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上身穿一件粗棉布半袖衫,下一身是一件皱皱巴巴的短裤。没有化妆,头发也像刚刚睡醒似的乱蓬蓬一一团一 。尽管如此,仍不失为一位富有魅力的女一性一,透露出一种不妨称之为高傲脱俗的气质,一如在札幌那家宾馆餐厅见面之时。她一进屋,人们无不切实感觉到她是与众不同的存在——无须由人介绍,亦无须自我表白,纯属瞬间之感。
雨一声不响地径直走到雪跟前,把手指伸进女儿的头发,搔得蓬蓬松松,然后将鼻子贴在女儿太陽一穴一上。雪虽不显得很感兴趣,但并未拒绝。只是摇了两三下头,把头发恢复到原来垂直披下的形状,眼睛冷静地看着博古架上的花瓶。但这种冷静完全不同于和父亲相见时表现出的彻头彻尾的冷漠。从她细小的举止,可以一闪窥见其感情上不甚自然的起伏摇摆。这母女之间确乎像有某种心的一交一 流。
雨与雪。的确有些滑稽,的确别出心裁,如牧村所言,简直是天气预报。要是再生一个孩子,又该叫什么名字呢?
雨与雪一句话也没说,既无“身一体好吗”,又无“怎么样”。母亲仅仅是把女儿的头发弄乱,把鼻子挨住对方的太陽一穴一。之后,雨走到我这边,在我身旁坐下,从衬衫口袋里掏出一盒“沙龙”,擦火柴点燃一支。诗人不知从哪里找来烟灰缸,手势优雅地通一声放在茶几上,俨然将一行绝妙的装饰一性一诗句插一入恰到好处的位置。雨将火柴杆投进去,吐了口烟,一抽一了下鼻了。
“对不起,工作脱不开手。”雨说,“我就这种一性一格,干就干到底,中间停不下来。”
诗人为雨拿来啤酒和玻璃杯。又用一只手巧妙地拉开易拉环,倒进杯子。雨等泡沫消失后,一口喝了半杯。
“在夏威夷,能呆到什么时候?”雨问我。
“不清楚,”我说,“还没定。不过也就是一周左右吧。眼下休假,完了必须回国开始工作的……”
“多住些日子就好了,好地方。”
“好地方倒是好地方。”乖乖,她根本没听我说什么。
“饭吃了?”
“路上吃了三明治。”
“我们怎么办,午饭?”雨转问诗人。
“我记得我们大约在1小时之前做细面条吃来着。”诗人慢条斯理地回答,“1小时前也就是12点15分,普通人一大概称之为午饭,一般说来。”
“是吗?”雨神色茫然。
“是的。”诗人断言,然后转向我,吟吟笑道,“她工作起来一入迷,现实中的一切就统统给她忘到了脑后。比如吃没吃饭,工作前在哪里做了什么,一古脑儿忘光,大脑一片空白,注意力高度集中。”
我不由心想:这与其说是注意力集中,莫如说是属于精神病范畴的症状——当然没有说出口,而只是在沙发上彬彬有礼地默默微笑。
雨用空漠的目光打量着啤酒杯,许久才恍然大悟似的拿在手上喝了一口。“喂喂,那个且不管,反正肚子饿了。我们是没吃早饭的嘛!”
“我说,不是我一味指责你的不是,如果准确地叙述事实的话,那么你在早上7点半是吃了一个大烤面包一皮和一串葡萄以及一杯酸牛一奶一的。”狄克解释道,“而且你还说真好吃来着,说好吃的早餐是人生主要乐趣之一。”
“是那样的吗?”雨搔了搔鼻侧,接着又用空漠的目光往上看着,思索良久,活像希区柯克电一影 里的场面。于是我渐渐分辨不出孰真孰伪,判断不出何为正常何为错乱。
“反正我肚子饿得厉害。”雨说,“吃点也并不碍事吧?”
“当然不碍事。”诗人笑道,“那是你的肚子,而不是我的。想吃尽管吃就是。有食欲毕竟是好事。你总是这样:工作一顺手食欲就上来。做个三明治好吗?”
“谢谢。还有,同时再拿一瓶啤酒来可好?”
“Certainly①”说罢,消失在厨房里。
①Certainly:当然、好的
“你,午饭吃了?”雨问我。
“刚才在路上吃了三明治。”我重复道。
“雪呢?”
雪说不要。倒也干脆。
“狄克是在东京遇到的。”雨在沙发上盘起腿,看着我的脸说,但我觉得似乎是解释给雪听的。“他劝我去加德满都,说那里能激发灵感。加德满都,是个好去处。狄克是在越南搞成独臂的,给地雷炸掉了。是重型地雷,人一踩上去就被掀到空中,在空中爆炸,轰隆隆。旁边人踩的,他赔了只胳膊。他是诗人,日语不错吧?我们在加德满都住了些天,随后来到夏威夷。在加德满都呆上一段时间就不再想到热地方去了。这房子是狄克找的,是他朋友的别墅。我们把客用浴一室改成暗室。嗯,好地方。”
如此说罢,她长长吸了口气,伸了个懒腰,意思像是说该说的已全部说完。午后的沉默很是滞重,窗外强烈的光粒子犹如尘埃一般闪闪漂浮,并兴之所至地移行开去。如猿人头骨似的白云仍以一成不变的姿态悬在水平线上,依然显得那么执迷不悟。雨那支香烟放在烟灰缸里后几乎再没动过,已燃一烧殆尽。
我想道:狄克是怎样以一只胳膊做三明治的呢?又是怎样切面包一皮的呢?用右手拿刀,当然是右手。那么面包一皮该怎样按呢?莫不是用脚什么的?我无法想像。抑或是押上一个好韵而使得面包一皮自动自觉地裂开不成?他为什么不安一只假臂呢?
过不多会,诗人端着一个盘子出现了,盘子上十分高雅地摆着三明治。里面夹的是黄瓜和火腿,都切得非常之细,甚至还有橄榄,一派英国样式。看上去十分可口。我不禁惊叹,居然切得这般漂亮。他打开啤酒,倒入杯子。
“谢谢,狄克。”雨说,然后转向我,“他做菜相当拿手。”
“假如举行以独臂诗人为参加对象的做菜比赛,我绝对第一名。”诗人闭起一只眼睛对我说。
雨劝我尝尝,我便拿起一块。果然甚是可口,仿佛有一种诗趣。材料新鲜,手艺高超,音韵准确。“好吃!”我说。但惟有面包一皮如何切这点想不明白。很想问,当然问不得的。
狄克像是个勤快人。雨吃三明治的时间里,他又去厨房为大家煮了咖啡。咖啡也煮得出色。
“喂,我说,”雨问我,“你和雪在一起没有什么?”
我全然不能理解这句问话的含义。便问没有什么指的是什么。
“当然指音乐,流行音乐。你不感到痛苦?”
“倒也不怎么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