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主页
天涯知识库 · 短篇科幻小说精选
目录
位置: > 外国文学 > 短篇科幻小说精选 >

《大提琴独奏作品第12号》作者:[美] 玛丽·罗宾耐特·科尔

吴箴 译

在一次事故中失去一只手后,他面临一个可怕的选择——永远放弃自己的音乐事业,或是养育一个自己从心底里憎恶的孩子。

钥匙掉了。哐啷落在木地板上。朱利斯看着它们,不情愿地瞥见了纱布包裹的断肢。两周前,那还是他的左手。事到如今,他本应该已经惯了,不该再把东西从右手到左手,但他总感到那只手还在。

那种战栗又开始了,手和膝盖处都开始颤抖。朱利斯用右手——他唯一的一只手——捂住嘴,免得吐出来。为了让自己平静下来,他在脑海中演奏巴尔帕尔的练曲第一号,这首曲子重点在于弓法,注意力集中在右手。忘掉左手。当朱利斯八岁时,他就在一把块头几乎和他一般大的大提琴上学会了这支曲子。记忆中琴弓碰触琴弦时的震颤感传到右手。不要去想指法。

“朱利斯,你还好吗?”

翠瑞的声音吓了他一跳,他没听到开门声。

朱利斯放下手,睁开眼。他的妻子站在公寓门口,门里透出的灯光勾勒出她的剪影,蜷曲蓬松的头发垂在脸边,在背光中几乎漂成了白色。

他抓起地上的钥匙。“我很好。”朱利斯凑上去吻了吻她,不想让她发现他在发抖,但翠瑞转开头,用手捂住嘴。

“不,抱歉,我……我有点不舒服。”她的上嘴唇上覆盖着一层细汗。朱利斯用那只好手环住她拉进怀里。

“对不起,是孩子吗?”凑得这么近便能闻到丁香香水中夹杂着呕吐物的酸味。

想象中的那只手在搐。

她微微笑了笑,把头靠在他肩上,“每次呕吐的时候,我就想这至少证明孩子还在。”

“这次会没事的。”

她叹息着,好像刚得到了一份礼物。

“也许吧,两个月了,到明天。”

“是啊。”他的嘴唇拂过她的头发。

“哦……”她的肩一紧。

“你的经纪人打电话来。”

朱利斯僵住了。他的经纪人,一只手的大提琴手还能有什么吸引力?“李欧纳说什么了?”

“他想和你谈谈,没说为什么。”

翠瑞走开了,又去整理过道五斗柜上已经码放得非常整齐的杂志。

朱利斯没去阻止她。他已经不想再对她解释那场意外不是她的错。他们俩都清楚,如果不是翠瑞坚持,他是不会参加那次旅行的;他会留在旅馆,为一场即将举办的音乐会做排练。

他把钥匙扔在五斗柜上,“是吗,也许他为我联系了一场演讲。”

咖啡店里,朱利斯笨拙地摸索着钱包时,感受到咖啡师的目光。李欧纳用短胖如香肠的手指去拿钱包,“让我来吧。”

“不!”朱利斯咬紧牙关,紧握住光滑的皮革,“我必须学会。”

“好吧。”李欧纳用纸巾轻轻拍掉脸上的汗珠,等在一旁。身后队伍里的人不耐烦地跺着脚。每一下足音,每一声咳嗽,都抓挠着他的神经。一个女人轻声说:“朱利斯·森福德,你知道,那个拉大提琴的。”

朱利斯差点转身把钱包扔到她脸上。她到底是谁?出事前她听过他的演奏吗,或者只不过在晚间新闻里看到了他?从出事以来,他的唱片销量飙升。

他还没死呢,但也算差不多了吧。

朱利斯咬住两颊的肌肉,用残肢把钱包压在柜台上,嘴里尝到了血味。纱布勒进嫩肉里,但钱包纹丝不动。

他用右手出信用卡。这种做法很愚蠢,但感觉很好,不过他几乎立刻就开始痛恨这感觉。

作为庆祝,想象中的那只手轻弹出维瓦尔第的F大调奏鸣曲的开头几小节。朱利斯重重地把钱包压在柜台上,想用每一下跳动的痛感驱散脑中关于那只手的记忆。没去看咖啡师的眼睛,他拿起冰拿铁走开了。他不想去追究她的眼中究竟是怜悯还是赤的好奇。

李欧纳已经在外面选了张桌子,朱利斯跌坐到他身边的椅子里。“嗯?”

“呃。”李欧纳啜了口摩卡,“如果你不需要再去学那些会怎么样?”

“什么?拿信用卡?”

李欧纳耸耸肩,轻拍着后脖颈,“如果能让你再弹琴,你愿意用什么去换?”

朱利斯的心猛烈撞击着肋骨。他紧捏着塑料杯,克制住自己不要把它扔向李欧纳,“什么都行。”

老头看向别处,像蜥蜴一样吐了吐舌头,“这是个夸张的形容还是你真的愿意出自己的一切?”

朱利斯颤抖着将断肢直直地伸到李欧纳眼前。想象中的手指随着虚幻的音乐跃动着,“如果魔鬼就坐在我们身边,要求我用自己的灵魂做个易来换取那只手,我会的;如果有需要,我会把你的也出去。”

“好的,”李欧纳的额头上沁出汗珠,“除非它已经把我的拿走了。”他把一张报纸从桌上推过来,报纸打开在艺术与休闲版。

“斯韦特兰娜重返花样滑冰赛场大获成功。”

朱利斯盯着这篇文章。她曾因患上骨癌失去一只脚。两年前,人们说她再也不能滑冰了,但现在她又重返奥运赛场。

“怎么做到的?”

“利用胚芽。”

朱利斯用手掩住嘴,“我以为那是不合法的。”

“在这儿,是的。加尔各答?不。”他的舌头又轻弹一下,通常这意味着下面才是问题的关键,“但是所使用的胚芽必须来自有血缘关系的胚胎,这样可以减少排异的可能。”他顿了顿,“斯韦特兰娜怀孕了。”

脑中的那只手僵住了。

“我认识她的医生,”李欧纳弹了弹报纸,“我能把你弄进去。”

翠瑞坐在起居室里看一份婴儿用品目录,朱利斯走进去时她笑了笑,但目光却没离开光滑的纸面,“李欧纳说什么了?”

朱利斯在门口踌躇了一下,然后轻松地在她对面的沙发上坐下,“他有办法还给我一只手。”

目录落在咖啡桌上,书页拍打着木桌。翠瑞瞪着他的断肢,嘴无声地张合着。

“是非法的。”想象中的手指敲击出急促的节奏,“它……”他停下来,摩挲着纱布上端的左臂减轻痛楚。她太想要这个孩子了,“像这样的日子,我觉得自己和死了一样。”

翠瑞从咖啡桌上探过身抓住他那只好手,“无论多大代价,朱利斯。”

他颤抖着拔出手,“医生可以把胚芽移植到断肢上,让我的手重新长出来,但手术必须在疤痕组织形成前进行。”

“不算太坏。”她从沙发上站起来跪到他身边,“我不介意搬去其他国家,只要那个手术是合法的。”

他咬着嘴唇点点头。

翠瑞的手抚着他的头发,冰冷柔滑的手指从发丛直捋到脖颈。“嘿,甜心,怎么了?”她问道。

怎么了,她想知道怎么了。战栗又开始了。“它必须是有血缘关系的。”他答道。

她僵住了,手悬在空中,仿佛在等待指挥的指示开始下一个动作。朱利斯直盯着地毯,直到翠瑞把手移开。她的手从他背上滑落,她站了起来。

“有血缘关系?”

他点点头,“这样可以减少排异的可能。”

“那么说它未必有效?”翠瑞抱起双臂。

“我别无选择,”他举起断肢让她看,“你知不知道这说明了什么?我不能演奏了。”

“你可以去教课。”

他干笑一声,“这不一样!音乐是我的一部分,我不能听任它被糟蹋。我是说,你能想象我和那些八岁大的孩子们在一起吗?上帝,还不如现在就杀了我。”

“对不起。”翠瑞的脸色发白,皮肤在灯光下几乎变成了半透明的。她转身走到窗前,“你想让我怎么说?”

“说好的,说你能理解,我……我只想告诉你各种选择。”朱利斯穿过房间站到翠瑞身后。他伸手想去拥抱她又停住了,盯着他的断肢。他记得旅游巴士倾侧过来压住他搁在窗外的胳膊,切过他的手,把它压碎了,“我本该待在房间里。”

“什么?”

“没什么。”如果不是她坚持,他是不会去的,“我们可以再要孩子。”

“可以吗?”她脖子上有一根青筋在跳,“两年了,朱利斯。”

“你之前流产了。”脑中的那只手握紧了拳头,“你也可能再度流产。那样的话你没保住孩子,而我还是没有手,这就是你想要的?我再也不能演奏你就高兴了?”

翠瑞的背挺直了,她摇了摇头。

朱利斯捏了捏鼻梁骨。他已经想得太远了,但她必须明白,“我很抱歉,我刚发现有这种可能,这是事故发生后我第一次感到有了希望。” 他把手放到她肩上。她颤抖着,肩膀像琴弓一样紧绷着。

“对不起。”

她点点头,但没转身。

朱利斯等待着,但翠瑞继续看着窗外。他抱了她一下,走开了。

“朱利斯?”他走到房间中央时她开口了,“我们应该去。”

他站定了,不敢看她,“你的意思是?”

“是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几不可闻。

“因为我不想强迫你做任何事。”他尝到自己嘴唇上伪善的味道,但他需要这么做,她应该明白。

这时她转过身面对着他。她的脸上,颧骨和黑眼圈都因为生气而泛起红色,“你给我两个选择,把你的手还给你,或者养一个你憎恶的孩子。你觉得这算选择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

翠瑞摇了摇头,不接受他的道歉,“告诉李欧纳我同意了。”

她转向窗户,把头靠在玻璃上。

“翠瑞。”他停住口。他不知道说些什么能让她感觉好过点,同时又得到他想要的。他需要这个。他拉扯着断肢上的绷带。如果他又能演奏了……“你要知道这对我意味着什么。”

“我知道在你的心目中我不是第一位的。我说我同意,我不能再给你什么了。”

朱利斯盯着她不肯原谅的后背,“谢谢你。”

他离开房间去给李欧纳打电话,抓话筒的手颤抖着。楼下门厅里传来浴室的关门声,翠瑞一声又一声地干呕。朱利斯把话筒紧紧压在耳朵上,开始在脑海里演奏怀尔德的挽歌。

他的注意力集中在手指上。

怀尔德作品第12号的最后一个颤音从朱利斯两腿直传入他的胸腔。他放开琴颈,曲伸着左手手指。

李欧纳坐在房间对面,低着头,下巴缩到了脖子里。朱利斯咽了口唾沫,吞咽声和他第一次在李欧纳面前面试时发出的声音一样响亮。

李欧纳抬起头来,“那是什么曲子?”

“大提琴独奏曲,回旋曲形式的挽歌,作品第12号。”朱利斯抚着大提琴丝绸般柔滑的木面,掌中的汗水在乐器表面留下一层薄膜。

李欧纳咕哝着,伸出舌头润了润嘴唇,“好吧。”

“好吧?”老天,这人在要他的命。朱利斯低下头,一边解开琴弓一边等待裁决。

“有翠瑞的消息吗?”

“我生日时她送了一张卡片。”他的左手搐了一下,“你不想说说自己的看法吗?”

“谢绝他们的邀请。”

朱利斯差点把弓扔了,“你在开玩笑吧。那是卡内基音乐厅!我已经为之奋斗了三年。”

李欧纳俯过身来,“朱利斯,我给你的意见错过吗?”

“三年了,李欧纳。”除了时间,他还失去了很多,只为了能重新演奏。

“接受某家响乐的邀请,重新积累经验,至少你可以不用面试。”

“你骗我。”

“是你询问我的意见,作为你的经纪人……”

“其他经纪人会让我接我想接的邀请。”

“当然。”李欧纳耸了耸肩,起身向门口走去,“接受吧,你会场场爆满,但人们听过你的演奏之后,你能接到的只是新奇马戏的邀请了。”

他的话音在大提琴的琴腹里引起了共鸣,“你还没准备好,你的演奏好像分裂成了两部分。”

朱利斯再也没想到会听到这番话。他夹紧两膝间的大提琴,好像易碎的木片能帮他抵挡严酷的事实。

“要花多长时间?”

他在门口停住了,“之前你花了多长时间成为世界级的大提琴家?”

“十五年……”十五年苦练练曲,在各响乐里奋力爬升。

“这就是你要的答案。”李欧纳关上门。

在朱利斯的左手里,过去那只想象中的手又在搐。它弹起了巴赫的D小调奏鸣曲。他捏住自己的手,但手指却不肯停下。

推荐阅读

约翰克利斯朵夫> 偶像的黄昏> 大长今> 沉船> 窗边的小豆豆> 沉思录> 百年孤独> 爱的教育> 奥德赛> 阿甘正传>

阅读分类导航

唐诗四大文学名著宋词诸子百家史书古代医书蒙学易经书籍古代兵书古典侠义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