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华 译
大历五年五月二十日(基督教日历上的公元770年5月),我同老诗人杜甫一道从长十江十顺游而下。
杜甫那时已经衰老了。然而他的诗篇,那诗篇中的意境,却永远不会衰败。在我所有遇到的人中,杜甫是最开化、最有趣味的一个,这说明了我为何长时间地生活在那个时代。从那时起,我就怀疑这种自身十分含蓄的、令人感兴趣的艺术不是关于被低估了的人类文明的要素。在许多时代里,表现得有趣味被视同于轻浮。由此可见,人类几乎不懂得什么是重要的。然而杜甫懂得。
虽然这圣人已疾病缠身,骨瘦如柴,他还渴望能在去世之前重游白帝城。
他说:“尽管我担心憔悴如鬼魂的我,出现在叫白帝的这个地方,会使得那个白衣骑士幽灵向我发出最后的攻击。”
白色在中国确实是举丧的颜色。但是我奇怪一个双关语就会使那些幽灵大动干戈吗?它们对言词是那样敏十感吗?
“幽灵除了语言之外还能了解什么呢?”杜甫回答说,“我并不相信幽灵能够吃饭成者喝水,虽然有人听说他们在门口哀号。他们是不得已而过着乏味的十精十神生活啊。”他轻轻地哭了起来。
这话是带着情绪说的,因为可怜的杜甫刚刚被迫戒了酒。当我提起酒那种东西时,他说:“是啊,我疾病缠身,只身一人地在生命的边缘上徘徊。恐怕会摔下去,所以一定不能再喝酒了。”
有人或许会认为他这话表现了自我怜悯。而我却再次感到他的话是超脱的,并且是并不自怜。他的怜悯与所有那些年迈的、毫无准备而又面临死亡的人是一样的。虽然,如杜甫自己所说:“如果我们没有准备好去死就可以不死的话,这个世界就会到处都是没有准备好的人了。”他的话是如此有趣,我不由得笑了出来。
船行到白帝城,靠了码头,我便搀扶着这位老人上了岸。这就是我们来看的景致:无数巨大的白石头从湍流的水中钻出,攀上河岸,继续向前伸展,在一片田地上,雄纠纠地站定在那里。
社甫十精十神抖擞,使我为之惊叹。在布满鹅十卵十石的沙滩上,摆着一个小吃摊。一个小贩在那里叫卖,吸引了大部分旅客,有一些人登上观景楼,在那里惬意地观风赏景。而这位老诗人却非要出去步履十江十边的群石。
我们站住,仰视着耸立在我们面前的石堆。这时,社甫说:“很多年以前,当我第一次游至此地时,我还是个年轻的学生。我自然而然地对这些石头的起因发生了兴趣。我找到了州府的州吏向他打听。他说:‘老天爷让后羿,把这些石头从天上射下来的;这是第一种说法。一位伟大的国王把这些石头摆在那儿,为的是纪念长十江十水向东流;这是第二种说法。再有一种解释就是这些石头在那儿纯属偶然。’于是我问他个人倾向于哪种解释。他答道:‘年轻人,我明智地对这三种都相信。在有更说得过去的解释之前,我要一直相信这几种。’你能想象谨慎和轻信——极端的怀疑——能够结合得比这更巧妙吗?”
我俩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这位州吏真是很会处世啊。”
“的确如此。甚至我还没有离开他的公堂,他便退到旁边一间屋里去了。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我对他说的话感到不解。一位伟大的国王纪念长十江十水向东流。真乃蠢举。我只能用一首诗,借助它来把这样的蠢事忘掉。”
我笑了。我想仿佛记得他那首诗,便对他吟了出来:
“我无同心结,记忆李夫人;
小王祭十江十水,自身落埃尘。”
“诗中兴趣无穷啊。”杜甫应声说。“你吟的那样美妙,而且记得那样准确。但是你还是让人家提醒才行。”
“先生,刚才我很快就说出来了嘛。”
我们在群石中漫步走着,看着那湍流的十江十水,时而停留在一块十江十中巨石的脚下,打着转儿嘻闹,然后又呼啸而去,冲过长十江十的峡口,奔向大洋。
杜甫说他相信那些大石头是诸葛亮摆在那儿以作纪念的。石头是按照一个有名的阵势排列的,在三国的战争中,诸葛亮就是靠这个阵打了许多胜仗。
杜甫停了一下,接着问我:“在这样的时刻你是不是想得很多?”
我深思着,想到能遇见一位对他人思想怀有真诚兴趣的人,不管他是年轻还是年长,确实很不容易。
“石头是那样坚十硬,水是那样滔滔不息,我觉得我应该想得很多。但恰恰相反,我的头脑很固执,什么也没想。”
“得了,得了,”他责备道,“河水流得太快了,容不得你想起什么。假如这是静水……”
“先生,即使它流得这样快,它也是水啊。”
“嗯,我得和你好好谈谈,要不我就得离开你。但是,请看看这些砾石,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我很想知道我们是否看到了同样的东西。”
他的表情告诉我他的确希望我说些什么,而不要开玩笑。我顺着十江十岸望去,只见各种各样的石头,按照十浪十潮的安排,静静地躺在那里。我的目光从小小的沙粒移向人头大的石块。
“我承认我看不出什么引人注目的地方。虽然我从前没有来过这儿,但这里的景色并不陌生。在任何流水湍急的河畔或沿着黄海的岸边,你到处可以看到这样的小河滩。”
虽然他承认过他近来看不远了,此刻他却凝视着河的那边。这使我颇为不解。我感觉到,此刻他内心孕育着的知识正在上升并达到了顶点,所以我要表现得更无知,以便让他说更多的话。
“每年都有成千上万的人到这个地方来,”他说,“他们来赞美诸葛亮的巨大宝石。尽人所知,这就是八卦阵,当然,大东西都令人赞美。假如一个人不是每天都领悟到这种赞美,赞美对于十精十神来说便是一种非常的满足。如同我第一次到此地来时一样,我现在也在赞美,只是为了不同的东西而已。我赞美的是河摊上的那些石头。”
一阵微风吹来,使我闻到了一股诱人的香味,恐怕是来自小摊贩火上热着的螃蟹姜汤吧。小摊摆在远远的河滩上,旁边停泊着我们的船。贪吃使我有点按捺不住了。由此我想到,人在老年之前应纵十情行乐,不使身十体受苦,因为身十体先于十精十神逝去。在杜甫还未张口之前,我便似乎猜到了他要说的话会使我大为不悦。我遗憾地想到他可能会承认仅仅石头的数量就会给他留下深刻的印象。然而他下面的话却出乎我的意料。
“人们大都赞美这些大石头,因为没人说得出它们的起因。我们倒应该赞美这些小石头,因为它们摸得着,握得住,能被理解。咱们来在它们上面走走吧。”
我随着他一道在小石头上走着。先是一段难走的覆盖着沙砾的河岸。在向海边伸去的岸上,这些沙砾越变越大。接着便是一片纯粹的沙地。马上,又是为数不少的鹅十卵十石,其中有的越走越大,直到我们遇到一堆粘在一起的石头。杜甫见到它,没有从上面迈过去。我们绕过去,又是更多的沙子,衔接着一片很圆的,如一个人拳头大小的石头。后面是更多的沙砾。我们越走越困难,杜甫不时地把手拄在我的胳膊上休息一下。这一片片紧挨的石头不光横向躺在河滩上,而且一直沿着河滩伸延,想躲也躲不开。纵向的石头群被一行行海草和小小的白贝壳隔开。
“够了,实在是够了。”杜甫说道:“现在你能看出这个河滩的不凡之处了吗?”
“我承认我发现这是个平凡得令人厌倦的河滩。”我答道,掩饰了我的思想。
“你看到所有这些石头怎样根据它们的大小而堆积起来。”
“先生,那也没什么。您倒不如让我赞美这样的事,就是课堂里的学生是根据他们的个子来分级的。”
“哈!”他站在那儿盯着我,一边笑着,一边捋着他的又白又长的十胡十子。“但是,我们承认学生分级是根据老师的意志。而这成千上万的石头被分类是根据谁的意志呢?”
“这跟意志没有关系,完全是取决水的流动。水的流动是滔滔不息的,而且是随意的。人们可以把这说成是无生命体的游戏。”
杜甫咳嗽起来,接着把唾沫从他薄薄的嘴唇上抹去。
“虽然你自称出生在遥远的未来——这点对我来说似乎是不平常的,但你对这个自然世界的演变还是很熟悉的。所以象大多数人一样,你看不出这周围的石头有什么出奇之处。假定你出生在——”他停下来向四周看了看,又向上望去,直到他那年老昏花的眼睛所能看到的地方——“假定你是在月亮上出生的,一些圣人说那是个僵死的世界,没有生命、女人和酒……假如你飞到这个世界上来,并在周游它的时候,看到到处的石头都是按照大小排列的,就象这儿的石头一样。不管你去到哪儿,在任何一个海滩上,你都看到这个世界上的石头是按照大小排列的。那么你会想到什么呢?”
我犹豫了——杜甫离我太近了。
“我相信我的思想会转向螃蟹姜汤,先生。”
“不,不会的,如果你是来自月亮那就不会的。如果传说是正确的话,月亮上绝对没有螃蟹姜汤。你将被迫得到这种必然的结论,就是这个世界上的石头,如同你的那些学生一样,是被一个高超的智慧所分类的。”他竖十起了棉衣的领子,挡住那清爽的微风。“你会相信,那个智慧是专一的,它的头脑的确是可怕的,只是充满了思想——没有语言,因为语言是人类才能有的——但是有数字,这是非人类也能有的。你会理解那个智慧,它是在一个禁令之下漫游世界,挨个测量成千上万个石头的大小和重量,根据大小把它们分成堆儿。都是毫无意义的堆儿,甚至没有任何装饰特色的堆儿。占的地方越多,你见到的堆儿也越多——成千上万的堆儿,每一堆包含成千上万块的石头——你也就变得更害怕。最后你会得出什么结论?”
我有点不快地笑道:“那还是在家呆着为好。”
“可能是这样。然而你或许还会得出这样的结论,在家呆着没用。因为在大地上出没的那个智慧只是对石头感兴趣,这点你是能理解的。由此可以得出这个智慧对其它任何东西,特别是对弄坏它十精十心制做的工艺品的任何东西是怀有敌意的。”
“譬如人类?”
“非常正确。”他指着河滩说道。在河滩上,我们同行的旅客中,有的坐在鹅十卵十石上,有的在踢着石头玩儿。他们的孩子们正将石头堆成堆儿,或者往长十江十里扔。“这个智慧——勤奋、专一,相当地有条不紊——很快就会对正在把自然井井有条的东西,极为变得杂乱无章的人类感到特别厌烦。”
想到他开始被自己幻想所惊骇,我便说:“这大概是写首诗的好题材,也就是这样。咱们回船上去吧,我看到水手们正在上船呢。”
我们沿河岸走着,小心翼翼地恐怕打扰了岸上的石头。杜甫边走边咳嗽。
“那么,你认为我所说的关于出没在这个大地上的那个智力,只不过是写一首诗的好题材?”他说。
他慢慢地弯下十身去捡起一块石头,随后将另一只手拄在后腰上慢慢地直立起来。
我和杜甫站在那儿一道看着躺在他枯瘦痪的手掌中的那块石头。没有一个特殊的词,能够形容它的形状和色彩。它的形状特别,与众不同的色彩更使人捉摸不定,时呈十奶十油色,时现白色,时而又是黑色。
杜甫凝视着这块石头,即兴做了一首小诗。
“小小石头置手中,自然历史隐其形;
时间天气全不知,一道河水看不明。”
“您不知道,但是您已经把这块石头从空间和时间束缚中解放出来了。能把它十交十给我吗?”我把手伸了过去。
他递给了我,我们便朝小吃摊走去。这时,他更轻声地说:“为了增进身十体健康,我们有时服难吃的药;为了增强智慧,我们也要接受肮脏的思想。你——这声称出生在遥远未来的人——能不相信我所说的那个热十爱十石头但憎恨人类的智慧吗?我要求你认为我的想象可能是正确的,哪怕是一会儿,是否过份了……”显然,他的思绪有点乱了,因为他停了一下又说道:“一个人有预测这个世界神秘本质的能力吗?或者稍有这样的愿望便是极端的利己,会受到白衣骑士的惩罚?”
“让我给您盛碗汤吧?先生。”
小贩给我们一人一个草垫,让我们铺在石头上坐。我们将草垫卷起来坐下,喝我们的螃蟹姜汤了。这位圣人一边带着老年人那种不利索的声音嘬汤,一边凝视着远处那永不平静的河水。河上叶叶黄色的风帆向大海源源飘去,挂在黄色的地平线上。
他刚才高兴、甚至是嬉笑的神情已然消失了。我可以看出,甚至这黄色的远景都可以引起他的联想——可能又是欣慰的又是痛苦的——很快他自己就会旅行到一个遥远的国度去了。
我默默地背着他的小诗:“时间天气全不知,一道河水看不明。”
孩子们在我们周围玩耍。他们的父母们慢慢地走上船的跳板,招呼着他们。
“你喜欢这些大石头吗,尊敬的先生?”一个男孩子冒失地问杜甫。
“我喜欢它们胜过它们所纪念的战争。”杜甫说罢,伸出一只枯瘦的手拍了拍这个男孩的肩膀。孩子羞怯地笑了一下,便去追他的父亲了。我从前就曾注意过老年人是如何渴望抚十摸年幼的人。
我们也登上船的跳板。杜甫已显出很吃力的样子。
黑云从天里翻将出来,在大地上投下了移动的十陰十影。我把杜甫扶进我们为这次旅行租的一个小舱里休息。他毫不在意地坐在光秃的板凳上,急促地呼吸着。而我想起了他所提到的战争,那是我在几个世纪以前停下来目睹的。真算不了什么。
在我们头顶上的甲板上,响着水手们光着脚啪嗒啪嗒的脚步声。踏板带着吱嘎的声音被慢慢地拉了起来,接着便是扬帆的产音。风吹动了船,船上的每一块板都对大自然吐出的这口气做出了回答。随后,我们顺着长十江十能够改变石头形状的伟大航线,向大海滑去。动作的和谐使整个船变活了。船的每一个部分都互相摩十擦着,有如一个人在跑步时他内部机体的运动一样。
我转向杜甫,他眼神呆滞、嘴张着。一只手抬起来抓他的十胡十子,之后又落了下去。他摇摇晃晃地向前倒下——我赶紧扶住了他,设让他摔倒。在我手里他似乎是轻飘飘地没有重量,他嘴里迸出了一个含糊不清的词,接着便是一声沉重、颤十抖的叹息。
白衣骑士来了,杜甫的灵魂去了。我把他平放在条凳上,深情地看着他那可尊敬的躯体。之后,我爬上甲板。
船的右舷站满了旅客。他们一边看着向后倒去的黄褐色的河岸,一边发出兴奋的喊叫十声。当我招呼他们时,他们都静了下来,专注地望着我。
“朋友们,”我喊道。“伟大的、受十爱十戴的诗人杜甫死了。”
雨从西边洒了下来,乌云遮住了太十陽十。
我有力地划着水,游回这位圣人所说的遥远的将来。我的外形开始根据时间的压力而流动和变化。我的本质有时象一条河,有时象一座山。然而我总是紧紧地握住从杜甫手里拿过来的那块石头。
回来了,我终于回来了。回来十经过了浩瀚的太空,然而这只是整个天体的一角。整个人类早就离去了,所有的生命都消逝了。只有这伟大的无生命的使生命还在运动着。在那儿我可以坐在这环抱世界的海滩上,无休止地安排那一块块鹅十卵十石的命运。从细小的沙砾到巨大的圆石,我都可以根据我的意愿将他们分类。在那次消遣中,我体会到了无穷的乐趣,因为它是永不会使人疲倦的。
只有杜甫的小石头,我把它另外放着。所有在这个包罗万象的世界上生存过的人中,杜甫曾经是同我最近的——我说“曾经”,其实他永远是。我只要愿意,便可以回去看他。因为只有他最接近于理解我的纯粹是由于预言而产生的存在。
甚至他的理解失败了。他需要把他的理解力再向前推动一步,并体会这些创造石头的微小的自然力是如何创造人类的。在大地上附着的那个智慧对人类不怀敌意。恰恰相反——我对人类怀有我对最小的鹅十卵十石所怀有的共同情感。
啊,把这块小石头放在我身边吧!我以前从没有见过这样的小石头。它表面的色彩,看——不是很珍奇吗?
我把它放在这个世界另一边的一个特殊的河岸上。
杜甫的小石头决不能被隐藏起来;渺小的国王纪念河水,而这块石头将纪念杜甫不朽的思想长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