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正 译
我要说的那个人,我只见过一面。他看起来使人感到害怕。他是个侏儒,驼背,年龄不祥,脸上皮肤松十弛,上面布满了皱纹。脖子很短,头总是歪向一边,好像他要看看自己的驼背,仿佛在运动中会想出更好的点子。我认为,理智与美结合在一起是罕见的。他是一位天才,但却是一个有严重生理缺陷的人,使人感到厌恶而不令人同情。只要他在人群中一出现,恐怖马上就蔓延开了——啊,沙苏尔……他叫沙苏尔。很久以前,我就听说过他的可恶的实验。新闻界公布过他的消息,当时曾经引起了很大的轰动。一个反对活体解剖的协会对他提起过诉讼,但毫无结果。他用种种方法摆脱了这个不愉快的事件。他是个有名无实的教授,因为口吃,不能讲课。如果有什么事使他激动,他就口吃得更加厉害。他为人孤僻,宁愿死去也不愿求助于人。我是因偶然的机遇才认识他的。
有一天,我在市郊森林里散步时,迷了路,但我并未感到不快。突然下起雨来了,我想在一棵树下躲一躲,等待暴雨过去,而雨下个不停。天空彤云密布,我决定随便找个地方躲躲雨。
我跑过一棵又一棵树,来到了一条用圆石子铺的路上时,我已浑身湿十透,从那儿又走上一条长期无人走过的杂草丛生的小路;小路尽头是一堵围墙。
在从前油过绿漆现在满是铁锈的大门旁,挂着一块木板,上面写着四个模糊不清的字:“咬人的狗”。
我不想同寻衅的狗打十交十道,但在这样天气,我别无选择。
我就近从灌木上折了一根坚实的树枝,以作护身之用,然后向大门口攻去。我说之所以用攻门一词是因为我用最大的力量,在一声巨响中门冲开了。
门开后,出现在眼前的是一个业已荒芜的花园。只能凭想象来猜测现已全无踪影的小桥曾在何处。在风雨中摇摆的树木,挡住了藏在后面的一幢又高又黑有陡峭屋顶的楼房。二楼的三个窗户在白色帷幔后面闪闪发光。
天空越来越黑,乌云以更快的速度集聚在一起。当我离楼房50米时,才发现有两排侧柏树,分立在通向十陽十台的入口处,犹如基地一样。我寻思这幢楼房的主人显然相当无能。可是,与大门口的通告不符的是,我并未发现狗。
我踏上台阶,按了电铃。里面发出嗡嗡的响声,随后是死一般的寂静。过了较反一段时间,我又按电铃,得到相同的结果。于是我开始敲门,最后我猛烈地撞门;这时我才听到屋子里响起嗒拉嗒拉的走路声,一个悦耳的嘶哑声问道;“谁?”
我报了姓名,暗自希望他也许能认得我。而他似乎也在考虑问题——最后铁链终于叮当作响,门内发出沙沙磨十擦声,好象是一座堡垒打开了。在前厅天花板的灯光下,一个矮小的人出现了。
我认出了他,尽管我记不得在什么地方见过他的照片;可我很难把他忘掉。他的头几乎全秃了。头部的一侧,耳朵上方有一块浅红色伤疤,好象是被军刀欧的,鼻梁有点斜,架着一副金丝眼镜。他眨巴着眼睛,好象刚从黑暗中走出来。
在此情况下,我用通常的话语向他表示歉意,然后沉默着,但他继续站在我的面前,没有让我上前一步,走进这间寂静无声的大黑屋子里去的意思。
“您是沙苏尔,沙苏尔教授吗?”我问。
“您怎么认识我的?”他毫不客气地嘟囔着。
我说,一位有名望的学者一般都为大家所认识。他鄙视地扭十动着他的青蛙嘴。
“你刚才说暴雨?”他又回到我先前的话题上。“我也听到了。但是您不能到别的地方去?我不喜欢,也不愿意您到我这儿来,您懂吗?”
我说,我很理解他,但我决没有打搅他的意思,只要给我一把椅子和一张凳子在这黑十洞十洞的前厅里坐一会儿就行了;等坏天气一过去我就走。
可是,这时雨才真正噼噼啪啪地下起来。我在空荡高大的前厅里就象站在一个巨大的贝壳底上一样,我听到连续不断的来自四面八方的哗哗声,这声音就在我们头顶上方,就打在铁皮屋顶上,犹如紧锣密鼓一般,真叫人害怕。
“一把椅子?”他那说话的语调,仿佛是我问他要一个金子宝座似的。“是呀,一把椅子!我没有椅子给您,蒂希先生。我根本没有多余的椅子。我根本不同意,我认为,对,我认为,如果您走开,对我们俩来说,都更合适些。”
越过他的肩膀,我下意识地向花园里投去一瞥,见到入口处的门还开着。树木、灌木丛,所有这些被风鞭挞着的生命,都在雨水中闪闪发光。我的目光又转到驼背身上。
在我一生中,经常遇到不礼貌和不高尚的事,但象这样的遭遇,我还从未经历过。大雨如柱,屋顶上不停地发出哗哗响声,好象大自然要用这种方式增强我的决心似的,然而这是多余的,因为我十性十情暴躁,已经开始反抗了。
老实说,我发怒了,再也顾不得什么恭维和礼貌,我生硬地说:“除非您用暴力把我赶走,否则我决不离开,但我必须告诉您,我决不是懦夫。”
“怎么!”他怪叫起来。“厚颜无十耻!您怎么竟敢在我家里如此放肆!”
“是您向我挑衅的,”我冷冷地回答。此时我的热情一下子烟消云散了,他刺耳的喊叫十声使我完全失去了控制,我补充道:“沙苏尔,有一种办法,人们在自己家里可以使用棍棒!”
“你这骗子!”他喊得更响了。我抓住他那枯槁干瘦的胳膊低声对他说:“我忍受不了怪叫十声。懂吗?我要叫您吃点苦头,使您一辈子都忘不掉我,您这恶棍!”
我思索了一会儿,难道真的动手吗?我感到惶然,我怎能举手打一个驼背呢!但这时教授让步了,他从我的手里挣脱开来,头更加厉害地侧向一边,好象他要弄清驼背是否还存在,他令人厌恶地嗤嗤地笑着,好象我给他讲了一个有意思的笑话似的。
“呐呐,”他取下眼镜说,“蒂希,您是一个十分坚定果断的人。”
他用被烟熏黄了的手指头擦去眼里的泪水。
“那好,”他细声细语地说,“我喜欢这样,我承认,我喜欢这样。我只是忍受不了这种神圣的礼貌、甜言蜜语和装腔作势,但是您怎么想就怎么说。我讨厌您,您也讨厌我,我们都以同样的手段回敬了对方,互不欠帐了。您跟我来吧!啊,蒂希,您几乎使我大吃一惊。我……”
他独自尖声笑着,带着我上了一个吱吱咯咯响动的年久发黑的木头楼梯,它成直角,绕过正方形的前厅。
我沉默不语,我们到了二楼时,沙苏尔说:“蒂希,别来回窜,我没有沙龙和小会客室,您将看到达里的一切。对了,我睡在我的实验品中间,我同他们一起吃饭,我生活在这里——您进去,但别多说话。”
他带我去的那个房间既是那个有耀眼玻璃窗户的房间,窗户前面挂着大张的纸,原先是张白纸,现已沾满油渍。纸上布满挤碎了的苍蝇,窗台上也是一层黑压压的死苍蝇;我关门时发现门上有逗号形状的痕迹和干涸带血的昆虫残骸,好象沙苏尔在这儿被膜翅类动物包围了。我对此毫不惊奇,因为我的注意力被屋子里别具特色的东西吸引住了。
屋子中间放着一张桌子,原先是两块堆在一起的,刨得不平的木板桌上堆着书报和发黄的骨头。但是,这个房间的墙壁有些特别。在高大的、制作粗糙的书架上,放着几排瓶子和杯子。窗户对面,两个架子之间,放着一个柜子那么大的玻璃容器,是一个透明棺材那样大小的养鱼缸。它的上半部蒙着一块乱扔在上面的脏布,布的边沿已被撕十破,只遮住玻璃鱼缸的一半。我看到下半部里面的东西,吓得目瞪口呆。
在所有玻璃容器和瓶子里,都有一种混浊的蓝色液体微微发光,这就象在一个解剖学博物馆,通过解剖得到的原先是活的器官都保存在酒十精十里。那只盖着破布的玻璃容器就是这只盛放器官的容器,容器深处半明半暗,那里闪烁着一股蓝色激光,两个十陰十影紧挨底部,象钟摆似的缓慢地摆十动着。我从这两个影子中认出藏在浸透酒十精十的裤管里的人腿,我感到一种难以言表的恶心。
我呆若木鸡似地站在那里,根本没有感到沙苏尔也站在那里。我的目光移到他身上时,我发现他很快活。好象我的愤慨、我的憎恶使他高兴。他象做祈祷那样把手合在一起放在胸前,我听见他满意地清着嗓子。
“沙苏尔,这是什么意思?”我用窒息的声音呼叫着。“这是什么东西?”
他转过身来,我看见他那可怕的、尖尖的驼背怎样随着他脚步的节拍轻轻摇晃,我本能地为紧绷在身上的夹克祖心。
他坐到一张奇特的有一个向两边张开的靠背椅子上时(驼背的这个家具也是丑恶的),他突然无所谓地、近似无聊地说:“蒂希,说来话长啊。您不是要躲一躲暴雨吗?随您坐到那里,别打扰我。我看没有任何理由必须给您讲解什么事情。”
“但我认为有必要,”我回答道。我的克制又到了一定的限度,在只听见雨水拍打声的寂静中,我朝他走去,说:“沙苏尔,如果您不给我讲清楚这个问题,我就不得不采取措施了……可能给您带来许多麻烦。”
我想,他也许要发怒,但他却无动于衷。他只是嘲讽地十抽十动了一下嘴角看了我一会儿。
“蒂希,您自己说吧,应该怎样看待这一切呢?外面雷电十交十加,大雨倾盆,您敲我的门,未经请求就进来,用殴打威胁我,尔后由于我天生秉十性十十温十和对您作出了让步,满足了您的愿望,这时我却要荣幸地听到新的威胁:继殴打威胁之后,您用监狱威胁我。我是学者,是最好的先生,不是土匪。我既不怕监狱,也不怕您,我什么也不伯,蒂希。”
“可那里面是一个人啊!”我说,并未注意他在唠叨些什么,因为这显然是一个讽刺。无疑,他把我带到这里来,让我知道他所做的可怕实验。我越过他的头朝那可怕的两个影子看去,影子继续在蓝色液体中轻轻地摇摆着。
沙苏尔早有准备地回答说:“不错,那确实是一个人。”
“您别以为您能摆脱这个困境!”我呼喊着。
他审视着我,突然抖动身十子,叹息着,然后又格格地笑。我不知道他发生了什么事情,感到十毛十骨悚然。
“蒂希,”他说,这时他平静了一些,但他的眼睛始终闪烁着魔鬼似的火花金星,“您愿意同我打赌吗?我给您讲讲它的来历吧。”——他用手指指玻璃容器,“您不要伤害我。当然是出于自愿,现在我们打赌吧!”
“他是您杀死的?”我又问道。
“从某种意义上讲,是的。无论怎么说是我把他放进容器里的。您以为人们能在96%酒十精十溶液里生活并还存有什么希望吗?”
这种有节制的、似乎预先计划好的自夸,这种在死者面前有意识的嘲讽又使我平静下来。
“我们打赌,”我冷淡地说,“您说吧!”
“别激迫我了,”他说话的口吻俨然自己是一位君主在倾听我的意见。“我说这些,只不过是开开玩笑,蒂希,因为这是一个有趣的故事,我讲这个故事是因为我感到满意,而不是因为您威胁了我。我不怕威胁,蒂希。好,现在我们不谈这些了。您听说过马轮纳格斯吗?”
“当然听说过,”我回答。现在我已经完全平静了。我终于从一个研究者那里得到启示。人应在何时保持平静。“他发表过一些关于蛋白质粒子变质的论文……”
“妙极了,”他带着十足的教授腔调说,突然对我发生了新的兴趣,好象他终于在我身上发现了某个特征,为此我至少应该受到尊敬。“除此以外,他已制订出蛋白质高分子合成办法,发明过活的人造蛋白溶液。这是一种粘十液质胶状体……他十爱十它们,每天给他们饭吃——如果我可以这样形象地说话……对,他把糖和碳氢化合物倒进容器,而这些胶状体,这些无固定形状的原始变形虫把它们全部吞十食掉——这是令人高兴的事,不断长大,起先在小玻璃容器里……然后,他把它们倒入大一些的容器里,他做了许多这样的试验,整个实验室都摆满了,有一些死去了,有些则开始分解,大概是所给的饮量不合适。后来他发怒了。在屋里来回走动,拖着他那长长的十胡十须,常常不知不觉地把十胡十须潜入到心十爱十的胶化体里……但他没有继续做下去。他太笨了,这项工作需要更多的东西。这儿……”他用手指敲鼓自己的脑门子,在低垂的灯光下,他那好象是用淡黄色的骨头车出来的光头,闪闪发亮。“蒂希,我要去工作了。我不愿意多说了,因为这是专家的事,而真正了解我的工作的重要意义的专家还没有诞生……一句话,我发明了蛋白质高分子,人们可以确定它的发展型号,就象人们拨一只闹钟一样……不,这是一个不恰当的例子。您知道双黄蛋吗?”
“知道,”我回答,“但是这与它有什么关系呢?”
“您马上就会知道的。一只受过十精十的蛋分成完全相等的两半,从中产生两个完全相同的个体,两个新生儿,两个孪生儿。现在您可以想象出育种方法,根据这个方法,人们用一个活着的成年人,详细检查他的机体,就能做出过去诞生他的那个十卵十的另一半。因此随着时间的推移,可以为这个人造出来一个双胞兄弟来……您懂吗?”
“怎么?”我说,“即使这是可能的话,您得到的只不过是十卵十的一半——立即会死去的胚胎……”
“对别人可能是这样,而我却不会如此。”他以冷静而自豪的口气说道。“这种人造的半十卵十,已经确定了它的发展型号,我把半十卵十放到有养分的溶液里,在孵十卵十器里,可以说是放在一个机械的子十宫里,我用比正常发育速度快一百倍的速度促使他的发育,以便取得成果。三星期后,胚胎变成一个小孩,在其他措施影响下,一年之后,小孩子已长成十年的孩子;再过四年后,他已是四十岁的人了——怎么样,这就是我已经做完的事,蒂希。”
“一个侏儒!”我大声喊叫起来。“这个炼金术士的梦……我懂……您声称……就算是这样吧,您以为您创造了这个人,就有了杀害他的权力,而我就会同意这一罪恶行径了吗?噢,您是大错……大错特错了。沙苏尔……”
“这还不是问题的全部,”沙苏尔冷静地回答道。他的头好像是直接从不成形的驼背方块上长出来的。“首先当然要在动物身上进行试验。在玻璃杯里,您看到有成对的雄鸡、家兔、狗——在贴着白标签的容器里,放的是真正的原生物……在其他贴着黑标签的容器里是我创造出来的双胞胎复制品。它们没有什么区别,如果您取下标签,就不可能区分哪个动物是自然方式生出来的,哪个是生于我的蒸馏瓶……”
“好极了,”我说,“那么您为什么要把他杀死呢?为什么呢?他的智力发育不完全吗?身十体发育不健全吗?即使如此,您也没有权利……”
“别侮辱我!”他怒吼起来。“他的智力当然是旺盛的,蒂希,身十体发育也很健全,在人十体方面与原生物的所有特征丝毫不差……在十精十神方面它比原型有更大的发展可能……对,这比创造一个双胞胎更进了一步,是比双脑胎复制品更完美的作品……沙苏尔教授战胜了自然界。战胜了,您懂吗?”
我默不作声。他站起来走进容器,踮起脚尖扯下已经破了的帷帐。我不愿去看,但我的头不由自主地探了过去。我透过玻璃,透过混浊的酒十精十层看到沙苏尔的十精十疲力竭的脸……他那浮动着的象大背包似的驼背,他那在溶液里飘动,象湿十透了的黑翅膀的夹克下摆……看到了他那闪烁着微弱白光的瞳孔……几经湿十透了粘在一起的褐色小十胡十子…”
我站在那儿,好象被雷击中一样,而他尖声呼叫:“您怎能要求一个产品永垂不朽。一个人,尤其是人工造出来的人是会死的。这与他不会分解成尘埃有关,留下一个纪念品……对,就是这个原因。蒂希,可是后来他和我发生了重大约意见分歧。因此不是我,而是他进了容器里……是他……他,沙苏尔教授,而我还是我自己……”
他格格地笑着,但我没听见他的笑声。我感到如堕深渊。我从他那活生生的、愉快的扭歪了的脸上看到另一个无生气的脸,它象一个可怕的水下生物在玻璃板后漂浮着……但我没有开口。
这时夜深人静,雨早已不下了,只有檐沟发出的丧钟般的响声,好象随着疾风远逝,停息,时而又回来了。
“您让我出去。”我说,但是我辨别不出我的声音。
我合上眼,又用低沉的声音喊道:“让我出去,沙苏尔。您获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