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第10章 德·里斯特纳亲王的同谋犯
我们不去叙述布瓦手里拿着一卷纸回到家里,匆匆忙忙地去履行他答应德·里斯特纳亲王的诺言的情况。他对这一诺言虔诚地加以信守,尽管抄写外文对他并不是件轻松的事,但是第二天下午七点钟,他就已经把指定抄写的稿子抄完,送到了巴克街10号。布瓦在那里从他的高尚的顾主手里领到了新的工作,他也同样一丝不苟地加以完成。这一回,德·里斯特纳亲王对这个已经证明信守时间的人显然抱着信任的态度,他从桌子上拿起了一卷比前两次大得多的纸卷,为的是不要每天都麻烦布瓦,而且应当说是不要每天都麻烦自己。他吩咐布瓦把这些要抄写的文稿一下子都带走。这样一来,他们下一次的会面时间就可推迟三、四天。 布瓦满怀自豪的感情回到家里,因为他由于受到别人的信任而深感鼓舞。他遇见巴蒂尔达也是这样快乐和幸运,于是他便带着一种近乎幸福的恬静心情上楼到自己的房间去了。他立刻动手工作起来,自然,他的情绪对他的工作发生了良好的影响。虽然布瓦的脑子里曾闪过他对西班牙文连一个字都不想去懂得的念头,但他还是很快掌握了阅读西班牙文原稿的能力。因为抄写工作纯粹是机械工作,他不需要懂得他还不明白的句子的意义,所以他在抄写一篇报告时,竟能够一边哼着一支自己心一爱一的歌曲。这样,当他发现在第一页稿子后面附了一张用法文书写的纸条时,便觉得几乎是扫兴之至。最近三天来,布瓦由于已经对西班牙的卡斯提尔语感到一习一惯,所以他把任何违反这一一习一惯的事都看成是一种麻烦。但是,布瓦又是一个忠实信守义务的人,他不能够规避义务,尽管这张纸条上没有标明顺序的页码,它好象是偶然卷进这堆稿子里来似的,但他仍旧决定按照“多多益善”的格言把它誊写一遍,于是,他用小刀削尖了笔头,开始用行书抄写了下面这几行字:
“绝密。
阿尔贝罗尼大人阁下亲启。
再没有比占领比利牛斯山附近的边境哨岗和保证得到住在这儿个县份的贵族支持更重要的事了。”
“住在这几个县份”——布瓦抄完了这一句话后,又自言自语地重复了一遍。他摘去了粘在笔尖上的一根细一毛一后,又继续抄写下去:
“争取贝荣纳守军倒戈或者占领贝荣纳。”
“争取贝荣纳守军倒戈”,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贝荣纳不是法国的城市吗?这里而有些事情他怎么样也弄不明白。——于是他继续抄下去。
“德·P·侯爵,即D·州长。这个贵族的意图是尽人皆知的。当他开始行动的时侯,他必须把自己的支出增加两倍,以便争取其他贵族到自己一边来。他应当慷慨地亲手发放奖金。
因为卡朗坦是诺曼底的一个十分重要的坚固据点,因此它的州长即德P·侯爵要好之为之。要不惜任何代价来争取军官站到自己的一边来。
所有的省份都要按此办事行一事。”
“我的爹呀!”布瓦把自己所抄的东西再看一遍后不禁叫了一声,“这一切是什么意思?我觉得还是把这张纸从头到尾看一遍,看看后面是怎样写的为妙。”
于是他开始念道:
“这些支出第一个月应该不少于三十万里维尔,然后每月支出十万里维尔,同时这些钱应当按时支付。”“
按时支付”,布瓦中断朗读低声含糊地说,“非常清楚,这些钱不是由法国支付,因为法国的财政这样糟糕,以致已经有五年不能够支付给我每年九百里维尔的年薪。我什么也弄不清楚。”
布瓦继续念下去。
“这些在签订和约后应该停付的支出,使得西班牙国王在战争时期能够满怀信心地行一事。西班牙只是一种辅助力量。菲力浦五世将能够在法国找到自己的军队。”
“你瞧瞧!”布瓦叫了一声,“我甚至不知道西班牙人已经越过了边境。”
“菲力浦五世将能够在法国找到自己的军队。因此,一支由国王统率的一万名西班牙的先头部队,看起来就绰绰有余了。但是,同时必须策动奥尔良公爵的半数以上的军队倒戈(布瓦哆嗦了一下)。这一点具有决定一性一的意义。而没有金钱,要实现这一关计划是办不到的。每一营兵或者是每一个骑兵连需要十万里维尔,二十营兵就需要二百万里维尔。用这笔钱就可以为自己建立一支可靠的军队,并且能够摧毁敌人的军队。
“几乎可以有把握地说,不应该把西班牙国王的最忠诚的信徒算作是对西班牙进行战争的部队。这些人将分散到各省去,并且在那里进行有益于我们事业的活动。对那些没有特殊权力的人,必须火速地向他们提供这种权力。为此,西班牙国王陛下应当送一些空白的诏令到巴黎来,这些诏令可由西班牙驻巴黎的大使填写。由于要颁发的这些诏令为数众多,所以必须授权大使以国王的名义签署之。
“如果西班牙国王陛下在诏令上的签名底下加上了自己的头街:‘法兰西之子,法国国王的侄子’,那也很好。
“此外,应当设立一笔基金,作为维持一支有战斗力的、训练有素和纪律严明的三万人的部队之用,这支部队随时听候西班牙国王的命令。
“这笔基金应当在五月底或六月初送到法国,它将立即分给象南特和贝荣纳等这些各省的最大城市。
“必须不让法国大使离开西班牙,他居留在西班牙,将成为我们在法国那些会被揭露的拥护者的安全的可靠保证。”①……
“我以木制军刀起誓,这是一陰一谋!”布瓦擦了擦眼睛喊道,“这是一个针对摄政王和全王国安全的一陰一谋。哎哟,哎哟,哎哟!……”
布瓦陷入深深的沉思中。
的确,情况很危急:布瓦已卷入到一陰一谋中去了!一个有关国家安全的机密已一一交一一托给布瓦了!布瓦的手里或许正掌握着国家的命运:这一陰一谋对于乘一片慌乱状态来颠覆国家政权,已经是绰绰有余了。
时间一秒一秒地、一分一分地、一点钟一点钟地过去了,而布瓦仍然一动不动地坐在自己的安乐椅上,他的头向后仰,眼睛死死地盯住天花板。只是时不时地从他的胸膛里迸发出一声响亮的叹息,仿佛是表达他的无限的惊讶。时钟敲了十下,接着敲了十一下,接着又是十二下。布瓦认为早晨的头脑要比晚上清醒,所以决定上一一床一睡觉。自然,他只是到了他明知具有不体面一性一质的地方才中止了文件的抄写工作。
①这一段原文是从保存在外一一交一一部档粱馆中的文件中逐字逐句地摘引下来的。——原注。
但是,布瓦不能入睡。他辗转不眠,当他刚刚开始闭起眼睛的时候,他便开始觉得墙壁上用大红的字母写着一陰一谋的不祥的计划。有一、两回,他累得刚要睡觉,恶梦就立即开始折磨他。第一回他梦见自己因参加一陰一谋而被捕,第二回他梦见一陰一谋分子用匕首扎死他。布瓦做完第一个梦后,醒来觉得浑身发冷;做完第二个梦后,醒来时已是汗流浃背。这时他所体会到的感情是这样的痛苦,以致他点起了蜡烛,决定不再试图入睡。
清晨来临了,但是一陽一光并没有驱散黑夜的魔影。
布瓦过于忧心忡忡了,他甚至没有下楼到巴蒂尔达那里去吃早饭。况且,他担心姑一娘一会发现他激动的神情,并且会盘问他遇到了什么事。因为他不善于向她隐瞒任何事情,他不得已会向她承认一切,于是巴蒂尔达也会成为一陰一谋的参与者。因此,他借口有紧急的工作,吩咐把咖啡带到他的房间里来,他说自己要一边抄写,一边吃早饭。
早晨十点钟左右,布瓦动身到图书馆去。如果说恐惧心理甚至在家里都在折磨他的话,那么他在大街上如何被恐慌万状的心境所包围就不难明白了。在每一条十字路口,在每一条小巷的深处,在每一个拐角的地方,他都觉得有秘密警察在尾随着他。他们只等适当时机一到,就会把他抓起来。最后,他来到了图书馆。他向站在门口的看门人几乎一鞠躬到地,然后匆匆地溜进大楼右翼的走廊里;他沿着通向手稿部的窄长的楼梯往上走,飞快地跑进了自己的办公室,接着便有气无力地跌坐在皮安乐椅上。他连气也没有喘一下就立刻把从德·里斯特纳亲王那里领到的整卷纸锁进自己桌子的一抽一屉里。他把这卷纸带到这里来,是由于害怕他不在家的时候警察会到他家里去搜查。当布瓦觉得自己比较安全的时候,便深深地吐了一口长气(他的同事们从这口长气中就会明白,一种可怕的忧虑正在控制着他)。布瓦不象平时那样总是第一个最早来到图书馆。
布瓦坚决遵循着这一条原则:任何私事,不论是悲是喜,都不能妨碍职员去履行自己的义务。因此,他在这时也不顾一切地动手工作,虽然自己正处在内心惶恐不安的状态之中。
他的工作象平时一样,是给书籍分类和写标签。因为前几天图书馆一间阅览厅失火,有四千卷书从大火中抢救出来一胡一乱地堆放在地毯上。现在必须重新把它们放在书架上。由于这是一件旷日持久的,主要是枯燥乏味的工作,所以就委托布瓦去做,而布瓦直到今天之前一贯都是聚一精一会神地,尤其是兢兢业业地履行这件工作,因而博得了上级的赞扬,也引起了同僚的讥笑。他还得把二百卷或三百卷书按语言、内容、道德标准,或更正确点说,按非道德标准放在与它们相近的一类书籍旁边,因为两间失火的阅览厅中的一间,里面陈放着的是一些非常不成体统的书,这些书有的是因为书名,有的是因为里面的插图,已经不止一次地使得这位过于腼腆的缮写员的脸一直红到耳根。
他把已经登记好了的头两本书放在书架后,又补充了几张书签,接着他便拿起第三本书继续进行自己的工作。
“《未出版过的香梅蕾小一姐闺房回忆录》。见鬼,这一定是一本非常有趣的书!香梅蕾小一姐——是一位著名的女演员!……巴黎,出版者巴尔本,一六九四年……,哎……《德·圣马尔先生的一陰一谋……》见鬼!我听见过这个故事。这是保存在与西班牙通信集中的一件很出名的宫廷秘事。……该死的西班牙,它老是干预我们的事务!诚然,这一回说,西班牙将只是一种辅助力量,但是这并没有妨碍它要拿下我们的城市和收买我们的士兵。有些事情很象敌国的行为……《德·圣马尔先生的一陰一谋及其所附的德·杜先生因隐瞒罪行而被处死的详细记述》。‘因为隐瞒!,哎哟,哎哟!……但这样做是公正的。法律上明明写着:谁隐瞒罪犯,谁就是他的同谋犯。这样说来,例如我就是德·里斯特纳亲王的同谋犯,如果他砍头的话,我也会和他一起砍头。不,更准确点说,他们会把我纹死的,因为我不是贵族……绞死!不,这不可能。他们不能够对我采取这种极刑……况且我已下定决心,要坦白一切……可是,如果我坦白了,我便变成了一个告密者!多么卑鄙!可是,不坦白就要成为一个被绞死的人……哎哟,哎哟!……”
“布瓦老爹,今天您怎么样啦?”,一个缮写员把自己的笔头削尖后,终于开口问道,“您的领带不松一松吗?它不会使你觉得憋气吗?别客气了!请你脱一下常礼服。请您象在家里那样躺一下,布瓦老爹,象在家里那样!……”
“诸位,请原谅,”布瓦说,“我是机械地这样做的,我自己都没有觉察到怎么样……我不想使你们受委屈。”
于是,布瓦系好了领带,把《德·圣马尔先生的一陰一谋……》这本书放在书架上,然后伸出一只颤巍巍的手去拿一本新书,《无疼拔鸡一毛一的艺术》。
“这应当是属于烹调一类的书。如果我有时间一操一持家务,我会写出一些很好的莱谱,并且把它们带给纳涅塔,以便为我们的星期日菜肴增添一道新菜。因为现在,当我们有了钱……是的,有了钱,可是,天呀,糟糕的是这些钱是从哪里弄来的!呀,我要把钱还给他,把所有的文稿,直到最后的一行字都还给他!是的,我要把一切都还给他,可是,他不会把我抄的稿子还给我。他那里有四十多页我手抄的稿子。红衣主教黎塞留曾经为了五行字绞死一个人。他们至少也会把我绞死一百次!我没有一点法子可以抵赖,因为有许多人认识这一笔迹,这一漂亮的笔迹:这是我的笔迹……呀,一群坏蛋!他们自己难道不会看吗?为什么需要用正规的书法把自己的所有文稿都重抄一遍呢?只要想一想,将来有一天,有一个人看到我写的书签后问道,‘这些书是谁分的类?’——人们会回答他说:‘你瞧,这个坏蛋布瓦,后来被牵连到德·里斯特纳亲王的一陰一谋中’。会这样说的,但是要知道我还没有写完一张书签。”
“《无疼拔鸡一毛一的艺术。一七0九年巴黎版,出版者科蒙,巴克街10号。》瞧,我不是在写亲王的地址吗!天呀,我的脑袋发晕……真的,我要疯了!如果我去坦白这一切,但同时又不说出那个一一交一一给我这些文件的人的名字,情况会怎么样呢?不过,他们反正会强迫我说出这个人的名字的。他们会从我的口里掏出一切。这样,我会完全没有工作可做!喂,朋友布瓦,干活吧!……《路易·德·罗甘骑士的一陰一谋》。啊,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恶魔!为什么我老是碰见一陰一谋?这个骑士想干什么?晤,他想在诺曼底造反。我记起来了,我记起来了:这是一个在1640年,也就是在我出生前四年被处绞刑的可怜的小伙子。我的母亲曾见过他是怎样被处死的。可怜的人!母亲时常对我说起这个人被处死的情景。啊,天哪!如果有什么人对我母亲说……是的,同这个小伙子一起被绞死的还有一个人……一个又瘦又高、全身漆黑的人。他叫什么名字来着?我真傻,这里不是有一本书……哎……他的名字叫范·登·安登。事情是这样,这样的。‘在德·罗甘骑士的文件中发现一个由范·登·安登抄写的掌权计划的复写本’。啊,天哪!这直接同我有关系。他们把他绞死。他们因为他抄写了这个计划而把他绞死。哎哟哟,我的心简直停止跳动了。
“《法朗斯瓦·阿菲尼乌斯·范·登·安登讯问记录》。仁慈的主呵!如果有一天,在那本关于德·里斯特纳亲王的一陰一谋的书里,加上了这一个文件:《让·布瓦讯问记录》,那怎么办呢!哎哟!”一六七四年,我们——克劳德·巴津、骑士德·贝戎斯和奥古斯特-罗伯尔,在国王的顾问和秘书路易·德·梅齐叶的陪同下,来到了巴士底堡垒中。我们在上面所说的堡垒的一个塔楼里,叫出了被判处死刑的法朗斯瓦·阿菲尼乌斯·范·登·安登来讯问。我们对被告说,尽管他发誓他所说的都是实话,可是他并没有把他所知道的关于一陰一谋的一切,以及把叛逆者骑士德·罗甘和拉特略奥蒙的意图都说出来。范·登·安登回答我们说,他只不过抄写了一些文件,他对自己的供词再没有什么可补充的。于是我们给他戴上了足枷……”
“先生,您是一个非常有学问的人,”布瓦对一个老缮写员说,“能不能请您告诉我讯问时所用的足枷是什么样子的?”
“亲一爱一的布瓦,”那个显然因为听到这番恭维话而兴高采烈的老缮写员回答说,“我可以告诉您,我对于足枷很熟悉,因为去年我见过他们怎么样给杜索福尔戴足枷的。”
“先生,我很有兴趣想知道……”
“亲一爱一的布瓦,足枷,”杜古达列先生用庄重的口吻继续说道,“它总共是四块象木桶那样的木板。”
“很好。”
“这样,用两块木板把你们的(我说‘你们的’,亲一爱一的布瓦先生,您自己明白,我完全不是指您个人)右脚夹一紧;然后用绳子把这两块板捆紧。对左脚也是这样。接着把两脚捆在一起,在足枷中间的木板缝里打进几根楔子。在进行普通讯问时打进五根楔子,在进行特别讯问时打进十根楔子。”
“但是,”布瓦用变了样的声调说,“杜古达列先生,经过这种酷刑后,两条腿的情况一定非常糟糕?”
“两条腿的骨头简直都碎了。例如,打进第六根楔子的时候,杜索福尔的骨头就碎了,而当打进第八根楔子的时候,骨浆就和鲜血一块流了出来。”
布瓦的脸白得象死人一样,他一屁一股坐在脚凳上,因为他是吓得跌倒了。
“布瓦,您怎么样啦?”杜古达列看见这个缮写员脸色发白,身一子摇摇晃晃,高声地叫了起来,“您的气色多么不好啊!”
“哎,杜古达列先生,”布瓦小声地说,他撞倒了一本书,勉强地走到自己的安乐椅边,好象已经不能靠着两条压碎的腿支撑一样。“哎,杜古达列先生,我觉得自己一点力气也没有了。”
“那么说您是在读书,不是在工作,”那个削了铅笔的人说,“要是您兢兢业业地登记书本,在书籍上贴书签的话,那就不会发生这一类事情了。可是,‘布瓦先生愿意读书!布瓦先生希望充实自己的教育!……”
“喂,布瓦老爹,现在您觉得好一些吗?”杜古达列说。
“好一些了,先生,因为我已作出了决定,作出了不可更改的决定。如果我必须为自己没有干过的罪行负责的话,天哪,那就不公平了。我对社会,对我收养的孩子,以及对我自己都负有义务。杜古达列先生,要是馆长先生找我的话,请您转告他一声,我因为有要事先走一步了。”
布瓦从自己一抽一屉里取出了那一卷纸,把帽子低低地拉到前额上,拿起了手杖,带着一种使他显得绝望的神气,甚至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自己的房间。
“您知道,他上哪里去吗?”那个削好了笔尖的职员问道。
“不知道”杜古达列说。
“恐怕是到叶利塞原野上去踢球了,或者是到波谢龙林荫道上去了。”
但是这个职员弄错了——布瓦既没有到叶利塞原野上,也没有到波谢龙林荫道上去。
他是朝着杜布亚的住所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