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钟头就这样过去了。
猛然间响起了一下可怕的喊声。这卞喊声是从圣上的寝宫里发出的。
可是除了国王的古怪喊声以外,其余一切正常:长明灯的灯光始终熄灭,寂静始终那么深沉,周围没有任何其他声响。
那是国王发出的喊声。
片刻以后听见撞跌一件家具的声音,一件瓷器哗啦啦地跌成碎片,有人发疯似的在房间里狂奔,接着又听见国王的喊声,还夹杂着狗吠声。走廊里马上灯火通明,剑光闪闪,从沉睡中惊醒的卫兵蹬蹬蹬地奔走,沉重的脚步声震撼了粗一大的柱子。四面八方都在叫喊:
“拿起武器!拿起武器!国王在呼喊,到国王那里去!”
在一刹那间,卫兵队长,御前瑞士卫队的上校,宫中内侍,值班的火槍手,都飞似的向国王寝宫奔来,一道火光立时冲破了黑暗,二十支火把把寝宫照得如同白昼。
只见一张安乐椅翻倒在地,几只瓷杯跌得粉碎,一床一上凌一乱不堪,一床一单和被褥散落在房间各处,亨利穿戴着就寝时的服饰,模样儿又滑稽又骇人,站在那里,一毛一发直竖,眼睛直勾勾的。
他的右手伸直,像秋风中的树叶那样不住颤一抖。
他的左手不自觉地抓住一把剑,紧紧地扣在剑一柄一中。
那条大狗的激动程度不亚于它的主人,它撑开两条前腿,眼睛盯着国王,嘴里发出哀号。
国王似乎吓呆了,一言不发,周围的人也不敢打破静默,只好面面相觑,惶惶不安地等待着。
这时候年轻的王后路易丝-德-洛林来了,她是一个一温一柔的金发女子。在人世间过着女圣人的生活,被丈夫的喊声惊醒,来不及穿好衣服,披着一件宽大的斗篷就来了。她比别人哆嗦得更厉害,她说道:
“陛下,发生了什么事?天哪!……您的喊声一直传到我那里,我就来了。”
国王回答:“没……没……没什么,”他的眼睛仍然一动不动,似乎在凝视着空中别人看不见,只有他能看见的一个影影绰绰的形体。
王后又说道:“可是陛下叫喊过……是否陛下一身一体欠安?”
亨利的脸上十分明显地流露出恐怖的表情,以致不久就逐步传染给周围的人。有人向后退缩,有人走向前,大家都用眼睛紧紧盯住国王本人,看看他有没有受伤,有没有被雷击或者被蛇咬。王后大声说道:
“啊!陛下,看在天主的份上,请陛下不要让我们继续苦恼不安吧!您要叫个医生吗?”
亨利仍然用恐怖的声调回答:“医生?不,我的身一体没有病,有病的是灵魂,是心灵;不,不,不要医生……要一个歼海神父。”
大家面面相觑,每个人都察看房门、帷幔、地板和天花板。
在任何地方都没有发现那个使国王吓得魂不守舍的无影无形的踪迹。
大家继续向四周察看,他们的好奇心陡然增加,因为眼前的神秘事件复杂化了:国王要找一个忏悔神父!
这个要求提出来以后,立刻有一个使者跳上马,马蹄踏在卢佛宫的铺石路上,沿路迸发出无数火星。五分钟以后,圣热内维埃芙修道院的院长若瑟夫-傅隆被叫醒,也可以说是从一床一上被拉起来,到了国王那里。
忏悔神父到达以后,众人的声音立时平息,重新恢复了静寂,大家互相询问,猜测,有人自认为猜出了什么,可是大家都很害怕……国王忏悔了!
第二天一大清早,国王比任何人都更早起一床一,命令把卢佛宫的门关闭,其实大门只为忏悔神父开过一次。
然后国王召来教堂的宝库保管员、蜡烛工和司仪官,他拿起他的黑色封皮的日课经,念了几段经文,停下来剪了几个圣像,突然间命令把他的朋友们都召集来。
根据这道命令人们第一个就去找圣吕克;可是圣吕克病得比任何时候都更厉害。他有气没力,疲惫不堪。他的头痛已经转化为困倦,他的困倦,或者更确切点说,他的嗜眠病,使他睡得那么死,以致所有经常住在王宫的宾客中,只有他一个人没有听见昨晚的一场喧闹声,虽然他的卧房同国王的卧房只有一墙之隔。因此他要求继续卧一床一,不过他会为国王背诵国王要念的所有经文。
听见这番悲惨的汇报,亨利画了一个十字,下令派他的医师去伺候圣吕克。
然后他命令把热内维埃芙修道院的所有苦鞭都送到卢佛宫里来。他自己穿着黑服,从他的朋友面前走过,第一个是还瘸着腿的熊贝格,第二个是臂膀吊着绷带的埃佩农,第三个是头还晕眩着的凯吕斯,还有就是在哆嗦着的奥和莫吉隆。在走过时,他分给他们一人一根苦鞭,命令他们各尽自己的臂膀的力量互相鞭打。
埃佩农提出来说,他的右臂系着绷带,不能回敬别人的鞭打,使一系列的鞭打声走了音,无法协调起来,因此他应该免除参加这个仪式。
亨利三世回驳他说,只有这样一来,他的赎罪行动才更能获得天主的欢心。
他自己以身作则。他脱一下紧身上衣、外套、衬衫,像个殉道者那样鞭打自己。希科很想大笑一场,而且按照他的一习一惯作些冷嘲热讽,可是国王的一下严厉的眼色使他知道现在这样做不是时候。于是他跟其他人一样也取了一条苦鞭,只不过,他不是答打自己,而是鞭打邻人。等到他发觉手边没有背脊可供他鞭打时,他就去鞭打柱子上和护壁板上的图画,把图画一片片地剥落下来。
经过这一场扰扰攘攘的鞭打,国王的脸色逐渐平静下来,虽然他仍然显得十分激动。
突然间他离开了卧房,命令大家等着他。他一转身,所有赎罪的鞭答都神奇地一下子全停了下来。只有希科继续在鞭打他所憎恶的奥。奥也尽自己的能力还击他。这简直是一场用鞭子进行的决斗。
亨利到王后那里去。他送给王后一条价值二万五千埃居的珍珠项链,吻了吻王后的双颊,这是一年以来他从未做过的事。他要求王后卸下王室的所有饰物,穿上一件粗布衣服。
一向是善良和一温一柔的路易丝-德-洛林,马上就答应了国王的要求。她问丈夫,为什么在赠送她一条珍珠项链以后,要她在身上套一上一件粗布衣服。亨利答道:
“为了我的罪恶。”
这个回答使王后很满意,因为她比任何人知道得更清楚她丈夫要赎的是数量多么大的罪恶。她按照亨利的意思穿戴起来,亨利同她约好会面时间以后就回到自己的卧房里去。
国王一出现,鞭打又重新开始。奥同希科两人根本没有停过手,都打得鲜血淋一漓。国王向他们祝贺,管他们叫作他的真正和难得的朋友。
十分钟以后,王后穿着粗布衣服来了。蜡烛马上分发给整个宫廷所有的人。于是英俊的官员,标致的贵妇,善良的巴黎人,抱着对国王和圣母十分虔诚的心,都赤着脚,在降霜落雪的严寒天气,一直步行去蒙马特尔。起初他们都冷得不住哆嗦,不久就被希科发狂般挥鞭一抽一打弄得浑身发一热,谁如果不幸走进希科的鞭子够得到的范围内,就受到他的鞭打。
奥已经承认自己打输了,排到离希科五十步远的后面去。
下午四点钟,叫人丧气的步行结束了,各个修道院都得到了丰厚的施舍,整个宫廷所有的人都肿了脚,官员的背脊都皮开肉绽;王后是穿着一件宽大的的粗布衬衣在公众面前出现的,国王则戴着一串用小骷髅头制成的念珠。一路上眼泪啊,叫喊啊,祈祷啊,焚香啊,唱圣歌啊,应有尽有。
这一天,我们都看见了,过得非常好。
事实上,每个人为了讨国王欢喜,都忍受了寒冷和鞭打,却没有一个人能猜得出,为什么前天还在好好地跳舞的国王,过了两天忽然用苦行来磨炼自己。
一胡一格诺教徒[注],神圣联盟[注]成员,不信教的人,这些人都是最会贬低别人行动的人,他们一边笑着一边观看这队互相鞭打的人走过,还说什么上一次游行更壮观,人员更虔诚,这样说法一点也不符合事实。
亨利空着肚子回到宫里,他的肩膀上有无数红的和蓝的长条伤痕。整整一天他没有离开过王后,他充分利用休息时间和在各个小圣堂的停留时间,对王后许诺给她增加新收入,还计划同她一起到各地朝圣。
至于希科,打人打得厌倦了,国王强迫他进行的这种不常见的臂力锻炼使他饿得发慌,他就在蒙马特尔城门稍远处躲开一会儿,他带着他的朋友戈兰弗洛修士,就是那个想叫比西忏悔的热内维埃芙会修士,走进一家相当有名气的郊区小咖啡馆的花园里,在那里喝了加上香料的酒和吃了从船夫谷仓沼泽地打来的一只野鸭。然后,等队伍回来的时候,他又插一进行列,一直回到卢佛宫,沿途仍然尽力鞭打那些赎罪的善男信女,用他自己的话来说,他是在分发全面赦罪证书。
傍晚时分,国王由于空着肚子,赤着脚跑了一整天。自己又猛烈鞭打自己,感觉到疲乏了。他叫人伺候他吃了一顿素餐,为他滋润一下他的肩膀,生起一炉旺火,走过去看圣吕克。他发现圣吕克轻松愉快,一精一神饱满。
从昨晚起,国王有了很大的变化;他的一切想法都集中在人世一切皆空,以及赎罪和死亡上面。
他用对人生感到厌倦的深奥口吻对圣吕克说道:“啊!天主使人生这样多灾多难,真是做得对极了。”
圣吕克问道:“陛下,这话怎讲?”
“因为人如果对人世感到厌倦,就不会害怕死亡,反而渴望死亡。”
圣吕克说道:“对不起,陛下,这话只可以对您自己合适,至于我,我一点儿也不渴望死亡。”
国王摇了摇头说道:“你听我说,圣吕克,如果你想走正道,你必须按照我的忠告,我甚至可以说,按照我的榜样去做。”
“我很愿望,陛下,只要您的榜样符合我的心意。”
“你愿不愿意我们两个,我,放弃王位,你,放弃妻子,我们俩一起进入一个隐修院?我手里有教皇的特许证;明天我们就立誓当修士。我改名为亨利修士……”
“对不起,陛下,对不起,您尝够了戴王冠的味道,所以您不在乎;我对我的妻子还熟识得不够,我舍不得她,我拒绝您的建议。”
亨利说道:“啊!啊!看样子你的身一体好得多了。”
“确实是好得多了,陛下,我觉得一精一神安定,心里充满了快乐。我一心一意等待幸福和欢乐,心情之迫切,简直叫人难以相信。
国王合起掌说道:“可怜的圣吕克!”
“陛下,您应该在昨天向我提出这样的建议。啊!昨天,我一肚子怒火,见了样样都讨厌,浑身上下都疼痛。一点些微小事就能使我投井自一杀。可是,今晚,情况不同了,我度过了美好的一一夜,可一爱一的一天。凭天主发誓,快乐万岁!”
国王说道:“你指天主圣名发誓,你犯诫了[注],圣吕克。”
“我发过誓吗,陛下?这很可能,可是我觉得您有时也凭天主圣名发誓的,您。”
“我曾经发过誓,圣吕克,不过我再也不发誓了。”
“我不敢这样说。我只尽可能少发誓。这就是我唯一愿意遵守的一件事。再说,天主看见我们的罪过是来自人一性一的软弱,会对我们的罪过大发善心和慈悲的。”
“那么你相信天主会宽恕我了?’
“啊!我并不代表您说话,陛下;我只代表您的仆人我自己说话。哟!您,您是以……国王的身份……犯罪,而我,我却以普通人的身份犯罪;我真希望到最后审判日,天主用两种天平来审判不同身份的人。”
国王叹了一口气,低声念了《悔罪经》,念到“我罪,我罪,告我大罪”时,还捶了捶心胸。
国王说道:“圣吕克,总而言之,你愿意今晚在我的卧房过夜吗?”
圣吕克回答:“这得看情形而定,我们在陛下的寝宫里干什么呀?”
“我们要点着所有的灯烛,我躺在一床一上,你给我念诸圣祈祷文。”
“‘对不起,陛下。”
“你不想来吗?”
“我不会干这样的事。”
“你抛弃我了!圣吕克,你抛弃我了!”
“不,恰恰相反,我不准备离开你。”
“啊!是真的吗?”
“只要您愿意的话。”
“我当然愿意。”
“不过有一个条件SINEQUANON[注]。”
“什么条件?”
“条件是:陛下命人搬好桌子,派人把乐师和朝臣找来,哈!我们跳舞。”
国王恐怖到了极点,叫嚷起来:“圣吕克!圣吕克!”
圣吕克说道:“咳!今天晚上我真一爱一闹着玩,我。陛下,您愿意喝酒和跳舞吗??
亨利没有回答。有时他的一性一情十分活泼轻快,今天却越来越显得忧郁,仿佛正在同一种隐秘的思想进行斗争,这种隐秘的思想使他的心情越来越沉重,好比铅块系在鸟儿的脚爪上,使它无法振翅高飞一样。
最后国王用一陰一郁的声音说道:“圣吕克,你有时也做梦吧?”
“我经常做梦,陛下。”
“你相信梦吗?”
“从理智上相信。”
“这怎么讲?”
“是这样!梦可以减轻现实的痛苦。比如,昨天晚上,我就做了一个美妙的梦。”
“什么梦?”
“我梦见我的妻子……”
“你还在想着你的妻子么,圣吕克?”
“想得比任何时候都厉害。”
国王叹了一口气:“啊!”抬头仰望天空。
圣吕克继续说:“我梦见我的妻子依然保持住她的花容月貌,因为我的妻子是标致的,陛下……”
国王说道:“可借啊!夏娃也很标致,傻瓜!而夏娃把我们都害了。”
“啊!这就是您的仇恨的来由吗?陛下,还是继续谈我的梦吧?”
国王说道:“我也一样,我也做了一个梦……”
“我梦见我的妻子依然保持住她的花容月貌,却像鸟儿那样多了两只翅膀,而且她马上冲破狭廊和栅栏门的阻隔,飞越卢佛宫的墙壁,一直到达我的窗外。她用额头叩击窗玻璃,嘴里发出可一爱一的只有我才理解的嗽嗽声,那声音说:开门,圣吕克,开门,我的丈夫。”
国王急忙问道:“那你开了吗?”
圣吕克大声说:“我当然开了,而且是急急巴巴地开的。”
“你过分迷恋世俗生活的乐趣了。”
“随您一爱一怎样说就怎样说吧,陛下。”
“后来你就醒过来了吗?”
“没有,陛下,我真不愿意这样做;这梦太美妙了。”
“那么你继续做梦吗?”
“我尽可能这样做,陛下。”
“你还希望今晚……”
“继续做梦,对的,不怕得罪陛下,我希望今晚继续做梦,这就是为什么我拒绝陛下的好意,不愿去念祈祷文的原因。如果我守夜,陛下,我最低限度想得到和我梦中同样的欢乐。因此,像我对陛下说过的那样,请陛下命令搬好桌子,派人找来乐师……”
国王站起来说道:“够了,圣吕克。你在一步步堕入地狱,如果我继续在这里呆下去,我也会跟着你堕入地狱。再见,圣吕克,我希望上天赐给你的,不是像你刚才所说的一样,一个有诱一惑一性一的梦,而是一个能拯救灵魂的梦,它会在明天把你带回来参加我的赎罪,同我一起得救。”
“我十分怀疑有这种可能,即使我确信无疑,我也要忠告陛下:今晚就把不信神的圣吕克赶出卢佛宫,因为他已经下定决心死不悔罪了。”
亨利说道:“不,不;我希望从现在到明天,圣一宠一会降临到你身上,如同它降临到我身上一样。晚安,圣吕克,我去为你祈祷。”
“晚安,陛下,我去为您做梦。”
说完以后圣吕克立刻唱起一支一婬一荡小曲的第一段,这支歌曲是国王脾气好的时候最喜欢唱的。这就使得国王赶紧退出房间,他一边把门关上,向自己的房间走去,一边喃喃地说道:
“主啊,我的天主!您的愤怒是公平的,正当的,因为人心越来越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