼噜,要么就走到甲板上去看海。在无星之夜,大海黑得跟学士的墨汁一样,从地平线到地平线无边无涯,深邃黑暗,令人生畏。这是种诡异的美,提利昂注视得越久,就越想翻过船缘,让这片黑暗吞没自己。这很容易,至多激起轻轻一点水声,畸形小魔猴的悲惨故事就将画上句号。但万一真有地狱,而父亲正在那里等我怎么办?
每晚的最佳时光是晚餐。其实食物并不算好,好在分量足,侏儒用它来打发时间。提利昂喜欢在厨房里用餐,那是个很不舒适的狭窄场所,天花板之低,高一点的人稍不注意就会撞到脑袋——那群被称为“圣火之手”的一奴一兵每每上当,令提利昂笑得合不拢嘴。在这里,提利昂有独处的空间,若是在拥挤的餐桌旁,跟一群毫不懂通用语的人为伴,听他们叫闹嬉笑自己却一片茫然,实在太无趣。尤其提利昂还深深地怀疑那些玩笑其实都在针对他。
船上的书籍也放在厨房里。船长挺一爱一读书,所以船上有三本书——一本不忍卒读的海上诗歌集,一本被翻烂了的、一位里斯青一楼 的年轻女一奴一的情一色回忆录,还有四卷本大作《贝里西奥执政官生平》的第四卷。贝里西奥是著名的瓦兰提斯领袖,他东征西讨,战无不胜,最终却忽地被巨人吃掉了。出海的第三天,提利昂就啃完了这三本书,接下来由于无书可看,他只能不断重读。一奴一隶女孩的故事虽然文笔差劲,好歹情节引人入胜,他就用它来下饭,一边吃着黄油甜菜根、冷鱼汤和足以用来钉钉子的硬饼干。
分妮进厨房时,他正读到女孩讲述她和她姐姐被一奴一隶贩子拐卖的部分。“噢,”她结结巴巴地说,“我以为……我不是有意打扰大人,我……”
“你没打扰我。我只希望你不是又来杀我。”
“不是。”她脸一红,眼睛看向别处。
“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来跟我作个伴吧,船上的人都很没劲。”提利昂合上书,“来,过来坐,吃点东西。”留在女孩舱房门外的餐饭最近几乎没动,现下她定是饿坏了。“这汤还可以下口,至少里边的鱼很新鲜。”
“不,我……我被鱼刺卡过,我不吃鱼。”
“那喝点酒吧。”他倒满一杯滑给她,“船长好心供一应的,说这是青亭岛的金色葡萄酒,我瞧这玩意儿准是尿。但尿也比水手们灌下的沥青一样的朗姆酒档次高。它能助你入眠。”
女孩没动杯子。“谢谢您,大人,我不喝,”她向后退去,“我不该打扰您。”
“你以为自己可以一辈子这么逃避下去吗?”提利昂抢在她溜出门前说。
这话让她止了步。她的脸涨成潮一红色,一时间,他担心她又要哭了。结果她只用力撅一起嘴:“你也在逃。”
“我是在逃,”他承认,“但我有明确的目的地,你则什么想法都没有,两者有天壤之别。”
“要不是因为你,我们才不会逃跑呢。”
她当面对我说出这话,可算鼓足了勇气。“你是指君临的事,还是瓦兰提斯?”
“都是。”泪水又在她眼中打转,“每件事都是。你为什么不肯与我们比武?为什么不肯照国王吩咐的去做?你又不会受伤。大人,您骑到我的狗背上,冲杀一回合,让那孩子找点乐子,有什么损失呢?一切都是玩闹。他们只不过会取笑你几句。”
“他们只不过会取笑我几句。”提利昂重复道。我反过来让他们取笑了小乔,高明啊高明,是不是?
“我哥说让人取笑是好事,带给大家快乐,高尚而有荣誉。我哥说……他说……”泪水终于滚落她脸颊。
“你哥哥的遭遇我很抱歉。”这话提利昂在瓦兰提斯也跟她说过,但他很怀疑沉浸在悲伤中的她有没有听进去一个字。
她现在是听到了。“抱歉,你很抱歉。”她嘴唇颤一抖,脸庞湿润,眼睛是两个红肿的窟窿,“当晚我们就逃离了君临。我哥说非这样不可,因为不久就会有人把国王之死与我们联系起来,将我们抓去拷问。我们先逃去泰洛西,我哥以为逃到那里已经够远了,结果根本不够。那边有一位跟我们相熟的杂耍艺人,他长年累月、日复一日地在酒神喷泉下表演。由于年纪大了,他手没有从前灵活,所以时不时接不住球,满广场地追。但泰洛西人还是会笑着扔钱币给他。后来有天早上,我们听说他的一尸一体被丢在了三首神的神殿外。三首神的大雕像就在神殿门旁,老人的身一体已体己被砍成三段,分别塞一进三首神的三张嘴里,等人们将身一体缝回去,才发现没了脑袋。”
“他是个侏儒。他的头是送给我亲一爱一的老姐的礼物。”
“是啊,他是个矮子,跟你、跟奥普——跟‘便特’——一样。你也为这老人感到抱歉吗?”
“我直到现在才知道此人的存在……不过,好吧,我很抱歉他送了命。”
“他因你而死。你手上沾满他的血。”
这句控诉刺痛了他,带来的伤害不亚于乔拉·莫尔蒙的话。“我老姐手上才沾满他的血,还有那些谋杀他的畜生。我的手……”提利昂抬起手,翻转查看,最后捏成拳头,“……没错,我手上血迹斑斑。叫我弑亲者,我不否认;叫我弑君者,我也会负责。我杀过父亲、母亲、外甥、情人 ……男男一女女,君主和一妓一女都栽在我手上。有个歌手惹恼了我,我他一妈一就把他炖了汤。但我既没杀过杂耍艺人,也没害过侏儒,你那该死的哥哥送了命与我无关。”
分妮抓起他刚给她倒的酒,当头泼来。跟我亲一爱一的老姐简直一模一样。他听见甩门声,却没看到她离开,因为眼睛被酒液刺痛,世界一片模糊。真是跟她一交一 了个好朋友。
提利昂·兰尼斯特缺乏跟其他侏儒相处的经验。父亲大人不乐意任何人让他联想起畸形的儿子,所以提利昂出生后不久,凡有侏儒表演的剧一团一 就知情识趣地远离了兰尼斯港和凯岩城。提利昂长大后,打探到多恩的佛勒伯爵驾前有个侏儒弄臣,五指半岛上某位领主收了个侏儒学士,还有个女侏儒加入静默姐妹,但他无意结识这些人。他还听过一些谣言,说是河间地某座山上有个侏儒巫婆,在君临有个以跟狗一交一 一媾而出名的侏儒一妓一女——这最后一个故事是他亲一爱一的老姐亲口跟他讲的,边讲还提出若他想试试,可以送他一条发一情的母狗。他礼貌地询问姐姐,这母狗是不是指她自己,瑟曦便把酒当头泼下。那是一杯红酒,现在这杯却是金色。提利昂用袖子擦干脸,眼睛还在痛。
直到风暴来临,他再没见过分妮。
那天早晨,咸海上一丝风都没有,空气凝重,西边的天空却是一片火烧似的红,天边的丝丝云彩亮得好像兰尼斯特的绯红家徽。船员们来回奔波,忙着钉好舱门、拉好绳索、收拾甲板,绑紧每件没扎牢的东西。“飓风要来了,”有人警告他,“没鼻子最好下去。”
提利昂还记得横渡狭海时遭遇的风暴,记得甲板在脚下颠簸颠凝不休,记得船壳发出恐怖的吱嘎声,记得吐出的酒和胃液的味道。
“没鼻子要留在上头。”若诸神要他的命,他宁肯淹死也不想被吐出来的脏东西呛死。头顶的风帆缓缓鼓动,好像某只庞然巨一物正要从长眠中苏醒,时而会忽然“吱”一声响,惊得所有人抬头去看。
风势渐强,将平底商船完全吹离了既定航线。血红色天空下,黑云层叠。上午刚过半,西边已是雷电大作,耳畔传来响亮的雷鸣。大海躁动不安,掀起黑色的波涛打向“臭管家号”的船壳。船员们开始迅速降帆。一片混乱中,提利昂成了妨碍,所以他爬到艏楼上盘腿坐下,尽情品味冷雨一抽一打面颊的滋味。平底商船起起伏伏,颠簸幅度比他骑过的任何马都要剧烈,海一浪一把船一会儿抬到一浪一尖,一会儿一会几又沉到波谷,令他骨头都在震。即便如此,也比关在甲板下憋闷的小房间要好。
风暴直到夜幕降临时才真正到来,在风暴中,提利昂·兰尼斯特湿一透了内一衣 ,却有种胜利的感觉……尤其是后来他发现乔拉·莫尔蒙喝得烂醉如泥、在小房间吐了一地时,这种感觉就更强烈了。
晚餐后侏儒逗留在厨房,跟厨子喝了几杯黑朗姆酒庆祝生还。厨子是个一身肥肉的瓦兰提斯胖子,只会说一句通用语:一操一!但他对席瓦斯棋颇有心得,尤其喝醉了以后。那晚他们玩了三盘,提利昂赢了头一盘,输了后两盘。三盘之后,他觉得够了,便跌跌撞撞回到甲板上,去清空朗姆酒和在脑子里一交一 战的大象。
他在艏楼上乔拉爵士平素待的地方遇见了分妮。骑士夜里会站在栏杆后面,靠着平底商船半腐蚀的丑陋船首像,眺望漆黑无垠的大海。现在站在这里的换成了她,她就像个小孩儿一样脆弱。
提利昂本想悄悄离开,无奈她听见了动静。“一胡一 戈·希山。”
“你想这样叫就这样叫吧。”你我都心照不宣。“抱歉打扰了你。告退。”
“别,”她苍白的脸神情沮丧,但不像刚哭过,“抱歉的是我——关于那杯酒。我哥和泰洛西城中那可怜老人都不是你杀的。”
“我也有责任,虽然我身不由己。”
“我太想念他了,想念我哥,我……”
“我明白。”他自己也想念詹姆。你真幸运,你老哥在出卖你之前就死掉了。
“我想过寻死。”她吐露,“可今天风暴来临时,我以为船会沉,我……我……”
“你发现自己其实还想活下去。”是啊,这是我们的共同点、人类的本能。
她牙齿不齐,这让她笑起来不太好看,但她终究是笑了。“你真的会拿歌手炖汤吗?”
“谁,我?那不成,我不做饭。”
分妮咯咯轻笑,听起来就像个甜美的小女孩,她才……十七、十八,最多不超过十九岁。“那个歌手做错了什么呀?”
“他写了一首关于我的歌。”她是他珍藏的宝贝呀,她是他含羞的期望。项链和城堡都是空呀,比不上姑娘的吻好。歌词如潮水般涌回心头,令他讶异。或许他从没忘记它们。金手触一摸冰冰凉呀,而姑娘小掌热一乎一乎。
“那一定是首很糟的歌。”
“其实不是。它跟《卡斯特梅的雨季》不一样,只是某些部分……好吧……”
“它怎么唱的?”
提利昂笑出声。“不行,我不会唱歌。”
“小时候,我一妈一经常唱歌给我们听。给我和我哥。她常说只要用心去唱,嗓子好不好都没关系。”
“她也是……?”
“……矮子?不,她不是,我爸是。我爷爷在他三岁那年就把他卖给了一奴一隶贩子,但他后来在戏班里大放异彩,乃至存钱赎身。我爸去过所有的自一由 贸易城邦,也在维斯特洛上下行走。旧镇人叫他‘跳豆’。”
他们当然会那样叫。提利昂竭力抑制住反感。
“现在我爸死了,”分妮续道,“我一妈一也死了,连奥普……他是我最后的亲人,连他也不在了。”她扭头望向汪洋彼方,“我该怎么办?我该去哪里?除了滑稽比武,我什么也不会,而那表演需要两个人。”
不,提利昂心想,小妹妹,你不该这样做,你不该这么求我,你根本就不该动这个念头。“去找个孤儿吧。”他建议。
分妮似乎没听见。“长槍比武是我爸的主意,第一头母猪还是他亲自训练的呢,虽然那时他病得没法骑上去,只能由奥普代替。我一直骑狗。我们为布拉佛斯的海王表演过一次,他大笑不止,之后给了我们每人一件……贵重礼物。”
“我姐姐就是在那里找到你们的?在布拉佛斯?”
“你姐姐?”女孩懵了。
“瑟曦太后。”
分妮摇头。“不是她……来找我们的是个男人,在潘托斯。他叫奥斯蒙,还是奥斯德……类似的名字吧。奥普跟他谈的,我不在场,奥普约定了演出安排。我哥总是知道下一步怎么走。”
“我们现在是去弥林。”
她更加迷惑不解。“你是说魁尔斯吧。这条船正取道新吉斯去魁尔斯。”
“我们去弥林。你会为龙女王表演,她将赏你与你等重的金子。为将来的好日子打算,你现在得多吃点,白白胖胖的才好哄陛下开心。”
分妮没有回应他的微笑。“我一个人的话,只能绕场地跑圈,即便这能逗乐女王陛下,我接下来又该去哪里呢?我们从不在一处久留,因为我们的表演一开始会让人们笑得前仰后合,但看个四五次就会腻的,到时候就没人会开心了,我们也必须离开,去新的地方。大城市里钱好赚,但我更喜欢小镇子。镇里的人虽然不会抛给我们银币,但会邀请我们同桌吃饭,他们的孩子会跟着我们到处跑。”
那是因为住在鸟不生蛋的穷乡僻壤的人从没见过侏儒,提利昂心想,换成双头山羊,那帮该死的傻瓜也会乐呵呵地围观。而等厌倦了山羊的哀叫,他们还会宰了它做晚餐。但他知道这话说出口,她怕是又要哭了,于是他道:“丹妮莉丝心地善良又慷慨大方。”这是对方想听的话。“我相信,她会在宫里为你安排个位置。那将会很安全,远离我姐姐的魔掌。”
分妮转身看着他:“你也会在那里吧。”
若是丹妮莉丝想要兰尼斯特为坦格利安家血债血偿的话,恐怕我不会。“我会的。”
那次谈话之后,;侏儒女孩上甲板的次数明显增多。隔天下午,提利昂发现她和她的斑点母猪在船中央徜徉。气候一温一 暖,波澜不惊。“它叫美一女 。”女孩羞赧地告诉他。
美一女 猪和铜分女孩,他心想,还真是一对儿。分妮给了提利昂一堆橡果,让他用手喂给“美一女 ”吃。别以为我不懂僮你的用心,小妹妹,他一边想,一边看着那大母猪一抽一动鼻子,发出满意的吱吱声。
他们开始一起吃饭。有时候就他们两个,有时候他们和马奇罗的护卫们一起吃。提利昂唤他们作“马奇罗的手指”——因为船上这所谓的“圣火之手”刚好五个。分妮被他逗笑了,笑得很甜。不过总的来说,她很少笑,毕竟伤口太深、也太新鲜。
他很快还教会了她称这艘船为“臭管家”号,而当他把“美一女 ”叫作“培根”时她生气了。为表歉意,他决定教她席瓦斯棋——但他很快就为这份冲动后悔。“不,”他不知是第十几次地重复道,“会飞的是龙,不是大象。”
教她下棋的那天晚上,她终于开口询问他,是否愿意与她比试。“不行。”他回答。之后他想到她的话可能还另有深意,虽然有这层意思他也不能答应,但好歹可以回绝得婉转些。
他回到与乔拉·莫尔蒙共享的房间,在吊床 上翻来覆去,辗转不安。他梦见无数只灰色的石手从浓雾中伸出来抓他,还有一座通向父亲的阶梯。
最终他决定不睡了,去上面吹吹夜风。“赛斯拉·科荷兰号”在晚间收起了巨大的条纹风帆,甲板上除一位在艏楼上瞭望的船副和船中央看守火盆的马奇罗以外,再无旁人。火盆暗淡,只剩小火苗在余烬中起舞。
整个天空只看得见西边最明亮的那些星,东北方向被陰郁的暗一红光彩点亮,状似大片淤血。好个咄咄一逼一人、肿胀诡异的月亮,提利昂心想,它好像吞下了太陽而正在发烧。月亮的倒影映照在船后的海面上,血光随波纹荡漾。“几点了?”他问马奇罗,“除非太陽改从东边升起,否则这不可能是日出。怎么天空这么红?”
“瓦雷利亚上空永远是一片火红,一胡一 戈·希山。”
一股寒气贯穿他的身一体。“我们离那里很近?”
“比船员们希望的近得多,”马奇罗用深沉的嗓音回答,“在你们日落国度,流传有这里的故事吗?”
“我只知道水手们说谁要是看一眼这片海岸,就注定不得好死。”他不相信这种说法,他叔叔也不信。提利昂十八岁那年,吉利安·兰尼斯特远航去瓦雷利安,意图寻回兰尼斯特家失传的族剑,顺便再找找其他躲过末日浩劫的珍宝。提利昂愿意付出一切,只求跟叔叔一道踏上冒险旅程,但父亲大人把这次航行称为“傻瓜的航海”,坚决禁止儿子参加。
也许他是对的。笑狮号离开兰尼斯港转眼已近十年,吉利安音信全无。泰一温一 公爵数次派人出海寻找弟弟,但线索只到瓦兰提斯。在那里,吉利安的半数船员抛弃了他,他便用一奴一隶代替。没有哪位瓦兰提斯自一由 民会与一位公然宣称要去烟海冒险的船长签约。“我们看见的就是十四火峰的火焰在云层上的映照喽?”
“十四火峰还是一万四千火峰,谁敢去数呢?我的朋友,凡人不该注视这些火焰。他们是真主的怒火,凡间的火无法相匹。我们人类啊,不过是些渺小的生物。”
“其中一些比另一些更渺小。”瓦雷利亚。据记载,在末日浩劫那天,方圆五百里内每座山丘都同时喷一发,将灰烬、浓烟和烈火射入空中,天地为之变色。滚一烫饥一渴的怒火甚至焚尽了天上的魔龙。忽然出现的深谷撕一开地面,吞噬了宫殿、神庙和整座整座的城镇。有的湖泊瞬间蒸发,有的湖泊变成酸液池。山脉爆炸,着火的喷泉将熔岩喷到一千尺高的空中,无数龙晶和恶魔的浓浓一黑血从红云中倾泻而下。在瓦雷利亚以北,大地发生了裂变,大块大块的陆地沉陷下去,而沸腾的海洋倒灌进来。须臾间,全世界最骄傲的城市便不复存在,由它建立的梦幻帝国随之土崩瓦解,长夏之地成了一片枯萎的焦土,还被海洋分割。
血与火的帝国落得血与火的下场。瓦雷利亚人可谓种瓜得瓜。“咱们的船长是不信邪么?”
“咱们的船长希望将航线南移五十里格,远远避开这片受诅咒的海岸。但我命他选择最快捷的路线,因为其他人也在寻找丹妮莉丝。”
他指格里芬和小王子?难道黄金一团一 西征的消息全是幌子?提利昂正待出口询问,想想还是作罢。毕竟红袍僧决心要实现的预言里只有一个英雄,说出第二位坦格利安不合适。“你在圣火里看见其他人了?”他谨慎地问。
“我只看见了他们的影子,”马奇罗透露,“最引人注目的是一个高大扭曲的家伙,他生了一只黑色的眼睛和十条长长的胳膊,正在血海上奔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