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天空里没有太陽,总是黑夜,但并不暗,因为有东西代替了太陽。虽然没有太陽那么明亮,但对我来说已经足够。凭借着这份光,我便能把黑夜当成白天。我从来就没有太陽,所以不怕失去。”[1]
——雪穗
因为有了能够代替太陽的亮光,雪穗一直行走在恍如白昼的黑夜中——白夜行,就这样简单地概括出了那个吞噬了所有光亮的黑一洞。
作者东野圭吾没有以其中任何一个人的身份来讲述这个故事,也没有用全知全能的视角告知读者所有的事实。他跟随小说人物的视线、心理,记录下他观察到的所有事实,铺陈开来,罗列出警察侦探的推理,但是不置可否。
随着他的步调,我们在这一节看到雪穗的一个同学被施暴,雪穗第一个发现昏睡在仓库中的她,虽然被她传出的流言蜚语困扰,雪穗仍然帮她保守秘密积极配合调查,在下一节我们就会读到亮司的高中同学的钥匙扣掉在案发现场,而且这个同学曾威胁亮司要给警方提一供线索重新调查他父亲被谋杀的案件。这样一节一节一交一 错着提一供点点线索的结构,让读者比警察侦探更早发现真相,东野圭吾从不把一件事原原本本从头到尾按照时间顺序叙述出来,但是读者看过几节便与雪穗和亮司心照不宣。通过大量的留白,读者必须自行想象,雪穗和亮司到底是怎样毫不被人发觉地保持着联系的,两个生活在完全不同的世界的人为什么有如此深刻的羁绊?他们的动机是什么?——这构成了《白夜行》的最大的悬念。
这便是东野圭吾的手段,一精一心挑选繁杂的视点,在恰当的时机抛出一个个令雪穗和亮司露出马脚的细节,一节一节,你甚至比警察侦探都更早地确定犯人就是雪穗和亮司。你模糊了解一点很不清晰的作案手法,你朦胧感受到他们犯下了无法原谅的罪行,却始终不知他们到底在等待在追求在守护的是什么。你好像知道真相了,但是东野圭吾绝口不提,绝不大大方方地承认,直到最后一章,才通过警察的最后的调查和推理一截一截地讲出了在读者心中酝酿已久的那个朦胧的真相。
这种一抽一丝剥茧,层层深入,处处设伏笔,最终由警察推理出真相的手法在悬疑侦探小说中屡见不鲜,但是东野圭吾做得又不像其他小说那么彻底,很早就让读者知道罪犯的身份并一步步证明自己的想法的正确,并在一步步的确定中获得快十感,可是他又留下朦胧的动机使之成为最大的悬念,让读者始终得不到满足,带着欲一望上瘾般看下去,越陷越深,直至最后,发现捆一绑自己的并不是沉重的真相,而是深不见底的绝望。
这绝望来自何处?
东野圭吾构思了一个没有陽光的世界。两个11岁的小孩互相成为对方的太陽,代替了原本头顶的上的陽光,从此直到死亡,他们都在亮如白天的黑夜里行走。
绝望来自残酷的罪行。
雪穗的残酷来自她的百转千回的命运。
她的头一宗罪,弑母。亲生母亲酗酒,怨天尤人,甚至一逼一十着11岁的她卖身给变一态 的老男人——亮司的父亲,却不曾想亮司亲眼目睹了父亲的暴行,为了保护雪穗用一刀刺向自己的父亲的心脏——这也是所有痛苦、压抑、悲凉的黑夜的开始。为了亮司,为了守住真相,雪穗在母亲的酒里放了大量感冒药充当安眠药,关好门窗,打开煤气。站在伦理道德敬重生命的观点上,雪穗犯下了滔天罪行,但是没有理智的情感却容易倾向于穷凶恶及的母亲死了也无妨。然而第二次弑母则是绝对无法原谅。她的养母,唐泽礼子,教他茶道插花,陪伴她长大,一爱一惜她呵护她,她是雪穗高贵优雅的源泉,一生本分勤劳善良,招待客人都用手煮的茶绝不用茶包一皮,家中的木制走廊因耗费无数一精一力的手工擦一拭而闪闪发光,可是,她发现了雪穗惊天的秘密——埋在小花园里的一尸一体。作者没有描写雪穗究竟是何时何地怎样对养母下手的,直接通过一个人物的口告诉读者:雪穗母亲死了。
她的第二宗罪,害友。第一个受害者藤村都子,雪穗的高中同学,因为嫉妒雪穗的出色到处散布她从前的身世;第二个受害者川岛一江一 利子,雪穗从初三开始交往的最好的朋友,天然纯真得可一爱一,对雪穗满是崇拜与信任,却仅仅因为在大学跟雪穗憧憬着的学长交往而引起雪穗的怨恨;第三个受害者筱冢美佳,雪穗第二任丈夫的女儿,有着女儿对继母的普遍的仇视和不认同,雪穗以伤害她让她需要依靠的手段迫使美佳接受自己。而雪穗伤害她们的手法都是一样的,让亮司先袭击他们,晕过去了之后,再拍一裸一照,却不再进一步进行一性一侵犯,也许,雪穗很清楚,这样就足以封闭她们的灵魂,一抽一取她们所有的生命力,因为她自己曾被这样对待过。
第三宗罪,爱情欺骗。雪穗拿着别人的验孕棒告诉高宫诚自己怀孕了,打掉孩子让高宫诚充满了负罪感,在这样的情况下与她结了婚,窃取高宫诚公司的专利机密,让亮司带着这机密的软件进了一家软件开发公司。雪穗觊觎筱冢家的钱财,和筱冢康晴结了第二次婚。然而,真正将读者推向绝望的深渊的是雪穗对亮司的爱情。他们是“互利共生”的关系,不是“同谋”,而是带着感情的命运共同体,他们“互利共生”。亮司一直在黑暗中守护雪穗,带着对雪穗包一皮容一切的一爱一,或许还有替父亲背负的负罪感,从杀父开始,他为了雪穗,一次又一次对雪穗要求的对象施暴,与一尸一体发生关系——很可能是他一性一障碍的开始,成为不能被任何人发觉的只活在黑夜中的幽灵虚雪穗的骑士,最后为了不让警察从自己查到雪穗,亮司选择了自一杀,在雪穗面前“毫不犹豫”地跳下楼,得到的,却是“雪穗正沿扶梯上楼,背影犹如白色的幽灵。她一次都没有回头。”
她一次都没有回头。这正是亮司希望的做完全陌生的两个人,聪明如雪穗怎会不理解他最后的苦心。她无法回头,不管心里对亮司是什么样的感情。
一次都没有回头。那么决然,面对一爱一人的离开。在这样一个冰冷绝望的故事里,他们的羁绊是最后一丝一温一 情,难道作者东野圭吾连这都要抛弃?在小说快要结束的时候,雪穗做了这样一番解释:“我的天空里没有太陽,总是黑夜,但并不暗,因为有东西代替了太陽。虽然没有太陽那么明亮,但对我来说已经足够。凭借着这份光,我便能吧黑夜当成白天。我从来就没有太陽,所以不怕失去。”这是整本小说唯一一处雪穗表达出自己心声,或许可以把这理解为雪穗的告白——亮司就是她的太陽,或许可以从中探寻他们守望的未来——“牵手漫步在陽光下”,或许,这段话还是无法让我们透过黑暗看到他们的隐秘——被内心的挣扎的欲一望支配了人生。到最后,读者还是没能解决那个最大的悬念——动机,他们为什么这么做,他们到底在追寻什么。
故事的情节让我想起了希腊神话里的俄狄浦斯,不管怎么努力地逃脱,他最终还是没能摆脱杀父弑母的命运。东方保守,含蓄,一切以道德引导至上的传统是什么时候开始被打破,以致竟出现只在思想极度开放的古希腊才有的大逆不道的情节?出现如此极端的苦痛、失真的人物、不可抗拒的绝望的黑色命运?
极端的悲剧近来仿佛已经成为一种趋势,不只是东野圭吾的《白夜行》,我还记得前几年读张悦然的《红鞋》、《誓鸟》时主人公命运中无尽的黑暗带给我的震撼。都是经过一精一雕细琢的绝不可能在现实中出现的人物和情节,悲惨到极端的际遇,造成|人性的变形。
我曾一度怀疑,读者从那些绝望的没有一丝光亮的文字中除了震撼悲痛还能得到什么样的感动或者向上的积极的意义,那些太过黑暗的文字是否会使读者陷入过于沉重的绝境。一部小说一部文学作品,如果缺少向善的引导,向光明向希望的追求,缺少对读者的鼓励,激发读者对更好的生活的追求,它的价值究竟体现在何处?文学作品的创作是由作者和读者共同完成,读者在阅读时的感受体会也是对文学作品的一种完善,读者在阅读时如果只有绝望和悲伤,这部作品的意义究竟何在?
但现实的趋势是这种绝望大行其道,而且包一皮括我自己在内的一部分读者能够接受并很喜一爱一这种极端的人物一性一格和命运。读者对这一类文学的接受和对这类文学产品的消费反过来又促进了这类极端绝望的文学的发展。这其中不可否认商业广告和炒作起了作用,铺天盖地的宣传海报,腰封上出现的各色的名人推荐,无一不在吸引消费者的陽光,但是否也同样说明了现在的读者需要这类更加极端的文章来刺激有点麻木的审美神经呢?看惯了人世间各种凄凉的人们,或许变得更加麻木或者说是平静,那些俗套的私奔、殉情都已满足不了口味越来越重的读者。最近网络似乎还流行起改编童话的的潮流,将那些原本美好的童话的结局都改得特别凄惨,还是惨不忍睹的那种,现在的破灭与以往的完美构成强烈反差。
在周星驰的《大话西游》徐峥的《爱情呼叫转移》的无厘头搞笑引起的风潮中,在《疯狂的石头》《疯狂的赛车》快乐攻势下,在大量关于小动物的的满是纯净童真的书目旁边,极端绝望的黑色小说默默等待着,等待着爆发。也许读者越来越需要这样极端黑暗的小说来调和过于理想化过于纯粹的内心,达到一种平衡。也许读者需要透过这样极端黑暗的小说来看清极端黑暗的现实,发泄压抑陰暗的情绪,刺激麻木不仁的灵魂。
也许我不应该大惊小怪,自古悲剧都有它的积极意义。“生活之本质何?欲而已矣。”“然则人生之所欲,既无以逾于生活,而生活之一性一质又不外乎苦痛,故欲与生活、与苦痛,三者一而已矣。”[2]王国维先生认为人生的一性一质就是欲一望,生活、欲一望、苦痛是三者的结合。文学反映生活,生活的本质是苦痛。他认为“人只有知苦痛才能奋起,才能避免麻木”。悲剧本身就是把恐怖和罪恶展现在人前,当读者面对这些恐怖罪恶的人生呈现的时候,可以洗涤人的精神,让人放弃贪婪欲一望,净化为了欲一望不惜一切为非作歹,去犯罪、行邪恶的思想。因为人们看到了人生的悲剧,看到了人生的痛苦,所以,悲剧可以洗涤人的精神,悲剧可以使人从欲一望痛苦罪恶之中超脱出来。也许作者东野圭吾是想通过悲剧深入剖析物欲下的人千奇百怪的想法,从而警告人们:不要在物的面前失去人的尊严。
但是即使是有这些冠冕堂皇的说法,《白夜行》也仍然过于绝望艰涩让人难以亲近。作者东野圭吾也无法打破这坚一硬的绝望,他无法给与雪穗和亮司光明圆满的结局,只能依托无数的偶然给故事一个解脱的结束。用死亡解脱说不定就是亮司最圆满的结束了。小说以亮司的解脱结束,但是在改编成电视剧的时候,编剧给了观众一个显得更加完满的结尾,雪穗牵着另外一个女人为亮司生的孩子站在草地上,享受陽光。亮司的孩子代替他的爸爸和雪穗一起完成了他们的梦想。编剧为何要作此改动?雪穗和亮司是否有资格站立在陽光下?也许导演编剧并不想去评判,他们只想传达一种关于一爱一的态度,为了对方要活下去,好好活下去,更好地活下去。
悲剧文学的题材通常来自生活中不同的苦难,对其进行加工升华,成为文学艺术作品。“一方面,悲剧将现实的苦难经过了艺术形式的“过滤”,悲剧中的苦难就不再是真实的苦难,而是想象的苦难;另一方面,悲剧是更深广地对生活的表现,它以自身特有的形式传达和一交一 流了人们对人生命运(生命本质)的基本情感和普遍感受。”[3]可是不管是在虚构的小说里,还是现实的生活中,再深厚的青梅竹马的感情都无法支撑良心的拷问,整个后半生的牺牲。雪穗和亮司为了互相的守护行径卑劣,几乎没有什么可一爱一之处,但是作者东野圭吾对他们柔和的描写,对他们犯罪的留白,对他们悲惨命运的渲染,在字里行间流露出的悲悯的情调,都削弱了善恶评判和道德力量在读者心中的作用。读者没有过多地为那些受到伤害的生命感到惋惜,而是一直揪心于两个主角的未来。剧毒的纯白之花雪穗的每一个伤痛都如此有血有肉,幽灵般存在的亮司的每一秒的孤独和守望都让人悲切动容。
这样丑陋的两个人,他们为对方付出的一切,已经足以让整个世界无颜以对。人是存在这样执着的品一性一,人性中确实存在某种成分,让人到这种地步依然义无反顾。
延绵无尽的白夜之行,不可避免地走到了终点。雪穗和亮司,从未得到过救赎的希望,一点关于一爱一的揣测,便是读者所能做的最大的宽恕。
这是一本极端绝望的书,所以仅有的一点一温一 情在其中显得如此明亮,仿佛读者的救命稻草一般。但是稻草终究是稻草,读者只能在无尽的绝望中假想那一点希望的光。作者东野圭吾也许就是要我们带进这绝望的深渊,让我们看清灵魂对光明的渴望。他绝不提一供哪怕星星点点的希望的指引。看吧!这里是无尽的全部的黑暗,你是否还有对光明的渴求?你是否还相信存在于未来的希望?你是否仍然能够感受到我们所有力量的源泉——一爱一?
Whenitisdarkenough,youcanseethestars.
使我们能看到星星的能量,我们对于人生的肯定,来自一爱一。
尼采承认人生的悲剧一性一,但是不同于叔本华的屈服于悲剧,尼采要战胜人的悲剧,他在承认人生的悲剧的前提下肯定了人生。尼采说:“Itistruewelovelife;notbecausewearewonttolive,butbecausewearewonttolove.Thereisalwayssomemadnessinlove.Butthereisalways,also,somemethodinmadness.”(我们一爱一生命,并非因为我们习惯于生命,而是因为我们习惯于一爱一。我们的一爱一总是带着疯狂,但是疯狂中也总是有理一性一。)[4]周国平说:“悲剧不是生命的镇静剂,相反是生命的兴奋剂和强壮剂。”[5]越是极端越是黑暗越是绝望,便越能激发我们的斗志,当你抗争时,你就是在痛苦中也会感觉到,百倍强烈地感觉到生命的欢乐,“感受到它的热烈的生存欲一望和生存快十感”。
宇宙生命生生不息,个体生命稍纵即逝,要肯定生命,就必须超越个人的眼界,立足于宇宙生命,肯定生命的全体,包一皮括肯定其中必定包一皮含的个人的痛苦和毁灭,肯定万物的生成和毁灭,肯定矛盾和斗争,甚至肯定受苦和罪恶,肯定生命中一切可疑可怕的事物。总之,肯定生命的整体。从这个角度,我们再来看《白夜行》这部极端绝望的作品,我们就可以做到尼采所说的“laughatalltragicplaysandtragicrealities”。[6]
整个故事发生在二十世纪的七八十年代,作者东野圭吾在推进情节的开展的时候也不忘向读者展示当时日本社会的大环境,以各支棒球队的兴衰和电脑技术的成熟与发展作为两条主要线索,再在行文时穿插当年的重大事件,细节中显现出向前推进的历史潮流和宏大的社会背景。特别是其中作为主线的棒球和计算机,其描写之细致,球队名字主力球员场上一位置哪场比赛表现如何都通过书中许多不同的人物一一列出,在电脑方面,东野圭吾对文件储存的方式由卡带渐渐变为磁盘,硬件的更新换代,软件的开发安装等的描写丝毫不亚于专业技术人士。
从流行的游戏到热播的漫画电视剧,从诺贝尔奖的获得到环保的开展,从新上市的烟到刚刚发生的火车事故,从相扑比赛到泡沫经济,从石油危机的恐慌和经济泡沫的膨一胀,日益改变了传统社区生活和家庭生活。这是日本社会中个人主义开始蔓延的时代。虽然有的线索的穿插会略显生硬和故意,对作品的整体一性一和流畅一性一造成一定的分割和阻碍,但东野圭吾真心想呈现一个立体的日本,在时代的洪流下不断进步的日本。
从网络上了解到现在的中文译版受到各方面的限制语言上稍感生硬,删改的现象也比较严重,特别是对床 一戏的部分,用网络上流行的语言就是——被和谐了。作者为什么写床 一戏?东野圭吾难道是一爱一好写擅长写而写吗?读者应该读得出来,雪穗的一性一|一交一 障碍和亮司的迟泄显然是相互呼应的。作者对他们两人的心理描写都蜻蜓点水地一带而过了,但是因为他们的心理而影响到的生理上的变化,却始终没有办法欺骗读者欺骗他们自己。没看到床 一戏并不是什么损失,读者因为这样不明就里才是最大的损失。希望以后读到更好的译本或是读到原著后能对作者东野圭吾的良苦用心有更深的理解。
但是即使南海中文版有些许不足也无法掩盖作品本身散发的魅力,绝望黑暗的气息仿佛白色的雾霭,笼罩在向前延伸的道路,头顶上一轮白色的太陽和前方两个幽灵般的身形时隐时现,一切,都在引一诱着读者深入探寻,慢慢被这混沌的白昼迷惑,慢慢被这无尽的黑暗吞噬。
参考文献
[1](日)东野圭吾《白夜行》,刘姿君译,南海出版社,2008年版,第452页。
[2]王国维蔡元培《红楼梦评论•石头记索引》,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2~3页。
[3]肖鹰《论朱光潜的美学历程》,选自《清华大学学报》,2004年第一期。
[4]FriedrichNietzsche《ThusSpakeZarathustra》,英译ThomasCommon,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43页。
[5]周国平《尼采:在世纪的转折点上》,新世界出版社。2008年版,第51页。
[6]FriedrichNietzsche《ThusSpakeZarathustra》,英译ThomasCommon,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4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