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珊-尼珀虽然不像太一陽一升起得那么早,但天一亮就起一床一了。这位年轻的少女的非常敏锐的黑眼睛里含一着抑郁,因此减少了几分光泽,而且使人想起,它们跟平时的情形不一样,有时是闭着的。这两只眼睛看去还很肿大,好像昨天夜里一直在哭泣似的。可是尼珀决没有灰心丧气,而是非常生气勃勃、大胆泼辣,好像振作起全部一精一神,要去完成什么丰功伟业似的。这甚至可以从她的比平时紧一贴得多和整洁得多的衣服中看得出来,也可以从她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时偶尔猛晃一下脑袋的动作中看得出来,那动作有力地表明了她的决心。
总之,她已下定了决心,一个抱负不凡的决心,这就是:排除艰险,深入到董贝先生面前,单独跟那位先生谈一谈。
“我曾时常说过,我将会这样做的,”那天早上她用威胁的神气对自己说道,同时把脑袋猛晃了好多次,“现在我-就-要这样做了!”
苏珊-尼珀激励着自己,以她特有的机敏去完成这个大胆冒险的计划,整个上午在门厅里和楼梯上转来转去,没有找到一个有利的机会可以下手。她根本没有被这种失利所挫败,这实际上倒相反起了一种刺激的作用,使她更加鼓起勇气,丝毫没有减却警惕一性一。终于,到了傍晚的时候,她发现她的不共戴天的敌人皮普钦太太借口昨天坐了一整夜,这时正在自己的房间里打瞌睡;她还发现董贝先生这时正躺在沙发上,身旁没人侍候。
尼珀这次不是猛晃了一下脑袋,而是整个身一子都猛晃了一下,然后踮着脚尖,走到董贝先生门口,敲了敲门。“进来!”董贝先生说道。苏珊最后又猛晃了一下一身一子,来鼓起自己的勇气,然后走进去董贝先生正在注视着炉火,惊奇地看了一下走进房间里来的人,并用胳膊把身一子略略支起一点。尼珀行了个屈膝礼。
“你需要什么?”董贝先生问道。
“对不起,先生,我想跟您谈谈。”
董贝先生动了动嘴唇,仿佛在重复说这几个字;可是他似乎对这位年轻女人放肆无礼的态度诧异得不知所措,连也发不出来了。
“我是您家的女用人,先生,”苏珊-尼珀就像平时那样快嘴快舌地说道,“我在这里已经十二年了,一直在服侍我的小女主人弗洛伊小一姐,我初到这里来的时候她话还讲不清楚,当理查兹大一嫂是这里的新用人的时候我已经是个老用人了,我可能不是梅索沙来姆①,但我已经不是个抱在怀里的娃娃了。”——
①梅索沙来姆(Meethosalem):旧约圣经中传说活了96一9岁的人。
董贝先生用胳膊支着,欠起身来,看看她,对这一篇开场白一性一的事实陈述没有发表意见。
“世界上没有哪一位小一姐像我的小一姐那样可亲可一爱一的了,先生,”苏珊说道,“我比什么人都了解这一点,因为我看到她处于悲痛的时候,也看到她处于快乐的时候(她的快乐是不多的),我看到她跟她弟弟在一起的时候,也看到她孤零零一个人的时候,而有的人从来也没有看到过她,我对有的人和对所有的人说,是的,我说!”这时黑眼睛摇摇头,轻轻地跺跺脚;“我说,弗洛伊小一姐是世界上最可亲可一爱一的天使,先生,让他们把我撕得粉碎吧,把我撕得越碎我越要这样说,虽然我可能不是福克斯书中的殉难者。”①——
①约翰-福克斯(JohnFoxe,1516-1587年)于1663年发表了《最近这些灾难日子里的伟迹与丰碑》(ActsandMonumentsofTheseLatterandPerillousDays》一书,以生动和论战的笔触叙述新教徒从十四世纪到玛丽一世在位这一时期所受的磨难;此书在英国清教徒家庭中传诵甚广,是除《圣经》之外最受珍一爱一的书;它的通俗名称为《殉教者书》(TheBookofMartyrs)。
董贝先生摔伤以后脸色本已发白,这时由于愤怒与惊讶变得更加苍白;他的眼睛直盯着说话的人,那副神态就仿佛在责备他的眼睛和耳朵在欺骗他似的。
“任何人都不能不真诚与忠实地对待弗洛伊小一姐,”苏珊继续说道,“我不自夸我服务了十二年有什么功劳,因为我一爱一她——是的,我可以对有的人和对所有的人这样说!”这时黑眼睛又摇摇头,又轻轻地跺跺脚,抑制着自己不哭泣;“可是真诚与忠实的服务使我有权利说出我希望说的话,说出我应当说和现在就要说的话,不管这话是对还是错!”
“你想要做什么,女人!”董贝先生向她怒瞪着眼睛,说道,“你怎么敢这样?”
“我想要做什么,先生?我只是想恭恭敬敬地,毫不冒犯地,但却开诚布公地把话说出来,至于我怎么敢这样,我也不明白,但我确实是敢!”苏珊说道,“唉!您不了解我的小一姐,先生您真是不了解,如果您了解的话,那么您就决不会这样不了解她的。”
董贝先生勃然大怒,伸手去拉铃绳,可是在壁炉这边没有铃绳,而没有别人帮助,他又不能站起来走到另一边去。尼珀眼快,立刻看出他束手无策的状态,现在,正像她后来所说的,她觉得她已经把他掌握在她手中了。
“弗洛伊小一姐,”苏珊-尼珀说道,“是世界上最忠诚、最耐一性一、最孝顺、最漂亮的女儿,先生,任何一位先生,即使把英国最高贵最有钱的先生加起来才抵得上他那样高贵和有钱,也决不会不因为她而感到自豪,他将会感到自豪也应当感到自豪。如果他真正了解她的价值的话,那么他就会宁愿为了她而逐渐失去他的高贵身份和财产,并穿着破烂的衣服挨门逐户去乞讨,而不愿给她一温一柔的心带来这样沉重的悲伤的,我在这屋子里亲眼看到她的心受了多么大的痛苦啊!我对有的人并对所有的人都这样说。”苏珊-尼珀高声喊道,一边突然泪流满脸地痛哭起来。
“女人,”董贝先生喊道,“离开这房间!”
“请原谅,先生,即使我要丢掉我的职务,丢掉这个我干了这么多年,见识了许许多多事情的职务,我现在也不走,”坚定的尼珀回答道,“虽然我希望您千万别为了这样的原因这样狠心地把我从弗洛伊小一姐的身边打发走!是的,我没有把话说完是不会走的。我可能不是一位印度寡一妇,①先生,我现在不是也不想成为印度寡一妇,但是一旦我下定决心把我自己活活烧死,我是会这样做的!我已下定决心继续把我的话说完!”——
①按照古时印度的风俗一习一惯,在丈夫死后的火葬柴堆上要把寡一妇活活烧死。
这一点,苏珊-尼珀脸上的表情并不比她的言语表达得不清楚。
“在您家服务的所有仆人中,先生,”黑眼睛继续说道,“没有一位像我这样老是害怕您的,我大胆地告诉您,我曾经几百次几百次想跟您谈谈,不过以前总是下不了决心,但是昨天夜里我终于下定决心了,您可以相信我这些话是说得多么真诚。”
董贝先生火冒三丈,又动手去抓那不在近旁的铃绳,由于抓不到铃绳,他就揪自己的头发,这比没有抓住什么总强一些。
“我看到,”苏珊-尼珀说道,“弗洛伊小一姐还完全是个孩子的时候,就尝够了艰辛,那时她是个多么可一爱一多么耐一性一的孩子啊,即使是最好的妇女也可以仿效她的榜样,我看见她一一夜又一一夜地坐到深夜,帮助有病的弟弟准备功课,我看见她在其他时候——有的人很了解这是在什么时候——帮助他守护他,我看见她在得不到鼓励得不到帮助的情况下长大成为一位姑一娘一,谢天谢地!这是她所结一交一的每一位朋友感到体面和感到自豪的。我看见她受到了冷酷无情的冷落,剧烈地感到痛苦——我对有的人并对所有的人这样说,我已经这样说了!——而她却从来不说一个字,可是即使一个人要低三下四地恭恭敬敬地对待比她高超的人的话,那也并不是说她要崇拜一个雕像呀,我要说出这一点并且必须说出这一点!”
“有人吗?”董贝先生大声喊道,“男仆人在哪里?女仆人在哪里?难道这里一个人也没有了吗?”
“昨天夜晚我离开我亲一爱一的小一姐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可是她还没有上一床一睡觉,”苏珊没有受到丝毫影响,继续说下去,“我知道这是为什么!因为您病了先生而她却不知道您病得多重,这一点就足以使她变得多么可怜了,我也亲眼看到她是多么可怜。我可能不是孔雀,但是我有眼睛——我坐在我自己的房间里,心想她可能感到寂寞需要我,我看见她偷偷地下了楼走到这个门口,就仿佛看看她的亲爸爸是一件犯罪的事情似的,然后她又偷偷地回去,走到寂静的客厅里,在那里哭起来,哭得我简直-都-不忍心听下去。我-不-能忍心听下去,”苏珊-尼珀抹抹她的黑眼睛,毫不畏惧地注视着董贝先生怒气冲冲的脸孔,说道,“这并不是我第一次听到她哭,我已经听过好多好多次了!您不了解您亲生的女儿,先生,您不明白您做了什么事,先生,我对有的人并对所有的人说,”苏珊-尼珀最后冲动地大声喊叫道,“这是罪孽深重的、可耻的事情!”
“嗳呀,不得了!”传来了皮普钦太太的喊声;穿着黑色邦巴辛一毛一葛衣服的秘鲁矿的女人昂首阔步地走进了房间。“究竟是怎么回事?”
苏珊向皮普钦太太送去了一个眼神,这种眼神是她们初次相识时她特意为她而创造出来的;她让董贝先生来回答。
“怎么回事?”董贝先生几乎唾沫纷飞地重复问道,“怎么回事,夫人?您是主管这个房屋的,有责任把这个家管得有条不紊,您确实有理由提出这个问题。您知道这个女人吗?”
“我知道她不是个好玩艺儿,先生,”皮普钦太太用哭丧的说道,“你怎么敢到这里来,你这轻佻的贱货?你给我滚!”
可是刚强不屈的尼珀只是向皮普钦太太奉送了另一个眼神,一动不动地继续站在那里。
“夫人,”董贝先生说道,“听任这一类人放肆地进来跟-我谈话,一位上层社会的高贵人物在他自己的公馆里,在他自己的房间里竟居然被他的女仆人鲁莽无礼地教训起来,您还能说是在管家吗?”
“说得对,先生,”皮普钦太太回答道,她那冷酷无情的灰色眼睛中闪射一出复仇的火焰,“我非常抱歉,没有比这更不成体统的事了,没有比这更无法无天、超越理一性一的事了。不过我不得不遗憾地指出,先生,这个年轻女人是很难管束的。她被董贝小一姐惯坏了,谁的话她都不听。你明白,你就是这样的,”皮普钦太太对苏珊-尼珀摇着头,苛刻地说道,“真不害臊,你这轻佻的贱货!快给我滚!”
“在为我服务的人们当中,您如果发现有谁难以管束,皮普钦太太,”董贝先生又转向壁炉,说道,“我想,您知道该怎么处理他们。您知道您在这里是干什么的吗?把她带走!”
“先生,我知道该怎么办,”皮普钦太太回答道,“当然我将会这么办的。苏珊-尼珀,”她怒气冲冲、特别急躁无礼地对着她说道,“我预先通知你,从现在起一个月以后你就被解雇了。”
“哦,真的吗?”苏珊高傲地回答道。
“是的,”皮普钦太太回答道,“别朝我发笑,你这发疯的姑一娘一,要不就把你发笑的原因说出来!你这一分钟就给我滚!”
“我这分钟就走,这一点你别担心,”能言善辩的尼珀说道,“我在这屋子里侍候我的小一姐已有十二年,在姓皮普钦的向我发出解雇通知以后,我不会在这里再待一个钟头,这一点你可以相信我,皮太太。”
“我们终于把这臭垃圾给清除掉了!”怒气冲天的老太太说道,“快滚吧,要不我就命令把你拽出去!”
“我感到安慰的是,”苏珊回过头去看着董贝先生,说道,“今天我把好久以前就应当说出的真实情况说出来了,这些话不论说多少次也不会嫌多,不论怎么说也不会嫌太直率,而且没有哪一位皮普钦——我希望她们人数不多——(这时皮普钦太太十分凶狠地喊了一声,“给我滚!”,尼珀姑一娘一则重新向她送去一个眼神)能取消我已经说了的话,虽然这些皮普钦在整整一年时间里从上午十点钟起一直到夜里十二点钟为止,一直没休没止地发出解雇的警告,最后终于一精一疲力尽而死去,那时候倒将是个真正欢乐的节日哩!”
尼珀姑一娘一说完这些话之后,在她的仇人的跟随下,走出了房间,十分庄严地上了楼,回到自己的房间,把忿怒的皮普钦气得喘不过气来,然后她在她的一些箱子中间坐下,开始哭起来。
不久,她就被门外皮普钦太太的从这软弱的状态中唤醒,结果是很有益于身心和振奋一精一神的。
“那条厚颜无一耻的母狗,”凶恶的皮普钦太太说道,“打算接受解雇呢还是不打算接受?”
尼珀姑一娘一从房间里回答道,她所说的那条厚颜无一耻的母狗不在这个房间,那条母狗姓皮普钦,到女管家房间里去可以找到。
“你这不懂规矩的婊一子!”皮普钦太太回骂道,一边卡嗒卡嗒地转动着门把,“这分钟就给我滚!立刻就收拾你的东西!
你怎么敢这样对一位过过好日子的贵夫人说话?”
尼珀姑一娘一从她的城堡中回答道,她真为那些让皮普钦太太过过的好日子惋惜,就她来说,她认为,这一年当中最坏的日子已经离这位太太不远了,只不过这些最坏的日子对这位太太来说还是太好了太好了。
“可是你不必麻烦自己在我的门口吵吵闹闹,”苏珊-尼珀说道,“也不要用你的眼睛把钥匙孔弄脏了。我正在收拾东西,我就走,我这个口头宣誓是你想要的,你拿去吧。”
这位未亡人听到这个消息以后,眉飞色舞,表示十分满意,一边对轻佻的小贱货这一类人,特别是在董贝小一姐把她们惯坏以后的种种缺点发表了一番评论,一边回去准备尼珀的工资。在这之后,尼珀忙着把箱子收拾妥贴,以便可以立刻尊严地动身;在这整个时间里,她想到弗洛伦斯,一直在伤心地哭泣着。
她所哀怜的对象不久就来到她的身边,因为整个屋子里很快就传遍了这个消息:苏珊-尼珀跟皮普钦太太发生了激烈的争吵;她们两人都上诉到董贝先生那里,在董贝先生的房间里发生了一场前所未见的大吵大闹;苏珊要离开这里了。弗洛伦斯发现这些众说纷纭的传说中的最后部分十分真实,因为当她走进房间的时候,苏珊已经锁好最后一只箱子,戴着帽子坐在上面。
“苏珊!”弗洛伦斯喊道,“您要离开我了吗!您!”
“哎呀,看在老天爷的面上,弗洛伊小一姐,”苏珊哭泣着,说道,“一句话也别跟我说,要不我就在皮-皮-皮-皮普钦她们面前丢一了脸了,弗洛伊小一姐我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她们看到我哭!”
“苏珊!”弗洛伦斯说道,“我亲一爱一的,我的老朋友!我没有您该怎么办哪!您能忍心就这样走了吗?”
“不-不-不-不,我亲一爱一的宝贝弗洛伊小一姐,我确实不忍心,”苏珊哭泣着,“可是没有办法,我已经尽了我的责任,小一姐,我确实已经尽了我的责任。这不是我的过错。我是迫不得已,只好这样了。我不能封住自己的嘴,要不我就将永远离不开您了,我的亲一爱一的,而我最终还是不能不走的,不要跟我说话吧,弗洛伊小一姐,因为我虽然是相当坚定的,但我毕竟不是大理石门柱呀,我亲一爱一的宝贝。”
“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弗洛伦斯说道,“难道你不想告诉我吗?”因为这时苏珊摇摇头。
“不-不-不,我亲一爱一的,”苏珊回答道,“别问我吧,因为我不应该说,不论您做什么,千万别去替一我说情,让我留下来,因为这是办不到的,而只会使您自己受委屈,因此让上帝保佑您吧,我的宝贝小一姐,在这许多年头里我所做的一切不好的事情,我所发的一切脾气,都请您原谅吧!”
苏珊真心诚意地提出这个请求之后,紧紧地拥抱着她的女主人。
“我亲一爱一的,有许多人可以当您的女仆人,她们将会高兴周到地真诚地侍候您,”苏珊说道,“可是没有一个人能像我这样情深意厚地为您服务,没有一个人能像我这样热一爱一您,这是我可以安慰自己的。再-再-见吧,我可一爱一的弗洛伊小一姐!”
“您到那里去呢,苏珊?”她的哭泣着的女主人问道。
“小一姐我在乡下有一位哥哥——是埃塞克斯①的农民,”——
①埃塞克斯(Essex):英格兰东南部的郡,东滨北海,南界泰晤士河口。
心碎肠断的尼珀说道,“他饲养了许多一奶一-一奶一-一奶一牛和猪,我将搭乘驿车去,在他那里住——住下,别替一我一操一心,因为我在储蓄银行里还存有一笔钱,我亲一爱一的,现在还不需要再去找一份工作,那是我现在做不到,做不到,做不到的,我的心肝女主人!”苏珊说完之后悲痛地大哭起来,幸好皮普钦太太在楼下谈话的把这给打断了。苏珊一听到那,就把红肿的眼睛擦干,可怜地装出快活的样子,呼唤托林森先生去给她雇马车,并帮她把箱子搬到楼下去。
弗洛伦斯脸色苍白,心情焦急,悲痛,由于害怕会造成她父亲和他的妻子(她的严厉的、愤怒的脸几分钟前对她来说还是一种警告)之间新的分裂,还担心她本人已经在某些方面不知不觉地跟她多年的仆人和朋友的解雇有关系,所以甚至这时她也不敢进行徒劳无益的干涉,只是哭泣着跟着下了楼,到了伊迪丝的化妆室中;苏珊到那里去是向她行屈膝礼,进行告别的。
“好了,这里是马车,这里是箱子,快给我滚吧,滚!”皮普钦太太在同一个时刻来到这里,说道,“请原谅,夫人,不过董贝先生的命令是不容违抗的。”
伊迪丝坐着,她的侍女正在给她梳头——她将出去参加晚晏——,这时她脸上保持着傲慢的神色,丝毫也不理睬。
“这是你的钱,”皮普钦太太说道,她在执行她的制度时和在回忆矿上的情形时,一习一惯于对仆人们逞凶肆虐,就像她在布赖顿时对那些在她那里吃饭和住宿的年轻人逞凶肆虐的情形一样;比瑟斯通少爷曾被惹得怒气永久不消;“你愈早离开这屋子愈好。”
苏珊连向皮普钦太太送一次专属于她的眼神的一精一神也没有;她向董贝夫人行了一个屈膝礼(董贝夫人默默无言地点了一下头,她的眼睛避开了除弗洛伦斯以外的任何人),然后在临别前最后一次地紧抱着她的年轻的女主人,并接受了她的年轻的女主人的临别拥抱。可怜的苏珊心绪万分激动,又坚决忍住不哭,唯恐发出一点哭声会使皮普钦太太听了开心得意;在这紧急关头她脸上的表情呈现出极不寻常的种种变化,真是前所未有。
“请原谅,小一姐,”托林森先生提着箱子站在门口,对弗洛伦斯说道,“图茨先生在会客室里;他向您问候,并想打听一下戴奥吉尼斯和他的女主人好吗。”
弗洛伦斯像闪电一般迅速溜出房间,急急忙忙地下了楼。图茨先生穿着极为华丽的服装,在楼下正在猜疑她是否可能会来,心情焦躁不安,很急促地呼吸着。
“啊,您好,董贝小一姐,”图茨先生说道,“哎哟我的天哪!”
这最后的惊喊声是由于图茨先生看到弗洛伦斯脸上悲痛的神色,感到深切的忧虑而发出的;这立即使他中断了吃吃的笑声,变成了悲观绝望的化身。
“亲一爱一的图茨先生,”弗洛伦斯说道,“您对我很友好,又很正直,所以我相信我可以请您帮个忙。”
“董贝小一姐,”图茨先生回答道,“您只要说出一件事我可以效劳的,您就——您就会恢复我的胃口,”图茨先生感伤地说道,“我已好久没有胃口了。”
“苏珊是我的一位老朋友,是与我相识最久的一位老朋友;她突然要离开这里了,而且是孤零零一个人离开,可怜的女孩子。她回到乡下的家里去。我是不是可以劳驾您照顾她一下,把她送上驿车?”
“董贝小一姐,”图茨先生回答道,“您确实使我感到荣幸,这也是您对我的厚道。这证明您信任我,虽然在这之前我在布赖顿的行为真是十足像个畜牲——”
“是的,”弗洛伦斯急忙打断他,说道,“不——别去想那件事吧。这么说,您肯费神去——走一走?并且当她走出门的时候,您去迎接她?谢您一千次!您使我宽心不少。她将不会觉得自己很孤独凄凉了。您不知道我是多么感谢您,我把您看作是一位多么好的朋友!”弗洛伦斯怀着一片真心诚意,一次又一次地感谢他,图茨先生也怀着他的一片真心诚意,急忙离开了——不过是向后退着走的,为的是一眼也不离开她,直到看不见为止。
弗洛伦斯看见可怜的苏珊在前厅里,皮普钦太太把她驱赶到那里;戴奥吉尼斯在她身边跳跃着,并竭尽全力威吓着皮普钦太太;他向她的邦巴辛一毛一葛裙子猛扑过去,而且一听到她的就痛苦地嗥叫着,因为这位可敬的老媪引起他胸中极大的、深切的嫌恶;这时候弗洛伦斯没有勇气走出去。但是她看着苏珊和周围的仆人们一一握手,向她这个居住多年的老家环视了一次;她还看到戴奥吉尼斯跳出去追赶马车,想跟着它跑;他怎么也不能理解,他对马车里的那位女乘客不再拥有任何亲近的权利了。接着,公馆的门关上了,刚才的忙乱过去了,弗洛伦斯的眼泪簌簌地流下,她为失去老朋友而哭泣着,这位老朋友是谁也不能代替的。谁也不能。谁也不能。
图茨先生是一位忠实可靠的人,他在转瞬之间就拦住这辆单马篷车,对苏珊-尼珀说明了他所受托的任务。苏珊听到以后,比刚才更大声地哭了起来。
“以我的灵魂和身一体发誓,”图茨先生在她身旁坐下,说道,“我同情您!说实话,并以我的荣誉发誓,您对您自己的感情还不比我了解得更清楚。我不能想象,有什么事能比离开董贝小一姐更可怕的了。”
苏珊这时纵一情痛哭,看到她那悲伤的情景真是令人感动。
“我说,”图茨先生说道,“别这样!您知道,至少我知道现在该怎么办!”
“怎么办,图茨先生?”苏珊哭着问道。
“唔,到我家去,先吃一顿晚饭再上路,”图茨先生说道。
“我家的厨一娘一是一位品格极为高尚的妇女——心地极为慈善,她一定会高高兴兴地把您照料得十分舒适如意。她的儿子,”图茨先生补充介绍道,“在慈善学校中受过教育,后来在一个火药工厂中被炸死了。”
苏珊接受了这个善良的邀请,图茨先生把她一直送到他的住所;上面提到的那位大婶和斗鸡先生在这里迎接他们。那位大婶完全跟图茨先生介绍的情形一样。斗鸡先生起初看到马车里有一位小一姐,还以为他先前的建议终于被采纳,董贝先生已被打得直不起腰来,董贝小一姐已被诱拐到这里来了。这位先生使尼珀姑一娘一相当吃惊,因为他被拉基-博伊打败之后,面貌受到极大的损毁,进入社一交一界时很难使看到的人感到舒服。斗鸡一把他所吃到的苦头归咎于他在拳斗过程中,头不幸很快被夹在对方腋下,在这之后,拉基狠狠地打了他一拳,把他往地上猛地一掷。但是从这次伟大竞赛的已经公布的记录来看,拉基-博伊一开始就按照他自己的意思去打,斗鸡被打在身上,被打得鼻青眼肿,被接连速击,一逼一得他摇摇晃晃,高声哭叫,还受到了好多类似的苦楚,直到最后被彻底制一服为止。
苏珊在十分好客的气氛中吃了一顿丰盛的晚饭之后,乘坐了另一辆单马篷车到驿车车站去;图茨先生跟先前一样,跟她并排坐在车子里。斗鸡则坐在马车夫的座位上;虽然他凭他道义上的影响和英雄主义的品格,对他们这几位同行的人可能增添了不小的光彩,不过就他的外表来说,因为他的脸上贴满了膏药,因此未必能成为他们美丽的装饰。但是斗鸡先生暗地里发过誓,在他还不能把一个酒吧的招牌和不动产弄到手可以经营它之前,他决不离开图茨先生(图茨先生暗地里却很想摆脱他)。由于他雄心勃勃地想进入这个行业,并尽早把自己喝得酩酊大醉,他觉得他必须先让他周围的人厌恶他在场。
苏珊乘坐的夜间的驿车立刻就要开动了。图茨先生搀扶她进去、坐好以后,一直迟疑不决地在窗口磨蹭着不走,直到马车夫准备爬上座位的时候,他才站在车子的台阶上,把脸孔探进去(从灯光中可以看到他脸上那焦虑的、困窘的神色),语无伦次地说道:
“我说,苏珊!董贝小一姐,您知道——”
“是的,先生。”
“您认为她会——您知道——嗯?”
“请原谅,图茨先生,”苏珊说道,“您的话我没听明白。”
“您认为她能不能,您知道——不是说现在立刻就,而是说以后——过很久以后——终于——会——会一爱一我吗,您知道?就是这!”可怜的图茨先生说道。
“啊,不会!”苏珊摇摇头,回答道,“我要说那是永远不会的。永远——不会!”
“谢谢您!”图茨先生说道,“这无关紧要。再见。这无关紧要,谢谢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