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不正常吧!”雪换个说法,词汇倒还丰富。
“干什么呢,现在?”
“没干什么,”她说,“闲得没什么可干。躺着听音乐,吃蛋糕,翻翻杂志什么的,就是这样。”
“噢——”我说,“反正出来就打电话过去。”
“能出来就好。”雪淡淡地说。
两人依然侧耳倾听我在电话中的言语,但似乎仍一无所获。
“那,反正先吃午饭吧!”渔夫说。
午饭是养面条。面条脆弱得很,刚用筷子挑一起便断成两截。犹如病人用的流食,带有不治之症的味道。但两个人吃得十分香甜,我便也学其样子吃了下去。吃罢,文学又端来不凉不热的茶水。
午后如同深不可测的浑水河,静静流逝,房间里惟闻挂钟走动的喀喀声。隔壁房间不时响起电话铃声。我只管在公用笺上奋笔疾书。两名刑警轮流歇息,时而到走廊小声嘀咕。我默默地伏案驱动圆珠笔,把这百无一用的无聊文章从左往右直录下来:“6点15分左右,我准备做晚饭,首先从电冰箱里取出——……”纯属消耗。傀儡!我对自己说道,地地道道的傀儡,一味奉旨行一事,毫无怨言。
但也不尽然,我想。不错,我是有点当傀儡,但最主要的是对自己没有信心,所以才不敢抗争,自己的所作所为果真正确吗?难道不应该放弃对五反田的包一皮庇而如实说明真相协助警方破案吗?我是在说谎。而说谎,任何种类的说谎也不会是令人愉快的,纵使为了朋友。我可以讲给自己听:无论做什么事都不可能使咪咪获得再生。我诚然可以这样说服自己,然而腰杆硬不起来。因而只好闷头抄写不止。傍晚,抄出20页。长时间用圆珠笔写这么小的字是很辛苦的劳作。渐渐地,手腕变酸,臂肘变重,手指变痛,头脑变昏,于是下笔写错,写错须用横线勾掉,并按以指印,不胜其烦。
晚间又是盒饭。我几乎提不起食欲,喝口茶都有些反胃。去卫生间对镜子一看,面目竟那般憔悴,自己都为之吃惊。
“结果还没出来?”我问渔夫,“指纹、遗物和遗体解剖的结果?”
“没有,”他说,“还得一会儿。”
我好歹熬到10点,差5页没有抄完。而我的能力已达到极限,多一个字也写不出了——我这样想也是这样说的。于是渔夫又把我领去拘留所,到那里歪身便睡。没刷牙也好,没换衣服也好,统统顾不得了。
早上起来,我又用电须刀刮了一胡一 子,喝了咖啡,吃了羊角面包一皮。想起还剩5页,便用两个小时抄了,然后逐页工整地签上名字,按以指印。文学拿起检查一遍。
“这回可以解放了吧?”我问。
“再回答一点点问题就可以回去了。”文学说,“放心,很简单,是我想起要补充的。”
我叹口气:“不用说,又要整理成材料吧?”
“当然。”文学说,“很遗憾,衙门就是这样的地方,文件材料就是一切。没有材料没有印鉴,等于什么也没有。”
我用指尖按住太陽一穴一,里边似乎有什么硬一硬的异物钻了进去,在头脑里膨一胀起来,且已无法取出。晚了!要是再早几天,本来可以顺利取出。可怜之至!
“别担心,花不了多少时间,马上就完。”
正当我无一精一打采地回答新的琐碎提问时,渔夫返回房间,叫出文学。两人在走廊里嘀嘀咕咕。我背靠椅背,仰起头,观察天花板边角处污痕一般附着的霉斑。那霉斑看上去竟同一尸一体照片上的陰毛无异。从那里往下,沿着墙壁裂缝渗出许多斑斑点点,仿佛瓷窑里烧出来的。那霉斑我想大约沁有无数出入这房间之人的体臭和汗味儿。也正是这些东西经过几十年的演变而成为如此黑乎乎的斑点。这么说来,我好像已经好久没见到外面的风景,好久没有听到音乐了。冷酷绝情的场所!这里,他们企图调动所有手段来扼杀人的自我人的感情人 的尊严人的信念。为了不致留下看得见的外伤,他们在心理战术上大做文章,巧妙地布下形同蚁一穴一的官僚主义迷宫,最大限度地利用人们的不安,使其避开陽光,使其吃低营养食物,使其出汗,从而促成霉斑。
我在桌面整齐地合一拢双手,闭目回想雪花纷纷的札幌街头,回想庞大的海豚宾馆和服务台那个女孩儿。她现在怎么样呢?大概仍然站在服务台里嘴角挂着闪闪耀眼的营业一性一微笑吧。现在我很想从这里打电话同她一交一 谈,很想开一句下里巴人的玩笑。然而我连其姓名都不知道,姓名都不知道。无法打电话。是个可一爱一的女孩儿,尤其她工作中的身姿是那样地撩人心弦。宾馆一精一灵。她喜一爱一宾馆里的工作。与我不同,我从来未曾喜一爱一过什么工作。工作起来倒也一丝不苟,但一次也未喜一爱一过。而她却喜一爱一工作本身。离开工作岗位,她便显得弱不禁风,显得惶惶不安。当时我若有意,肯定能同她睡在一起,但没有睡。
我很想再同她一交一 谈一次。
趁她尚未被人杀害。
趁她尚未失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