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书?”
“卡夫卡的《审判》,或许你不相信。”
渔夫在纸上写卡夫卡的《审判》。“审判”二字写得不准确,文学从旁指教。不出所料,文学果然晓得《审判》。
“看它看到12点,是吧?”渔夫说,“还喝了酒……”
“傍晚喝啤酒,接下去是白兰地。”
“喝了多少?”
我想起来了。“啤酒两听,白兰地一瓶的1/4左右。还吃了个桃罐头。”
渔夫一一记在纸上。还吃了个桃罐头。“此外要是有能想起来的,再想想好吗?哪怕再小的事也要得。”
我沉吟多时,再也想不起什么。那确实是个连细微特征也没有的夜晚。我只是一个人静静地看书,而咪咪却在这个连细微特征也没有的静静夜晚被人用长统袜勒死了。
“想不起来。”我说。
“喂,最好认真想想嘛,”文学干咳一声,“你现在可是处于不利位置哟?”
“随你。我又没有做什么,无所谓利与不利。”我说,“我是个靠自一由 撰稿为生的人,因工作关系,名片也不知散发了多少。至于那女孩儿怎么会有我的名片,我却是没办法搞清——总不至于说是我杀害了那孩子吧!”
“若是毫不相干的名片,恐怕不会只特意挑出一张珍藏在钱包一皮最里头吧?”渔夫说,“我们有两个假设。一个是这女子同你们那个行业有关,在宾馆里同一男子愉情而被对方杀了。这男子把手袋里大凡可能留下后患的东西清洗一空,惟独这张名片因藏在钱包一皮最尽头而未能带走。另一个假设是,这女子是风月老手、娼一妓一、高级娼一妓一,使用一流宾馆的那类。这类人身上不会带有可能暴露身份的东西,由于某种原因她被客人杀害。犯人没有取钱,估计非比一般。可以推出这两种假设吧?如何?”
我默默歪一下头。
“不管怎样,你的名片是个把一柄一。因为现阶段我们手里除此外没有任何线索。”渔夫一边用圆珠笔头橐橐敲击桌面,一边再三强调似的说道。
“名片那东西不过是印有名字的纸片而已。”我说,“成不了证据,什么也成不了,反正凭这纸片什么也证明不了。”
“此时此刻,”一直用圆珠笔头敲击桌面的渔夫说道,“是什么也证明不了,的确证明不了。现在鉴别人员正在房间对遗物进行检查,同时解剖一尸一体。到明天,不少事情就会清楚一些,并找出其间的脉络。只能等到明天,等好了。等的时间里希望你再好好多想一想。可能要熬个通宵,反正要搞彻底才行。时间一长,有很多东西便可能回忆起来。让我们再重头来一次,请您把昨天一天的活动仔细过一遍筛子,从早到晚一个不漏地……”
我觑一眼墙上的挂钟,时针已懒洋洋地指向5点15分。我突然想起同雪的约会。
“能借电话用一下吗?”我问渔夫,“原定5点钟有个约会,很重要的约会,得告诉一声才好。”
“和女孩儿?”渔夫问。
“嗯。”
他点点头,把电话推到我这边来。我掏出手册,找到雪的电话号码,拨动号码盘。铃响到第三遍,她接起电话。
“是要说有事来不了吧?”雪先发制人。
“出了意外,”我解释说,“倒不是我的责任,但实在脱身不得,被领来警察署,正接受询问,是赤坂署。解释起来话长,总之看样子轻易解脱不了,抱歉抱歉。”
“警察?你搞什么来着,到底?”
“什么也没搞。只是作为杀人案的参考人给警察叫了来。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滑稽。”雪听起来无动于衷。
“是的。”我承认。
“喂,总不会是你杀的吧?”
“当然不是我杀的。”我说,“我是屡遭失败屡出差错,但绝没杀人。不过是问问情况,提问接二连三。反正对你不起,另外找时间将功赎罪就是。”
“滑稽透顶!”言毕,雪咔一声放下电话。
我也放下听筒,把电话还给渔夫。两人聚一精一会神地倾听我和雪的对话,似乎并无所得。假如他俩知道我是同一个13岁女孩儿约会,必定进一步加深对我的怀疑。说不定以为我是个异常一性一欲者之流。一般来说,34岁的男子断不会同13岁女孩儿幽会。
两人就我昨天一昼夜的坐卧行止无微不至地叮问一遍,并记录在案——把厚纸垫在底下,在便笺样的纸张上用圆珠笔写得密密麻麻。那东西实在毫无意义,真正的滑稽透顶,纯属浪费时间浪费劳力。上面不厌其详地写道我吃了什么去了哪里,一五一十地写着我晚饭所吃的——的煮法。我半开玩笑地介绍了松鱼的削法。但玩笑在他们面前行不通,居然也认认真真地记录下来。结果搞成了一份相当厚实的文稿,可惜全无价值可言。6点半,两人叫近处一家饭店的外卖点送来盒饭。盒饭不怎么高级,和低营养食品差不多。里面不外乎肉丸、土豆色拉、煮鱼肉卷之类,无论味道还是用料都不敢恭维,油腻腻、咸滋滋。咸菜用的是人工着色剂。然而两人吃得煞是有滋有味,我便也一扫而光。原以为折腾得饭也难以下咽,看来那只是一时的气恼。
吃罢饭,文学端来淡而无味的一温一 吞茶,两人一边喝茶一边又大过烟瘾。狭小的房间里烟雾蒸腾,害得我眼睛作痛,上衣也沾上了尼古丁味儿。用完茶,询问即刻开始。无聊提问的无尽循环。诸如《审判》从哪里读到哪里,何时换的睡衣等等。我向渔夫介绍了卡夫卡小说的梗概,但似乎未能引起他的兴致。对他来说,那情节恐怕未免是家常便饭。我不由担心,弗兰茨-卡夫卡的小说能否流传到二十一世纪。不管怎样,他竟连《审判》的主要情节也记录下来。何苦一一把这东西记录在案呢?我实在感到纳闷。端的是弗兰茨-卡夫卡式。我逐渐觉得傻气觉得厌倦起来。况且也累了,脑袋开始运转不灵。这一切太鸡毛蒜皮,太没有意义了。然而他们依然穷追不舍地抓住所有事象的间隙喋喋不休,且将我的答话一字不漏地记在纸上。有时碰到不会写的字,渔夫便问文学。对如此作业,两人似乎毫无厌烦情绪。估计疲劳还是有的,但决不懈怠。哪怕再琐碎之事,也竖耳倾听,目光炯炯,以随时找出漏洞。两人不时一交一 替出去五六分钟,然后转回。坚韧不拔的斗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