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朗一动不动地看着马车离去,直到车子消失以后,他还呆立了很久。 随后他晃了晃脑袋,仿佛要甩掉(笼罩在)他额头上的十陰十云;接着他回进客店,要一个房间。
“把这位先生带到三号房间去,”客店老板对一个女佣人说。女佣人从一块宽宽的,上面有两排白色号码的黑色木板上取下一把钥匙,并向年轻旅客示意,他可以跟她走了。
“请叫人把纸笔和墨水给我送上来,”年轻人对客店老板说,“如果德·巴尔若尔斯先生找我,请把我房间的号码告诉他。”客店老板答应按罗朗的吩咐办,于是罗朗吹着马赛曲的口哨跟着女佣人登上楼梯。
五分钟以后他已经坐在桌子前面准备写字,桌上放着他刚才要的纸张、羽笔和墨水。
可是,就在他要下笔的时候,有人在他房门上敲了三下。“请进。”他说,一面顶着他椅子的一只后脚旋过身来,这样他可以面对来访者,他猜想来访者一定是德·巴尔若尔斯先生,或者是他一个朋友。
门缓慢地打开了,速度均匀就像机械动作一样,英国人出现在门口。
“啊!”罗朗大声说道,对这次访问很高兴,因为他想起了他的将军托付给他的事情,“是您?”
“是的,”英国人说,“是我,”
“欢迎。”
“哦,欢迎我,太好了!因为我不知道我该不该来。”
“为什么这么说?”
“为了阿布基尔①。”
罗朗笑了起来。
“有两次阿布基尔战役,”他说,“一次我们打败了,一次我们打赢了。”
“为了你们输掉的那次。”
“好!”罗朗说,“在战场上人们可以刀来槍往,相互残杀,可是假使他们在中立的地方相遇,完全可以握手言欢。因此我再对您说一遍,欢迎您,尤其是如果您愿意告诉我您为什么到这儿来的话。”
“谢谢;可是,首先请看看这个。”
英国人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
“这是什么?”罗朗问道。
“我的护照。”
“我要您的护照干什么?”罗朗问,“我又不是宪兵。”
“不是这么回事;不过因为我是来为您效劳的,如果您不知道我是谁,也许您不会接受的。”
“您的效劳,先生?”
“是的,请看!”
罗朗念道:
“以法兰西共和国的名义,督政十府邀请约翰·塔莱爵士先生,在整个共和国国土上随意游览,并在需要的时候给予协助和保护。
富歇②(签名)”
①阿布基尔:埃及城市。一七九八年英国纳尔逊在此击溃了法国的舰队,一七九九年拿破仑在此把土耳其人赶下了海。
②富歇(一七五九——一八二0):法国政治家,起先是大革命时期山岳十十党十十国民公会议员。帝国时期任警务部长,支持拿破仑雾月政变,百日时期背叛拿
破仑。
“请看,下面还有。”
“我特别向主管人推荐,约翰·塔莱爵士是一位博十爱十者,是一位自十由的朋友。
巴拉斯(签名)”
“您看完了?”
“是的,我看完了;还有什么?”
“哦!还有什么?……我的父亲,塔莱爵士曾经为巴拉斯先生效过劳,所以巴拉斯同意我在法国游历,我为此感到非常满意;我玩得很高兴。”
“是的,我想起来了,约翰爵士;这些事我们有幸已经在餐桌上听您对我们讲过了。”
“我是讲过的;我还讲过我非常喜欢法国人。”
罗朗弯腰行了个礼。
“尤其喜欢波拿巴将军。”约翰爵士接着说。
“您非常喜欢波拿巴将军吗?”
“我很赞赏他;他是一个伟大的,一个非常伟大的人。”
“啊!是吗!约翰爵士,我很遗憾他没有听到一个英国人这样讲他。”
“哦!如果他在,我是决不会这样讲的。”
“为什么?”
“我不愿意他以为我这样讲是为了讨他喜欢,而实际上这是我心里的想法。”
“我并不怀疑,爵爷,”罗朗说,他不知道英国人要干吗;他从护照上看到了他想知道的事情以后,变得审慎起来了。
“在我看到,”英国人还是声色不动地说,“在我看到您是波拿巴将军这一派以后,我感到很高兴。”
“真的吗?”
“非常高兴,”英国人一面点头一面说。
“太好了!”
“可是,在我看到您把一只盘子扔到了阿尔弗莱特·德·巴尔若尔斯脸上以后,我感到很难过。”
“您感到很难过,爵爷,为什么?”
“因为在英国,一个绅士是不把盘子扔到另一个绅士脸上去的。”
“哦,爵爷,”罗朗皱起眉头站起来说,“您会不会是来教训我的?”
“啊,不!我是来对您说,也许您正在为找不到证人而为难吧?”
“对啊,约翰爵士,我承认是这么回事;就在您敲门的时候,我正在想请谁来帮我这个忙。”
“我,”英国人说,“如果您愿意,我做您的证人。”
“啊!好啊!”罗朗说,“我接受,非常乐意地接受。”
“我非常愿意为您效这个劳。”
罗朗把手伸给他说:
“谢谢!”
英国人弯了弯腰。
“爵爷,”罗朗接着说,“在您向我提出要为我效劳之前,预先对我说明您是什么人,这是个好主意;现在在我接受您的效劳的时候,让您知道我是谁,当然也是很公正的。”
“哦,您看着办吧。”
“我名字叫路易·德·蒙特凡尔;我是波拿巴将军的副官。”
“波拿巴将军的副官!我很高兴。”
“这就向您说明了我为什么也许有点儿过分热烈地保卫了我的将军。”
“不,不太热烈;可是,盘子……”
“是的,我很清楚,不一定要用盘子挑衅;可是,有什么办法呢!我正把盘子拿在手里,我不知道拿它怎么办,我把它扔到了德·巴尔若尔斯先生的脸上;我脑子还没有想,盘子就自己飞出去了。”
“您不会把这些话对他说吧?”
“哦,请放心;我把这些话告诉您,是为了让您的良心得到安宁。”
“很好;那么您要决斗吗?”
“至少,我是为这个留下来的。”
“您用什么决斗呢?”
“这和您没有关系,爵爷。”
“什么,这和我没有关系?”
“没有关系;德·巴尔若尔斯先生是受侮辱的一方,应该由他选择武器。”
“那么,不管他建议用什么武器,您都接受?”
“不是我,约翰爵士,而是您以我的名义接受,既然您给了我做我证人的荣幸。”
“那么,如果他选择手槍,您希望距离是多少,决斗的方式怎么样?”
“这些都是您的事情,而不是我的事情,爵爷。我不知道英国是不是这样干的,可是在法国,决斗者一切都不介入;这些事都由证人安排;证人做的一切都是好的。”
“那么,我要做的都是好的罗?”
“都是好的,爵爷。”
英国人弯了弯腰。
“决斗的日期和时间呢?”
“哦!这一点嘛,越早越好;我有两年没有回家了,我承认我急于要拥抱我家里所有的人。”
英国人稍带惊奇地瞧瞧罗朗,罗朗讲得那么自信,真仿佛他事前已经拿稳不会被打死的一样。
这时候有人敲门,客店老板的声音在问:
“可以进来吗?”
年轻人给了一个肯定的答复,门打了开来,果然是客店老板进来了,他把手上的一张名片递给他的房客。
年轻人拿过名片念道:“夏尔·德·瓦朗索尔。”
“是代替阿尔弗莱特·德·巴尔若尔斯先生来的,”客店老板说。
“很好!”罗朗说。
接着,他把名片递给英国人,一面说:
“拿去,这是您的事;我没有必要见这位先生,因为在这个地方,我已经不再是一位公民了。德·瓦朗索尔先生是德·巴尔若尔斯先生的证人,您是我的证人,这件事你们去安排,不过,”年轻人握着英国人的手,眼睛盯着他说,“这件事要认真安排,如果这次决斗不是安排得非见个死活不可,我是不会同意的。”
“请放心,”英国人说,“我就像为我自己办事一样。”
“太好了,去吧,等一切都决定了以后再回来,我在这儿等着。”
约翰爵士跟着客店老板走了;罗朗又坐了下去,顶着椅脚又转回到他的桌子前面。
他拿起笔开始写信。
约翰爵士回来的时候,罗朗已经写完两封信,盖上了封印,正在第三封信上写地址。他做了个手势要英国人等他把手头的事做完,然后专门和他谈那件事情。
他写好了地址,盖上了封印,随后回过身来。
“怎么样,”他问,“全都解决了吗?”
“是的,”英国人说,“这件事情办得很顺利,和您打十十交十十道的是一位真正的绅士。”
“太好了!”罗朗说。
他等着对方说下去。
“两个小时以后到沃克吕兹喷水池——一个风景优美的地方——去十十交十十手;用手槍,两个人面对面向前走,谁先开槍都可以,对方开火后可以继续向前走。”
“对啊,您这就对了,约翰爵士;这样办再好没有了。这件事是您安排的吗?”
“我和德·巴尔若尔斯先生的证人一起安排的,您的对手放弃了他被侮辱者的全部权利。”
“武器的事谈了吗?”
“我提出用我的手槍,并以名誉担保这两支槍您和德·巴尔若尔斯都未见到过,他们同意使用我的槍;这两把槍制作十精十良,在二十步以外,我可以打中一把刀的刀刃,把子弹分成两片。”
“哟,看来您槍法很好,爵爷?”
“是的,据说,我是英国最好的槍手。”
“知道这件事倒不错;一旦我想让人把我打死,约翰爵士,我就来和您寻衅。”
“哦!决不要和我寻衅,”英国人说,“要和您决斗我真要痛苦死了。”
“爵爷,我尽量不使您感到难受,那么,两小时以后。”
“是的;您跟我讲过您很急。”
“再好没有。到那个可十爱十的地方去有多少路?”
“从这里到沃克吕兹?”
“是啊。”
“四法里。”
“一个半小时的路程;我们时间不多了;我们把这些讨厌的事情处理掉以后,心情就可以轻松愉快了。”
英国人惊奇地打量着年轻人。
罗朗似乎对他的眼光毫不在意。
“这儿有三封信,”他说,“一封是给我母亲蒙特凡尔夫人的;一封是给我妹妹蒙特凡尔小十姐的;一封是给我的将军波拿巴公民的。如果我被打死了,您把这三封信往邮车里一扔就完十事了。这样是不是过于麻烦您?”
“如果发生这样的不幸,我就亲自把信送去,”英国人说,“令堂和令妹住在什么地方?”他接着问。
“住在布尔,安省的省会。”
“离这儿没有多少路,”英国人回答说,“至于波拿巴将军,如果需要的话,即使他在埃及我也要去;我能见到波拿巴将军那真是三生有幸了。”
“如果像您所说的,爵爷,您愿意亲自把信送去,您大概也用不到赶那么多路:三天以后,波拿巴将军就将抵达巴黎。”
“哦!”英国人说,他一点没有感到惊奇的样子,“您这样想吗?”
“我可以肯定,”罗朗回答说。
“这位波拿巴将军的确是一个非同寻常的人;现在,您还有什么要向我作十十交十十待的,德·蒙特凡尔先生?”
“有一件事,爵爷。”
“哦,只要您愿意,有几件事也可以。”
“不,谢谢,只有一件事,不过是非常重要的。”
“请说。”
“如果我被打死……不过我怀疑我会有这样的运气。”约翰爵士用他那种已经出现过两三次的惊奇的眼光注视着罗朗。
“如果我被打死了,”罗朗接着说,“因为,总而言之,一切都应该预先估计到,……”
“是的,我听到了,如果您被打死了。”
“请听好了,爵爷,如果遇到这样的情况,我特别希望事情按照我将要对您说的那样去办。”
“事情会按照您将要说的那样安排的,我是一个办事一丝不苟的人。”
“那么,如果我被打死了,”罗朗强调着语气说,他的手紧紧地按在他证人的肩膀上,仿佛为了更好地表达那件他将托付给那位英国人的事情,“您把我的穿着衣服的十十尸十十体,不准任何人接触,按照原样放在一具铅制棺材里,并当着您的面叫人焊牢;您再把这具铅棺放在一只橡木的套棺里,也当着您的面叫人把套棺钉死。随后您把这口棺材运送到我母亲那儿去,除非您宁愿把所有这一切都扔进罗讷河①里,究竟如何办我完全让您自十由选择,只要扔进罗讷河里就行。”
“既然我要送信去,那么我把棺材带去也费不了多大事。”英国人接着说。
“啊,真的,爵爷,”罗朗十习十惯地哄然怪笑说,“您是一个可十爱十的人,我碰到您真是天意使然。上路,爵爷,上路!”
两个人从罗朗的房间走出来。约翰爵士的房间也在同一个楼面。罗朗等英国人回自己的房间拿他的武器。
他转眼间就出来了,手里提着一只放手槍的盒子。
“现在,爵爷,”罗朗问道,“我们怎样去沃克吕兹啊,骑马还是乘车?”
“乘车,如果您愿意的话。万一受伤,一辆车子要舒服得多;我的车子在下面等着。”
“我以为您已经吩咐卸车了。”
“我刚才是这么说的,可是我后来又追上去叫车夫别卸了。”他们走下楼梯。
“汤姆!汤姆!”约翰爵士走到门口叫道,门口等着一个佣人,穿着一身英国青年马夫穿的朴素大方的号衣,“把这只盒子带着。”
“Iamgoingwithmylord?”②佣人问。
“Yes!”③约翰爵士回答。
①罗讷河:法国第二大河.有运河同马赛港、塞纳河、卢瓦尔河和莱茵河相连。
②英语:我跟爵爷一起去吗?
③英语:是的!
随后,约翰爵士指着他佣人放下来的马车踏脚板对罗朗说:“请吧,德·蒙特凡尔先生,”他说。
罗朗登上马车,舒舒服服地躺在座椅上。
“说真的,”他说,“只有你们这些英国人才懂得怎样制造旅行马车,坐你们的马车就像躺在十床十上一样。我打赌,你们睡的棺材里面一定也衬软垫的。”
“是的,的确如此,”约翰回答说,“英国人讲究舒服;可是法国人,那是一个非常好奇,非常有趣的民族……车夫,去沃克吕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