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我艰难地向那座蛤蟆状巉岩攀登,想用铁链销住曼晃的脖颈,把它牵回观察站去。
刚才我在望远镜里看见,曼晃站在悬崖边朝着深渊吠叫一阵后,便一头钻进巉岩背后的衰草丛。衰草丛里,有一只刚刚出生还站不起来的小羊羔。母崖羊与雪豹同归于尽,对曼晃来说,既除去了竞争对手,又扫除了狩猎障碍,当然是得了渔翁之利。
衰草丛在摇晃,我的视线被遮挡住了,看不见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我猜想,曼晃肯定是急不可耐地扑到小羊羔身上在大快,朵颐。今早起来我只喂了它两只火腿肠,在崎岖难行的山上转了半天,又与雪豹激烈搏杀了一番,它早就饥肠辘辘。刚出生的小羊羔水灵鲜嫩,活杀活吃,对生性凶猛的藏獒来说,无疑是顿难得的盛宴。不吃白不吃,吃了也白吃。我想它是决不肯放弃这个好机会的。不知为什么,一想到曼晃正肆意虐杀那只可怜的小羊羔,而又想到母岩羊勇敢地与雪豹同归于尺,我心里就对曼晃产生一种憎恶。虽然理智告诉我,小羊羔失去母岩羊的庇护,在雪域荒原是无法存活的。或者被猛兽咬杀,或者饿毙后被秃鹫啄腐,绝无生的希望。但是,我仍对曼晃去袭击小羊羔感到愤怒,似乎一种美好的情感正遭受亵渎。
我要把曼晃送往动物园去。像这种铁石心肠劣迹斑斑的野兽,最好的归宿就是终生囚禁在动物园的铁笼子里。我宁肯养一条无用的哈巴狗,也决不会再让它待在我身边。
我气喘吁吁扑上巉岩,走近衰草丛,拨开草叶探头望去,一个让我深感意外惊讶万分又终身难忘的镜头映入我眼帘:小羊羔已抖抖索索站立起来,秀气的羊眼半睁半闭,曼晃侧卧在小羊羔身旁,长长的狗舌舔着小羊羔身上湿漉漉的胎液。我仔细看曼晃的脸,表情一温一 柔,眼睛里充满母性的光辉,仿佛是在舔吻它亲生的狗崽子。幡然醒悟?立地成佛?还是情感升华?小羊羔长得很可爱,琥珀色的眼珠,墨玉似的嘴唇,金灿灿的皮毛,挺招人喜欢的。我伸手抚摸小家伙的脸,曼晃忽地跳了起来,胸腔里发出呼呼的低嚎,可尾巴却摇得让人眼花缭乱。它的低嚎我司空见惯,我却是第一次见它这么热烈地朝我摇尾巴。更让我惊奇的是,狗的低嚎表示愤怒和警告,狗摇尾巴表示喜悦和欢欣,这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却同时出现在曼晃身上,这是很有趣的现象。
我把小羊羔抱在怀里,亲昵地用下巴摩挲它的额头。我注意曼晃的反应,它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渐渐地,发生在它胸腔的低嚎声停息了,那尾巴却越摇越灿烂。
我明白了,曼晃之所以同时做出低嚎和摇尾这两种对立的形体动作,是要表达这么一种复合式情绪:既警告我别伤害小羊羔,又在恳求我帮帮这无辜的小生命。我抱着小羊羔往观察站走,一路上,曼晃奔前跑后,紧随我身旁。在下一道陡坎时,我不慎滑了一跤,曼晃惊嚎起来,叼住我的衣袖把我拉起来,表现出从未有过的关怀。在钻一条箐沟时,一只金猫大概是闻到了小羊羔身上那股甜腥的羊膻味,从灌木丛探出脑袋,诡秘而又凶狠地盯着我怀里的小羊羔,欲图谋不轨,曼晃怒吼一声冲上去,连扑带咬,一直把金猫赶到山顶大树上,这才罢休。
这以后,曼晃好像换了一条狗,它的眼光变得一温一 婉柔和,并习惯了摇尾巴,每当我或强巴给小羊羔喂牛奶时,它就特别起劲地摇尾巴,那条本来就油光水滑的尾巴摇得就像一朵盛开的菊花。闲暇时,它喜欢待在小羊羔身旁,就像母亲一样,舔吻小羊羔的皮毛,深情地欣赏小羊羔在它面前欢奔乱跳。早晨我牵着曼晃进山工作,当然把小羊羔留在观察站里,它总是一步三回头恋恋不舍地告别小羊羔。傍晚回来,离观察站还有老远一截路,它就急不可耐地疾奔而去,抢先一步回到观察站与小羊羔一团一 聚。它仍保持着藏獒骁勇善战的性格,却多了一种家犬的顺从和沉稳。在野外,有时遭遇黑熊或野狼,只要我一声吆喝,它仍会奋不顾身地扑上去噬咬。但若遇到过路的陌生人,或遇到放牧的羊群,我轻喝一声:“止!”它马上就停止吠叫,乖乖地退回到我身边。
“现在要是让它做牧羊犬,牧羊人可以天天在家睡大觉。”强巴说,“它已经是条渡过魂的藏獒了。哦,可以用它换两头牦牛啦。”
我知道,是那只勇敢的母崖羊,用它缠一绵 而又坚强的母爱,重新塑造了曼晃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