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我眼下干的事,既说不上喜欢也算不上讨厌,不是那种档次上的工作。不过,有效的扫雪方法这东西确实还是有的,例如诀窍啦技巧啦姿势啦用力方式啦等等。琢磨这些我并不讨厌。”
“答得痛快。”牧村赞叹似的说。
“档次越低,事物越单纯。”
“哪里!”接着沉默了15秒,“扫雪工这说法是你想出来的?”
“是啊,我想是的。”
“我借用一下如何?用一下这个‘扫雪工’。这词儿很风趣。文化扫雪工。”
“完全可以,请请。又没申请什么专利。”
“你想说的我也感同身受。”牧村一边捏一弄耳轮一边说,“有时我也有这种感觉,觉得写这样的文章又有什么意思呢!过去可不这样认为。那时世界更小,叫人有奔头,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把握得住,别人追求什么,也完全了然于心。传播媒介本身很小,像个小村子,大家见面都相识。”
他一口喝干杯里的啤酒,拿起瓶子把两个人的杯子斟满。我说不要,他没理。
“可现在不同。所谓正义云云,谁都不懂,全都不懂。所以只能应付好眼前的事,扫雪工,如你所说。”说罢,他又盯住两棵树干之间那张绿色的网。草坪上落有三四十个白色高尔夫球。
我啜了口啤酒。
牧村开始考虑往下该说什么。考虑需要时间,但他本人似乎并未意识到这点。因为他已习惯众人静等他的谈话。无奈,我也只好静等他重开话题。他一直用手指摆一弄着耳轮,俨然清点一捆崭新的钞票。
“女儿同你很合得来,”牧村说,“她并非同任何人都合得来,或者说几乎同任何人都合不来。和我没有几句话好说。和她母亲虽也说不上几句,但起码还算尊敬。对我则连尊敬也没有,一点儿也没有,甚至瞧不起我。她压根儿没有朋友,好几个月连学也没上,光是闷在家里一个劲儿听那些乌七八糟的音乐。可以说很成问题,实际上班主任老师也是这样说的。和别人格格不入,但同你却合得来——怎么回事呢?”
“怎么回事呢……”
“脾气相投?”
“或许。”
“对我女儿,你怎么看?”
回答之前,我踌躇了一下,这简直同面试无异,不知该不该直言无忌。“正值棘手的年龄。本来就棘手,家庭环境又恶劣得几乎无可收拾。谁也不照看她,谁也不负责任。没有人和她一交一 谈,没有人能掏出她的心里话。心灵严重受创,而这创伤又无人可医。双亲过于知名,脸蛋过于漂亮,负担过于沉重,而且有与众不同之处,似乎过于敏一感……总之有点特殊。原本是个乖觉的孩子,如果照看得当,可以茁一壮成长。”
“问题是没人照看。”
“是啊。”
牧村喟然一声长叹。然后把手从耳边收回,久久凝视指尖,“你说得不错,完全正确。不过我是束手无策。首先,离婚时已经明明白白地立下字据,说我对雪概不插手。没有办法,当时我到处寻花问柳,态度硬不起来。准确地说,现在这么同雪会面其实也要征得雨的许可才行。这名字要命吧,雨雪一交一 加!反正,事情就是这样。其次,刚才我也说了,雪根本不靠近我,我说什么她都当耳旁风。实在叫人无可奈何。我喜欢女儿,当然喜一爱一,就这么一个孩儿嘛!但就是不行,一筹莫展。”
说罢,他又盯视绿网。暮色渐深,四下苍然,散在草地上的白色高尔夫球,仿佛满满一筐关节骨撒得满地都是。
“虽说如此,总不能完全袖手旁观吧?”我说,“她母亲为自己的事忙得不可开一交一 ,满世界飞来飞去,没时间考虑孩子,甚至连有孩子这点都忘到九霄云外。钱也不给就把孩子扔到北海道宾馆里一走了之,而记起这点又花了3天时间,3天!领回东京又怎么样呢,一个人整天憋在公寓房间里,哪里也不去,只是听流行音乐,一味靠吃干炸鸡肉和糕点打发日子。学校也不去,同伴也没有,这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当然,这是别人家的事,我这也许是多管闲事。可实在看不下去。莫非我这想法过于注重现实,过于流于常识,过于中产阶级式不成?”
“不不,百分之百正确。”牧村缓缓点头,“完全正确,无可指责,百分之二百正确。所以才有件事和你商量,也正因如此才特意把你请到这儿来。”
不祥之感掠过心头。马死了,印第安的鼓声停止了。一片沉寂。我用小指尖搔搔太陽一穴一。
“就是,能否请你在雪身上照看一下。”他说,“这里说的照看也不特别麻烦,只要你不时地见她一下,一天两三个小时。两人说说话,一起吃顿像样的饭就可以的,就足矣。我作为请人工作来付酬金。换句话说,你把自己看作不教课的家庭教师就是。你现在挣多少?我想可以基本保证那个数字。其余时间随便你干什么,只希望你一天见她两三个小时。活计还不算差吧?我同雨也在电话里商量过了。她现在夏威夷,在夏威夷摄影。我大致讲了一下情况,雨已同意拜托给你。她还是以她的方式认真考虑雪的问题。只不过人有点奇特,神经不地道,才能倒是有,出类拔萃。脑袋一时一个变化,像电力保险跳闸似的。什么都给她忘得一干二净。而若论起现实问题,那简直提不起来,加减法都稀里糊涂。”
“不大理解。”我有气无力地笑道,“那样合适么?那孩子需要的是父母的一爱一,是对方真正打心眼里一爱一自己的明证。而这个我无法给予。能给予的只有父母。对这点你和你的太太应该有个明确认识,这是第一。第二,这个年代的女孩子无论如何需要同年代的同一性一朋友,需要能唤一起感情共振的、畅所欲言的同一性一朋友,光是有这样的朋友本身就会感到十分开心。而我,一来是男的,二来年纪相差悬殊。再说,你也好,太太也好,对我还一无所知吧?13岁的女孩儿,在某种意义上已是大人。而且那么漂亮,精神上又不大稳定,把这样的孩子托付给素不相识的男子合适吗?你对我了解什么呢,到底?我刚才还因为杀人嫌疑被扣在警察署里哟!假如我是犯人怎么办?”
“你杀的?”
“何至于!”我叹息道。父女俩的问话一模一样,“杀可是没杀的。”
“所以不就行了!既然你说没杀,那恐怕就是没杀。”
“何以如此相信?”
“你不是杀人那种类型,不是強一一姦一幼一女的类型。这个我一看就晓得。”牧村说,“而且我相信雪的直感。那孩子身上,向来有一种特别敏锐的直感,与一般所说的敏锐还有所不同。怎么说呢,有时敏锐得令人不快,像有什么神灵附体似的。和她在一起,有时我看不见的东西她都能看见,不容你不佩服。明白我这种感觉?”
“多多少少。”我说。
“是她母亲的遗传,那种古怪之处。不同的是她母亲将其集中用于艺术,于是人们称之为天赋;而雪不具有使之集中的对象物,任凭它漫无目的地流一溢,一如水从桶里淌出,一如神灵附体。是她母亲的血统,那个。我可是没有,根本没有。我不古怪。所以母女两个才不正经理睬我。我也觉得和她俩生活有些辛苦。短时间里我不想看到女人。你肯定不明白,不明白和雨雪两个一起生活是怎么回事。雨和雪哟,活活要命!简直成了天气预报!但我当然喜欢她俩,现在也时不时给雨打电话一交一 谈。不过绝不想再在一起生活。那简直是地狱。即使我有当作家的才赋——有过的——也被那种生活折磨得一精一光,坦率地说。时下,才赋诚然没有了,但我自以为还干得不错。扫雪,高效率扫雪,如你所说,说得真妙。讲到哪里来着?”
“讲到我可不可以相信。”
“对对。我相信雪的直感,雪相信你,所以我相信你。你也相信我好了。我人并不那么坏,有时是写一些不地道的文章,但人不坏的。”他又咳嗽一声,往地面吐一口,“怎么样,不能帮帮忙?帮忙照看一下雪?你说的我也完全明白,那的确是父母的职责。问题是那个人不大正常,而我又无计可施,刚才已经说过。能指望的人只有你。”
我久久望着自己杯中的啤酒泡沫。何去何从呢?我拿不定主意。不可思议的一家。3个怪人和一个书童忠仆,犹如宇宙家族鲁宾逊。
“时常见见她是没有关系的。”我说,“但不能每天都见。一来我也有我要做的事,二来我不喜欢义务一性一地同人见面。想见的时候才见。钱我不要。眼下我不缺钱花,而且,既然我把她作为朋友交往,那笔开销我自然付得起——如果答应,只能以这种条件答应。我喜欢她,见面恐怕对我也是乐趣。只是我不承担任何责任,可以吗?关于她将来的发展,不用说,最终责任在你们身上。即使为了明确这点我也是不能拿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