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今天的诗歌——莎士比亚——未来
(1881)
看来似乎奇怪,一个民族的最高检验竟是自己所生产的诗歌。有没有这种诗歌,都是有来由的。像盛开的玫瑰或百合花,像树上成熟了的果实如苹果、桃子,不管树干有多壮,枝叶有多繁茂,这些终归是必不可少的。对于任何一个国家其中包括美国来说,只有当它把自己所代表的一切体现在创造性的诗歌中,它的完整性与伟大成就的标志才显示出来。而模仿是没有用的。
尽管在人们脑子里好像还没有明确什么是能够与新世界的现状或未来的必然情况相称的美学,我却很明白,只要美国在最高艺术领域中没有这样明确的本国文艺作品,它仅有的政治、地理、财源甚至智力方面无论有多么惊人和突出的优越性,都只能构成一个愈来愈发达和完善的身体,或者还有脑子,可是很少或者没有灵魂。虽然我们能将严酷的真理包上糖衣,并凭表面的花言巧语、否认和辩解逃避到国家精神的内部感觉中去,但这个空白还是明摆着的。存在着一片不毛之地。因为这个合众国的宗旨和比较成熟的目的不是建设一个只有政治和千百万人的物质舒适的新世界,而更加坚定的是要与科学、与现代化相并行建设一个社会民主和文学发达的新世界。如果合众国没有完成后者使之成为它唯一持久的纽带和支撑点,那么即使名列前茅也是枉然的。
与第一流国家的诗歌密切相联的,如经纬交织在一起那样,是它的各种类型的个人性格和特殊的本地个性,它自己的男人和女人的面貌,以及在一切形态、一切习俗、一切时代的永恒法则下被充分认可了的它自己的形式、状态和习俗。现在美国的民主主义已经有必要从两个特殊方面即本民族诗歌和个性方面去确立自己,这两者生来是其自身精神的唯一表达者,能够不仅在艺术中而且在实际和日常生活中,在雇主同工人的交易中,职业与工资中,尤其是陆军和海军中,以微妙的方式焕发这种精神,并且将上述一切加以彻底的改革。我在哪里也没有找到那样一个条件,它深刻、强烈和真实到足以使集体或个人充分发展。在美国,一种能够很好地填补那个大空白、达到上述目的并激发其整体及各个方面的诗歌,其思想和个性应当包含着整个国家、整个民族的现实与精神两方面的本质和主要的事实。重要的交感神经系统对于骨骼、关节、心脏、血液、神经和生命力的功用,在于构成一个人——当然,是个不朽的灵魂——并使之进入时间和空间,这样的功用也就是诗歌对于单个的个性或一个国家的功用。
今天我们有了三十八个州,这些都是祖先的儿女,而且虽然年轻却是一宗古老财产的继承人。在那无数的情况中,有一两点是我们必须考虑的。那就是由莎士比亚以及他的合法追随者瓦尔特·司各特和阿尔弗雷德·丁尼生描述的英国封建主义,连同它的专制、迷信、邪恶,有着十分卓越而强大的渗透一切的血脉、诗歌和习俗;乃至它的谬误也是很迷人的。看起来几乎好像只有欧洲那种封建主义,有如我国南部的奴隶制,才能产生最高大最可贵的个人性格——比别处的人有更强的力量、信念和爱,有战无不胜的、支撑一切的勇气、雅量和抱负。这是莎士比亚及我所列举的另一些人对我们美国有着不可估量的宝贵裨益的地方。政治、文学、以及其他一切,都最后居于完美的全体人员的中心,(犹如民主与旁的事物处于同样的情况;)在这里封建主义是无匹的——这就是它遗留给我们的丰富而最为突出的教益——一堆外国营养品,有待我们加以检查、普及和扩大,并且重新呈现在我们自己的产品中。
不过还有许多严重而令人担心的缺陷、危险和恐惧。让我们稍稍站远一点来思考思考问题,但是仍要从一个中心思想出发,然后又回到那里。可能会发掘出两三个奇怪的结果来,像在天文学的法则中似的,那种看来很僵硬、很带破坏性的势力原来却暗中保存着最长远最巨大的未来的起源和生命。我们还要专门从西方观点粗略地考察一下上述各个作家。可能我们要利用英国文学中的太陽,以及属于他那个体系的当代最光辉的文坛明星,主要是作为木钉挂上一些标本供我们对国内情况进行考察。
莎士比亚作为一个描写各种强烈激情的戏剧家,尽管地位很高(其跨度够广的了),可还是有几个可以与之匹敌的人,而且比不上那些最好的古希腊作家(如埃斯库罗斯)。但是在描写中世纪欧洲领主和贵族的那种对人类内心如此可贵的傲慢举止方面(骄傲!骄傲!也许是一切中最可贵的东西,它也最深切地感动者美国的我们——比爱还深切),他却允称独步,而且我毫不奇怪他那样使世界为之倾倒。瓦尔特·司各特和丁尼生也像莎士比亚那样自始至终散发着等级社会的气味,而这正是我们美国人生来要加以消灭的。杰斐逊对于“威弗利”小说去的判决就是它们把耀眼而虚假的光辉和魅力对准和凝聚在欧洲的领主、贵妇人和贵族集团以及他们全部数也数不清的丑事上,而把受苦的被践踏的大多数人民弃置于湮没无闻之中。我不想在此回答这种锋芒逼人的批评,也不报答我和每个美国人从那位有史以来最高贵、最健全、最鼓舞人的传奇作家共同受到的好处,我要进而谈谈丁尼生和他的作品。
这是那样一种达到了很高(也许最高)水平的诗歌,它的言语悦耳动听,干净利落,纯正,而且常常像晚香玉一样芬芳,极为可爱——有时不然,但仍是暖房中的一朵山茶而从来不是普通的花朵——这就是一种有着强大生命力和内在美的诗,并在其高度的雅致中保持一种野外和野外生活者的风味。在这里古代诺曼底人的领主身份也与现在最优秀的英国种族的来源撒克逊人的气质交揉在一起——成为一种首先是在骑士、骑士风度和豪侠行为的传说中滋生的诗歌。英国最高层社会生活的习气——一种抑郁的、情深的、很有男子气但也很文雅的风度——像一种无形的气味渗透在每一页作品中;那种安逸,那些传说,那些旧习,那种堂皇的懒懒神态;那些织锦缎;那些古老的住宅和家具——坚实的橡木,不只表面镶着薄板而已——无处不有的发霉的奥秘之物;青葱的草木,墙上的常青藤,城堡周围的壕沟,外面的英国式风光,太陽光中在窗户内嗡嗡叫的苍蝇。从未见过谈民主的作品;不,一行也没有,一个字也没有;从未见过自由而天真的诗,只有累赘的、苦苦雕琢的、十分矫揉造作的东西——即使有时候主题是那样简单或者朴实,(一只贝壳,一片蓑衣草,少男少女之间一种最平凡的爱慕,)在韵律的安排上也要显示出旧式绅士的文雅来;也显示出身为国王扈从的桂冠诗人的最高卓越性;整部作品中的最好内容莫过于卷盲”献给女王”以及《国王的牧歌》之前的题辞“谨以这些作为对他的纪念”(对阿尔伯特王子的纪念)了。
这就是对于这三位巨头随意作出的一个概括的评价,而他们被美国经过人口普查的五千万人中的男人、妇女和青年人所阅读,读者比其他所有作家的读者总和还要多。
我们听说,丁尼生和另一位描写大布列颠王国的当代文坛显要卡莱尔——有如法国的维克多·雨果——他们两人中没有哪一位在个人态度上是对美国友好或表示赞赏的;真的,是完全相反的态度。这不要紧。这就是说,他们(以及更多好心的人)不能跨越那个被美国安置在若干世纪之上的巨大革命拱门,那个奠基于现实、伸向无尽的未来的拱门;这就是说,他们至今不能消化那种影响到所有我们诗歌界和上流社会阶层的尚处于地下室阶段的高度生命力——伟大激进的共和国的无限剧烈性,连同它的胡乱的提名和选举;它的大喊大叫、根本不讲究语法的声音;它的斗争、错误、打嗝、厌恶、不诚实、鲁莽;那些可怕而多变的持续很久的风暴和紧张时期,(这在那些从正规大学教育出来的人看来是多么讨厌,)以及从中与自然、历史和时间一起形成的比过去更强大并起而推翻过去、奋勇前进的民族;——所有这些他们都无法理解和洞察,我说这值得大惊小怪吗?幸喜我们这三十八个独立王国(还有许多要来参加的)以地球那样宏大而绝对的速度与规模在沿着它的路线前进,并且像地球本身那样根本不理会什么伟大诗人和思想家。不过,我们是不能忘怀于他们的。
对于封建主义及其城堡、宫廷、礼仪、人物,也是这样的看法:无论它们或者它们在空中飞翔的幽灵怎样在一定距离之外如堪萨斯或肯塔基的流行生活和礼节中横盾怒目地注视着,但后者还无法拒绝或抛开前者。即使它干了那么些坏事,我们此时此地还是能从它几乎无法估价的往昔中获得许多好处来予以抵销。
那么,我是否满足于这样的情况,即我们共和国一般的内部基本养料全靠外国和上述敌对的来源供应呢?让我简单地回答这个问题吧:
多年以前我就认为美国人应当努力奋斗,建设自己的最高水平的文学。现在我仍然持这种看法,并且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更加明确了。不过那些信念如今已被另外一些想法所调和,(这也许是年纪大了的结果,或者是长期病残的反映。)据我看,这个西方世界作为全世界的一部分,是同东方、同整个永远年轻可又很古老很古老的人类不可分割地熔合在一起的,就像时间一样——“继续同一个话题”,有如我们祖先的小说中一些章回的标题所使用的。如果我们不热心接受并完成古代文明所开创的东西,并且将它们的小小规模扩充到最广最大的地步,那么我们生在世上究竟是干什么的呢?
当前美国的实际状况,我们生活中那些幼稚、粗糙而纷乱的实情,以及它们所有的日常经验,恰恰需要那个完全不同的幻想世界以其令人镇静的、形成对照的、甚至封建主义与反共和的诗歌和传奇故事来加以冲击和熏染。对于我们这些解放了的个性的巨大副产品,以及人性的粗鲁专断,大可以来一点这种合情合理的雅致的影响。我们首先要求个人和团体必须是自由的;接着,到一定时候,就必然需要提出:它们也不能大自由了。为了将来达到这一目的,虽然我们主要是寻求一种由我们自己生产的伟大诗歌,但在那以前这些输入品还必须照样接受,不过谢天谢地,它们也并不很坏。当前人们内心深处的精神状态很奇怪地在反对和阻止它们被迫趋向于民主以及为民主所吸收,其明显的手法是倾向过去,在诗歌、故事、歌剧和小说中怀念过去,回到遥远的、背向的、僵死了的世界,好像他们害怕今天这些浩大、粗野、能吞没一切的潮流似的。
那么,五十个世纪一直在成长、引进并被当作我们的花冠和巅顶接受下来的那些东西,就不能很快摧垮和抛弃了。
或许现在我们应当直接对那可尊敬的一方,即这些序论的真正对象表示我们的敬意了。不过我们必须再稍稍进一步作些探索。要了解那些友好的外国专家的好奇心和兴趣,以及他们对于我们的局面的看法,这在我们的课题中并非不重要的部分。
伦敦《泰晤士报》说:“美国诗歌是聪明的小学生的诗歌,可是它苦于始终致命地缺乏活泼性。布赖恩特作为诗人被朗费罗教授远远超过了;不过在朗费罗身上尽管有学者的优美而温柔的感情,其缺点倒比布赖恩特身上的更为明显。洛威尔先生在其诗情受到政治的鼓舞时是会充满美国式的幽默的;但是在纯诗歌领域中他并不比一个纽底格特奖金中获得者更有美国特色。约昆·密勒的诗是流利、悠扬而和谐的,但从思想来看,他的那些写山岭的歌可能也能在荷兰写出来。”除非在某种微不足道的偶然情况下,《泰晤士报》说,“美国诗从最早的阶段直到最近时期,好像是一种外来植物,它开着十分繁密而秾丽的花朵,但没有繁殖的性能。这就是它的先天缺陷的特征和检验。凡是大诗人都苦干他们的珍贵花朵被收集粘贴在标本选集上而受折磨和损害。美国诗人则在选集中比在他们自己的作品集子中显得要好一些。像他们的读者那样,他们已经抵不住英国文学的巨大势力范围的吸引。他们可以谈论原始森林,但是一般地说人们很难从其内在的征象来检验他们究竟是在赫德森河畔还是在泰晤士河畔写作事实上他们不过是太忠实地抓住了英国人的调子、神态和情绪,因而很容易为那些教养浮浅的英国知识界所接受,仿佛那是英国产品似的。美国人自己也颇为失望地承认,一种那样普及[如在美国〕的文学好奇心和理解力并没有像美国已经接受英国文学那样地吸收英国文学并以一种独立自主的力量将它加以推进和发展。
而诗人与读者一个样,两者都表现出获得了一笔非自己挣来之钱的影响。
读者们作为一个民族已经要求它的诗人们有一种可以与古老的大布列颠文学相匹敌的也是诗人们自己的用词风格和形式上的对称美。而粗鲁,无论怎样新鲜活泼,总是那些阅读拜伦和丁尼生的读者群(无论其文化修养怎样肤浅)所不能容忍的。”那位英国批评家尽管是上等人和学者,并且是友好的,但显然并不感到十分满足(也许他有点嫉妒),于是这样结束他的评论:“对于英国语言来说,如果能够为一种不是英国的而是美国的诗歌所丰富,那倒是一宗不可估量的财宝。”
对于这篇既有激励也有抨击的评论,我们将进而发表更加明确、当然也更加直率的意见。过去五十年到八十年大为流行并在目前达到了顶点的诗歌,无视于古代杰作或一切来自中世纪的东西,已经成为并仍然是一种(像音乐一样的)表面好听的辞句,它范围较窄,但公平地说也完全是悦耳的、逗人喜爱的、流畅而轻松的,在艺术技巧上取得了较高的成就。最重要的一点是,它零碎不全,是经过挑选的。它厌恶而胆小地不敢涉足刚健、普遍、民主的领域。
未来的诗歌,(一个容易引起尖锐批评的用语,我自己也不怎么满意,但意义深长,所以我要使用)——未来诗歌的目的在于自由地表达激情(其意义远远超过一眼就能看到的外表),而且主要是唤醒和激发它,而不止于解释或加以修饰。
像一切现代倾向那样,它直接间接地不断牵连续者,关系到你我以及每一事物的中心本质,即强大的自我。(拜伦的自我是一种带有高度迫切性的民主政治的冲刺,但它尽管有那么大的吸引力,却是苍白而内省的;根本不是适合一个强大、安全、自由、开朗的民族的历久不衰的诗歌。)伺样,它更接近于外界生活的风景,(主要是回到往古的感情,)现实的陽光和微风,以及树木和海岸——接近于自然力本身——不是安闲地坐在客厅或图书馆里,听一个关于它们的讲得很有韵味的好故事。性格,一个比风格或优美还重要得多的特征,一个始终存在但如今才排到前列的特征——乃是进步诗歌的主要标志。它的同胞姐妹音乐已经在对同样的影响作出反应了。“当今的音乐,瓦格纳的、古诺的、甚至后期威尔第的,都倾向于自由地表达诗的激情,并且要求一种与罗西尼壮丽的急弦或贝里尼柔和的旋律所需要的完全不同的发声艺术。”
难道时至今日还没有发生变化,还没有与大师们告别吗?尽管老的作品在其同类中是那么可敬而无法超越,而作为研究科目又总是那样难以形容地珍贵,(对于美国人比对别的民族更是这样,)难道因此就不应当说由于现代思想结构的变化,第一流诗歌的基本理论也已经改变了吗?“早先,在所谓古典时期,”圣·佩韦说,“那时文学为一些公认的准则所支配,凡是创作出最完美的作品,最美的诗篇,最明白易懂、最令人爱读以及在各方面都最完全的——如《埃涅阿斯纪》时,悲剧《耶路撒冷》去——这样的作家就被认为是最好的诗人。而今天,需要有所不同了。对于我们来说,最大的诗人应能在他的作品中最大地激发读者的想象和思索,最大地鼓动他们自己去抒发诗情。最大的诗人并不是写得最好的人,而是给人启发最大的人;不是其意思可以一目了然的人,而是给你留下很大的余地去渴望、去抒发、去研究,留下很多的东西由你自己去完成的人。”
使我们美国诗人为之苦恼的致命缺点,是精神上的从属性,缺乏具体的真正的爱国主义思想,却有过多的现代美学的感染,那是我的一位古怪朋友称之为“美病”的东西。波德莱尔说:“对美和艺术的过分感受导致人们进入畸形的沉溺之中。在那些沉溺于对美的事物的疯狂贪婪的人的心目中,所有真理与正义的平衡作用都消失了。只有一种欲望,一种艺术官能病,它像癌症一样把伦理道德全吃掉了。”
当然,我们多产的诗作者们也作出了大量的某种贡献。我们也毋需到远处去寻找例证。我们看见,在每个风雅集团中有一批很有修养的、性情很好的人物,(事实上缺了他们“社会”就不能前进,)他们对某些问题、每种时势和某些职责是足以胜任的——能调制鸡蛋酒,能修理眼镜,能决定究竟是先上炖鳗鱼还是先来雪利酒,能靠修道士、犹太人、情人、帕克、普罗斯帕罗、加里班或其他什么人来扩大某某夫人的客厅场面,并且能在那些方面广泛地献出和巧妙地施展他们的灵活手腕与才能,来为世界服务。然而,对于现实的危机,重大的需要和艰巨的事业,无论是精神上还是物质上的,他们则可能像没有出生似的一无用处。
或许诗人这个公认的概念会显得像是一种男性宫娥,他歌咏或弹唱着一种加了香料的思想,如陈旧的怀古之情,或在弥漫着时髦气息的场所、在深宵招待会上供人取乐。我想我已经十来年没看到一首新发表的健康、爽朗而淳朴的抒情诗了。不久以前,每隔三个月都有来自显要诗人笔下的作品出现,其中每一首的中心主题(完全是严肃的)都是某位已到结婚年龄的,少女未能找到富有的丈夫,而找到了一个穷光蛋!
未来的诗歌,除了它那刚健的、露天的、能够消除上述情形的体质以外,将在一个更加重要的方面具有特性。科学,在根除了古老的陈腐之谈和迷信以后,正在为诗歌、为一切艺术、甚至为传奇故事开拓出一片百倍宽敞而奇妙的蕴藏着新的性能的园地。共和制正在普及到全世界。自由,连同支持她的法制,有一天会处于至高无上的地位——无论如何会成为中心思想。只有到那时——尽管从前已有了那么多壮丽的事物,或今天还有这么多优美的东西——只有到那时才会出现真正的诗人,以及真正的诗歌。不是今天的杜松子酒和广藿香,不是对过去的屠杀和战争的颂扬,也不是以神为一方、以别的什么为另一方的争战——不是弥尔顿乃至莎士比亚的戏剧,尽管它们那么壮丽。一些完全不同和迄今未见过的只在想象丰富的文学中被热切召唤着的人群一定会出现。那自古以来所最缺少的,也许正好是最确实地预示着未来的。民主已被无边的潮流和强风推广到整个时代,像地球的旋转那样势不可当,也像它那样行程远大而迅速。但是在艺术的最高阶层中,在地球上任何地方,它至今还没有一个与它相称的代表。
对于一个真正的诗人来说,一种最值得以崇高的热情和天才来从事的任务莫过于为美国这些州所已经提出的主题而胜任地歌唱了。它们的起源、华盛顿、1776 年、旧时代的形形色色、1812 年的战争和海战;社会运动的难以置信的速度和领域的宽广——将南方与北方、东部与西部融合和团结起来以显示本国的状态、形势、景象,从蒙托克到加利福尼亚,从萨昆奈到里约格兰德——如此规模宏大的设计,以如此迅速而巨大的改变面貌和处理人类与自由的重大问题的手段——这超过那些现成的构思、琢磨、爱情故事或纯粹为野心所驱使的战争有多远啊!我们的历史是那样地充满着突出的、现代的、新生的主题——它高于一切。古代伊利昂的围攻的以及赫克托,和阿加门农往的战士们的威力对于古希腊文学艺术和迄今所有文学艺术的影响,可能就是1861 至1865 年的陰谋分裂之战对于美国将来的美学、戏剧、传奇故事和诗歌的影响的一个佐证。实用本身所能给今后两代将居住在这些刚刚命名的地域内的亿万人民作出的实际有效的贡献,莫过于让他们得到一种明智的、珍贵的本民族诗歌的陶冶——我有必要说明这是一种尚未出现的诗歌吗?不过我充分相信,到时候它会像大自然的风火水土那样大量供应的。(我们美国人被认为是最实用主义和最会赚钱的人。在承认这一点的同时,我自己的看法是:我们也是最富感情、最有主观精神和热爱诗歌的人民。)
在今天以及未来的美国太空中等待着发射的新的天体的特质是无限的。近来我在思索,我们这个三十八州的集体的最终意义是否并不仅仅在于它们本身之间实际的友爱——那唯一真实的联合(比外表上更加接近于完成)——而且也是为了全世界的友爱——这个多少世代以来那么令人眩惑和深思的美梦!真的,我已经或希望看到,我们国家的特殊光荣不在于它的地理或共和体制的伟大,也不在于财富或产品,或陆军与海军的力量,或各个部门中可以与外国同类部门的显要人物媲美或犹有过之的显着人物——而愈来愈在于一种更为巨大、明智和广泛的把不仅美国人而且全世界各个民族和全人类团结得日益紧密的伙伴之爱。那么,诗人们,难道这不是一个值得吟咏、值得为之奋斗的主题吗?为什么不从此把你们的诗情倾注给这个圆圆的地球、这整个人类呢?也许就这样,当代世界最光辉的顶点将被证明是那些欢乐而更崇高的彼此亲爱的诗人们的成长,他们在灵魂上属于一个共同的整体,不过是由每个民族按照自己的特点贡献出来的罢了。让我们大胆地干起来吧。让那些外交官仍像以前那样去周密计划,寻求有利条件,搞出政府之间的协议,并把它们综合起来形成文件吧。但我所追求的不是这样,也更为简单。我要从美国开始为这个目的而创造新的程式——国际诗歌。我已经感觉到,深藏于人性之中并使得人性最为可贵的诗歌,其无形的根源就是友谊。我已经感觉到,在爱国主义与诗歌(即使在它们过去的最壮丽的表现中)这两方面,我们囿于狭小的范围已经太久,现在是拥抱全世界的时候了。
不仅我们在西方建立的这个人类与人为的世界已根本背离迄今所熟悉的一切——不仅人们和政治以及与之有关的一切——而且大自然本身,就其主要意义而言即它的创造,也不同了。当然,是同一套旧的铅字,但要排出一种从未排印和出版过的文章来。因为大自然不仅客观地存在于它本身,而且至少同样存在于注视着它、吸引着它和置身于它之中的人、灵性和时代的主观反映中——它将时代和个人的独特的信念忠实地送回——它摄取而又很快献出任何民族或文学的特征,犹如一幅宽广而柔软的轻纱落在一张脸上,或者如浇塑的灰泥泼在一个塑像上那样。大自然是什么?风雨雷电,大自然的无形的背景和幻象,对于荷马的英雄人物、航海者和诸神有什么意义呢?对于维吉尔的埃涅阿斯里的漫游所经历的一切有什么意义呢?然后,对于莎士比亚的人物——哈姆雷特、李尔、英格兰一诺曼底人的国王们、罗马人又有什么意义呢?大自然对于卢梭、对于伏尔泰、对于在小小古典式宫廷花园中的德国人歌德有什么意义呢?
在丁尼生身上的那些预感中(请看《国王叙事诗》,摹写得多么豪华、芬芳,如金缕银绣般的大自然,它胜过一切,适宜于王子、骑士和无与伦比的贵妇人——愤怒或温和的都一样——正在古怪地调情的维维恩和墨林影,或者是厄棱即的死筏,或者格伦特只和他那受辱的厄尼德与他自己在森林中的长途旅行,以及那位整天赶着马匹的妻子。)像所有进口的从卢克莱修以来的伟大艺术作品、故事、制度中那样,经常有某种偷偷地不时渗透着的东西,那将有必要予以根除,因为这不仅不适合而且有辱于美国的现代民主与科学,并且已为后者所否定了。
虽然,诗的法则和领域将永远不是外部的而是内在的;不是宏观世界而是微观世界;不是自然而是人。我还没有谈到将来特别需要一种大智大勇的诗人在国家和民族面前高举永恒不朽的典范,并且无所畏惧地对抗贪婪、不义等各种各样永远不会绝迹的狡猾和专横——
(我的意思是在其余一切都前进了之后,这仍是第一流诗人的责任;如同当年希伯来抒情诗人、古罗马的朱维纳尔包无疑还有印度歌者,以及英国古时的德洛伊僧侣那样,)——抵制已经在美国开始露头的最大危机——政治上的腐败——我们称之为宗教而其实不过是蜡制或绣花的假面具的东西;——总的说来就是世界上最糜烂的、令人作呕的现象——一个巨大而多样的集合体,繁荣而充塞着金钱、物产和冒险生意——也富有平庸的才智——可是除了世上一切金钱和平庸才智之外,却没有一点正常的、旺盛的道德与美学的健康活动了。
那么,如果我说将来在东西南北到处会悄悄地但是确定地出现这样一类形式多样而精神一致的诗人——也不仅仅是最好的诗人,而且是更新更伟大的预言家——比犹太的预言家更伟大,也更热情——来对付和揭露那些灾难,像光线穿透黑暗那样,难道这仅仅是我的梦想吗?
我写这篇文章时,十九世纪的最后五分之一已经开始,而且很快就会消逝下去。如今以及将来一个长时期内,合众国为了使它的前所未有的物质财富、工业产品、死记硬背的教育、十分稠密的人口和智力活动具有自己的意义、明确性和存在的理由,它所最需要的,就是这样一群民主的、土生土长的教师、艺术家、文学家的主要的中心现实(或者甚至是这一现实的观念),他们容忍和接受外来文化,但是已完全适应于西方、我们自己以及我们的时代、组织、差别和优越性。真的,我喜欢这样想:共和国的一整套实际的和政治上的成就主要是为几个未来的诗人和理想人物提供了基地和条件,这些人不仅关系到某一个阶级,而且关系到四五百万平方英里国土内的全体人民。
一种民族性格的发展是需要很长的过程的。只有通过凝神专注的想象才能从那些已知的东西中预见到未来。民主政治,尽管迄今只注意现实,但并非只与现实有关,而是一种最大的理想——要以它来为现代辩护,要不仅能比得过而且能超越于过去之上。周密地总结一下美国的发展过程和迄今的情况,联系到它们的将来及必不可少的过渡,透过表面现象并深挖下去,我的看法是:一个重要的民族性格的基础和前提在于首先要不惜一切取得自由,要有最丰富多样的物质财富和产品,要有普及的教育和交通,而且总的说来要能闯过像我们包括林肯总统任期内五六个名字的辉煌星座中——将由历史作为南北分裂最后阵痛的标志和在其垂死挣扎时大放光辉而长时期高悬天心的星座中,谢立丹将永远照耀不灭。由这位已故士兵的榜样所引起和此刻我记起的一种考虑是值得注意的。假如战争再延续下去,我认为这些州就会显出并证实是有史以来为世界上任何国家所曾有过的最宫战争天才的了。至于它们拥有在质量和数量上优于其他任何国家的普通士兵,这是容易获得承认的。但是我们也具有足以与对方相匹敌的组织、管理和指挥的能力。这两方面,加上现代武器、运输和美国人的发明天才,将真正使得合众国不仅能够顶得住全世界,而且能够征服那个联合起来反对我们的世界。”——原注。
在美国已经非正式地正在闯过的那些阶段和幼稚粗鲁的东西。
然后,也许作为整个事业以及未来主要成就的最重大的因素,还必须明确肯定,全合众国的本国中产阶级的人口——各地的普通农民和机械工——真正的、尽管默无声息的多数美国城乡人民,贡献着世界上前所未有的大量宝贵的物资。就是这些还没有在文学艺术上得到表现的物资在各方面保证共和国的未来。内战时期我同军队在一起,接触到北方和南方的士兵群众,对他们研究了四年之久。从那以后,我对于国家的基本前途始终毫不怀疑。
同时,我们所能做的也许最好莫过于让自己多多接受那些培育了我们的历史和各个国家的美学标本和供应品的熏陶,并且继续暂时模仿一下。那些惊人的主库,回忆录,像洪水一般的文化之流啊!让它们继续流下去吧,自由地流到这里来吧。并且让来源更加扩大,不仅包括英国产的作品,像现在这样,也包括庄严虔敬的西班牙,文质彬彬的法兰西,精深的德意志,有丈夫气概的斯堪的纳维亚各国,意大利的艺术风格,以及永远神秘的东方。
要记住,在目前以及无疑还比较遥远的将来,一定程度的谦卑对我们还是很适宜的。那贯穿着整个最高文明时代的行程,不是期待我们对其诗歌、典籍,第一流建筑和不朽之作的宇宙列车作出头一次的贡献吗?这隐隐约约的一列从埃及、巴勒斯坦和印度到希腊、罗马和中世纪欧洲,然后继续向前;它并不是无足轻重的,其标准也不低。我们同类中的佼佼者好像已经把道路踩出来了。
啊,美国永远也不可忘记她应当感激和尊敬这样的范本和主库——那些在她整个的辽阔领域中今天、天天、永远每时每刻地被利用着的别人的生命之血、灵感、陽光呀!
一切为我们的新世界服务,甚至那些挫折、逆风、逆流也是如此。经过多次的扰乱、动荡,大量的支援和补充,总的说来航船在正确无误地向目的地前进。这中间,莎士比亚跟任何人比起来都可能提供了和正在提供最大的帮助。
最后,顺便想到并对比一下那位我认为是今天所有用英语写作的民族中延续并代表莎士比亚的威望的人——即丁尼生,以及他的诗。我发现,在我品味他那些珍美的诗行时,要想不闻到那位伟大英国戏剧家在封建社会中期和晚期的全部光辉中所描写的它的风味、信念、熟透的顶点以及最后凋谢(我不敢说是腐烂)时的甜蜜,那是不可能的。而他们至今还怎样被人们歌颂着啊——这两位诗人!那些国王和贵族多么高兴这样被唱着讲着呀!走他们的路——让他们的事迹和形象永远不变颜色——这就是夕陽西下时的辉煌夺目的美景!
同时,民主在等待着它的歌唱者到来,在宁静的微光中——但那是黎明前的曙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