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工厂里,机床 的黑影排成一排。那样子让雅也想到夜晚的墓地。不过,老爸要进入的坟墓并没有如此气派。黑影们看上去就像失去了主人的忠实一奴一仆。它们也许正和雅也怀着同样的心情,静静地迎接这个夜晚。
雅也把盛着酒的茶碗送到嘴边。茶碗的边缘有个小缺口,正好碰在嘴唇上。喝干后,他叹了口气。
旁边伸过一个酒瓶,把酒倒入他的空茶碗里。
“以后在各方面都会有困难,但不要气馁,加把劲儿吧。“舅舅俊郎说。覆满他整个下巴的一胡一 须已变得花白。他的脸红红的,呼出的气息有股烂柿子味。
“也给舅舅添了不少麻烦。”雅也言不由衷地说。
“这倒没什么。我担心你以后怎么办。但你有一技之长,应该不愁找工作。听说西宫的工厂已经录用你了?”
“是临时工。”
“临时工也行。这年头有个饭碗就不错了。”俊郎轻轻拍了拍雅也的肩膀。雅也对他这样触碰自己感到不快,但还是讨好地冲他笑了笑。
灵台前还有人在喝酒,是与雅也的父亲幸夫关系最亲密的三个人——建筑队老板、废铁商和超市老板。他们都喜欢打麻将,经常聚在雅也家里。生意好的时候,五个人还曾一同出游釜山。
今晚守夜,露面的只有这三个人和几位亲戚。雅也没有通知太多的人,人少也是理所当然,但雅也认为就算都通知了也不会有太大差别。那些客户就不用说了,同行们也不可能来,就连亲戚们都是上完香便匆匆离去,似乎生怕待久了雅也会开口要钱。亲戚中留下的只有舅舅。至于他不回去的原因,雅也心知肚明。
建筑队老板把瓶里的酒喝光了,这是他们的最后一瓶酒,剩下的只有俊郎像宝贝似的抱在怀中的那瓶了。建筑队老板一边慢慢一舔一着杯中只剩三分之一的酒,一边望着俊郎。俊郎一屁一股坐在炉子旁,一边啃鱿鱼干,一边独酌。
“我们该告辞了。”废铁商先提了出来。他的杯子早就空了。
“是呀。”另外两个人也慢慢抬起了屁一股。
“雅也,那我们回去了。”建筑队老板说。
“今天各位在百忙之中还专门过来,真是太感谢了。”雅也站起身低头道谢。
“虽然帮不上什么大忙,只要我们能做到的尽管说,会帮你一把的。”
“是啊,以前也受过你们家老爷子的关照。”一旁的废铁商说。超市老板默默地点点头。
“你们这番话让我心里踏实多了。届时还请多多关照。”雅也再次低头致意。三个明显见老的人也点头回礼。
他们走后,雅也锁上门回到屋里。和工厂相连的正屋里,只有一间六叠大的和室和一间狭小的厨房,二楼还有两间相连的和室。三年前母亲祯子病死前,雅也连自己的房间都没有。
在摆放灵台的和室里,俊郎还在喝酒。鱿鱼干似乎已经吃完了,他正把手伸向建筑队老板等人留下的花生米。
雅也开始收拾零乱的东西,这时俊郎怪声怪气地说:“说得倒好听。”
“啊?”
“前田那老家伙。说什么能做到的尽管说,会帮忙的。真是口是心非。”
“那不过是客套话。他们手头也很紧。”
“那倒不是。就说前田吧,通过接些小活,倒是挣了不少小钱。我觉得按说他能帮你爸爸一把。”
“我爸并没想依靠那些人。”
俊郎闻言冷哼了一声,歪歪嘴角说:“怎么会呢,你什么都没听说?”
俊郎的话让雅也停下了正在摞盘子的手。
“手头没钱偿还买车床 的贷款时,幸夫最先想到的就是和那三个人商量。但是,他们不知从哪儿听到了消息,全都关门不见。那时候哪怕有人拿出一百万日元,情况就会大不相同。”
“舅舅,这事你听谁说的?”
“你爸爸。他曾生气地说,生意好的时候都笑眯眯地围在身边的那些人,一旦生意衰落,立刻态度大变。”
雅也点点头,又开始收拾。这事他第一次听说,但并不意外。他原本就不信任那三个人,已去世的母亲也讨厌他们。母亲的口头禅是:“不管跟谁一起出去都一样,买单的总是你爸。”
“肚子饿了。”俊郎嘟哝着。一升装的酒喝光了,盘子里的花生也没了,雅也把空盘子放到托盘上。
“还有什么吃的吗?”
“馒头倒是有。”
“馒头呀。”
雅也斜瞥了一眼皱着眉头的俊郎,然后把放着脏碗盘的托盘端到厨房,放进水池。水池马上被塞满了。
“雅也,问你点别的事。”身后传来说话声。雅也扭头一看,不知什么时候俊郎已站在厨房门口。“和保险公司谈过了吗?”
终于说到正题了。雅也心里这样想,脸上却不露声色,只是摇了摇头:“还没有。”他插上烧水器的开关,从里面倒出热水,开始洗餐具。水原家的房子建于四十年前,没有可以直接出热水的设备。
“你已经联系了吧?”
“忙这忙那的,还没顾上。这时候如果保险公司来人,反而麻烦。”
“也许是这样,但还是尽早办理为好。手续办迟了,赔付也会相应推迟。”
雅也没有停下手上的动作,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他清楚俊郎的用意。
“有保险证书吧?”俊郎说。
雅也的手停了一下,随即又开始刷盘子。“有。”
“能让我看看吗?”
“嗯……过会儿拿出来。”
“我想确认点事情。这些东西明天刷就行,现在马上拿给我看看。要不然告诉我在哪儿,我自己去拿。”
雅也叹了口气,放下了满是泡沫的海绵。
和室的角落里放着一个小茶柜。那是父母结婚后不久买的东西,年代相当久远了。柜子最下方的小一抽一屉里放着一个蓝色文件夹,里面仔细收放着寿险、火灾保险和车险等合同资料。母亲最擅长这类需要细心周到的工作。雅也觉得,母亲死后,工厂才开始出现经营漏洞,尽管以前只要母亲对工作提出意见,父亲都会大发雷霆,说女人不该插手工作的事。
“三千万日元呀,果然。”俊郎手指夹一着点燃的香烟,看了看文件夹。他有些不满,或许因为金额比预想的要少。
“听说是从银行贷款时被要求入的保险。”雅也说。
“扩大工厂规模的时候吧?”
“嗯。”
那是一九八六年,正是整个日本都头脑发一热的时期。
俊郎点点头,合上了文件夹。朝着半空吐了几个烟圈后,他对雅也说:“剩下的借款还有多少?”瞬间,他混浊的眼球似乎亮了一下。
“大约是……两千万。”
上周和债权人进行了商议。当时雅也也在场。
“那么,就算把钱全还了,也还能剩下一千万。”
“算是吧,但不清楚实际会怎样,也不知保险金会不会全额支付。”
“肯定会支付,又不是死于非命。”
雅也沉默着。他想说,不是死于非命还是什么?
“雅也呀,估计你也听说过……”俊郎把手伸进了上衣口袋。
雅也已猜到他会拿出什么东西。不出所料,俊郎掏出一个茶色信封,从里面取出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纸,在雅也面前展开。
“你妈妈去世前——那已是三四年前的事了——说是需要一大笔钱,过来求我,我呢,就给她凑了四百万。后来一经济不景气,我也不好意思催亲姐姐还钱,所以一直拖到今天,可是,我的生意也不行了。”
俊郎以神户和尼崎为中心做眼镜和钟表的批一发生意,全都批一发给了镇子上的小零售商,整日从早到晚开着小货车四处奔波,凭借多销提高收益。泡沫经济崩溃后,他的收入明显减少,那些小零售店已经没了再进货的能力。但俊郎资金周转紧张,原因不仅如此。雅也记得以前母亲曾说过,俊郎炒股赚了不少钱,尝到甜头后,就再也不想努力工作了。
“我真不想说这些事。”俊郎愁眉苦脸地搔着头,“我也借了钱,而且是高利贷。如果一直不还,不知他们会怎样对我,说实话,我很为难。”
“嗯,我明白。”雅也点点头,“别处的借款清算完后,会把钱还给舅舅。”
“是吗?你能这样说,我就得救了。”俊郎龇着黄牙笑了,“对方不是一般人,他们也知道我借给你们家钱了。所以,如果我无法还钱,他们就会让我一交一 出借条,最终还会给你添麻烦。我一直左右为难。”
“肯定会还您。”雅也又说了一遍。
“呃……太好了。在这种时候,真不好意思。”俊郎摆出一副过意不去的面孔,指间夹一着香烟,双手一交一 叉以示歉意。
喝光仅剩的一点啤酒后,俊郎说困了,就上了二楼。他以前经常来这里,对哪个壁橱里放着待客用的被褥了如指掌。
竟然说妈妈去求他,借了一大笔钱!
父亲说过借钱的经过。父母在俊郎的唆使下买了投机股票,不,确切地说是被卷入了俊郎一操一作的投机。俊郎说由他先垫上,让幸夫写下借条,好像还说借条没有太大意义,只是形式上的。幸夫做梦也没想到会被妻弟所骗。事到如今,就连俊郎是否真的在买卖投机股票都让人怀疑。
雅也转向殡仪馆推荐的最便宜的棺材,盘腿坐下。父亲的遗像看上去一脸虚无。可以想象他临死前肯定也是这副表情:失去了一切,绝望,对未来失去了信心。
雅也站起身,打开通向工厂的玻璃门。冰冷的空气迅速包一皮裹了全身,他打了个冷战,穿上拖鞋。水泥地面像冰一样寒冷,四周弥漫着刺鼻的机油和灰尘的气味。他不喜欢,但从小就已闻惯。
他抬头仰望房顶。钢骨的房梁横贯左右。尽管光线昏暗看不清楚,他却能在心里描绘出房梁上生锈及油漆脱落的样子。其中一块酷似日本地图。
就在前天晚上,雅也回到家,发现在那日本地图的正下方垂着绳子,父亲吊在那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