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志民 译
他的手表相当准,30年来分秒不差,是父亲遗留给他的。
今天他第一个来到编辑部,抬头一看,墙上的挂钟才6点。再看自己的手表,竟已指着7点了,足足快了一个钟头。真不可思议!
的确,他来上班时,天都没亮,街上也几乎不见人影。
编辑部里也没有人,只有天花板上的两盏灯亮着。办公桌上电话机、打字机,外加一个白瓷浆糊缸统统挤在一堆。
眼下天黑人静,但再过一个小时一切就会活跃起来。新闻处处长艾德·莱因要7点半才来,采访部主任弗兰克·迈克也要随后才到。
他十十揉十十了十十揉十十眼,显然睡意未消。本来他还可以再睡一个钟头的……
可别怪表!事实上他今早并不是按表指的时间起的十床十,而是被闹钟吵醒的。闹钟也整整快了一个钟头。
“真是怪事!”他大声说着,走向自己的工作台。突然他发现打字机旁有个东西在动,那东西形如老鼠,发出金属光泽,亮锃锃的,仿佛还有一种魔力。他犹如生了根似的提不起脚来,喉咙发干,心口烦闷。
这奇怪的东西端坐在打字机旁,死盯着他。尽管它没有眼睛,没有嘴巴,但他确有一种老被它盯着的感觉。
他伸手去拿白瓷缸。浆糊怎么能乱放呢!可瓷缸却抢先紧随那怪物躲开,向桌边滑去。忽听哐当一声,它跌落在地,摔得碎片四处乱飞,黏十糊糊的东西撒了一地。
那锃亮的东西头朝下裁倒在地,爪子磕得叮当响,但它马上又翻身而起,迅速逃窜。
他气愤之极,摸十到一根铁棍,顺手掷了过去。铁棒落在那家伙的鼻尖前,戳进了地板,溅起少许木屑。
铁鼠吓得往后一退,马上灰溜溜地钻进壁柜门缝里去。壁柜里放着墨水、纸张和其它办公用品。
他赶上去,用手往柜门上一拍。嗒的一声,门关上了。
他背靠柜子,仔细一想,不免心里发十毛十,甚至有些害怕。那鼠样的东西,或许就真的是一只老鼠,一只银鼠。
但它却没有尾巴,也没有嘴,而且老是盯着我看。
他自言自语说着,离开了柜子。佐·克雷因呀,你可是神经出问题了?
这可不是什么妖魔鬼怪。这种事不可能发生在1962年10月18日清晨的此时此刻,不可能发生在20世纪一个普通人的生活中。
他转过身去,抓住门把手,想把门打开。可把手不听使唤,门怎么也打不开。
他心想:门怕是在我拍打的时候,无意中给锁上了。我没有钥匙,钥匙在朵罗蒂那里。但是,她一向都是让这个柜子开着的,因为那把锁有问题,一旦锁上,就很难打开。她常常不得不去请门卫来帮忙,或许,我也得去请门卫或钳工来?我这就去请,把情况说清……
可说什么呢?说我看到一只铁鼠钻进柜子里去了吗?还有,铁棒还插在房十中央地板上呢!
克雷因摇了摇头。
他走过去把铁棒拔十出,放回原处,又收拾了一下瓷器碎片、木屑和浆糊。这才回到桌前,取出三张白纸和一张复写纸,并把它们装到打字机上。
谁知,他连键都还没触到,打字机就自动打起字来。他惊呆了,定定地坐着,看着。机头在来回移动着,很快就打出一条字来:
别乱来,佐。别把事弄糟了。否则你会倒霉的。
佐·克雷因把纸十抽十出,十十揉十十做一十十团十十,扔进字纸篓,然后到小吃店喝咖啡去了。
“您知道,鲁依,”他对店老板说,“当你孤身一人在家时,你常会产生各种各样的幻觉。”
“对呀,”鲁依附和说,“我要处在您的情况下,早就发疯了。既然您在您屋里感到苦闷、空虚,甚或害怕,那您最好马上把房子卖了。那房子就像一个死去的老太婆,留有何用,马上卖了吧。”
“我不能卖!”克雷因语气坚定,“它是我祖上传下来的。”
“那您就娶个老婆吧。”鲁依劝道,“您老是单身过日子总不好嘛。”
“现在已为时过晚。”克雷因说,“请别为我十操十这份心了。”
“哎,我还藏着一瓶陈酒呢。我不能就这么亏待您,真不该啊。要不,我在咖啡里给您倒上一点?”
克雷因摇了摇头。“不了,我马上就要干活去了。”
“真的不想要?我可不是为了赚钱,纯粹只是为了友谊啊。”
“不了,谢谢,鲁依。”
“也许,您现在也产生了幻觉吧?”
“幻觉?”
“是的。您刚才说过,当您孤独时,你会产生幻觉。”
“这话我说过,不过,那是为了用词高雅而已。”克雷因解释说。
他很快喝完咖啡,回到编辑部。
现在一切都已正常。艾德·莱因在训斥着某人,弗兰克·迈克在删改竞赛报晨版号外。来了两名采访记者。
克雷因斜起眼睛偷偷地看了壁柜一眼,柜门仍旧紧闭着。
采访部主任办公桌上电话响了。主任拿起话筒,听了一会儿,然后就把话筒移开,用手捂住送话器,不让对方听到他下面的话。
“佐,”他喊道,“您来接。有个疯子坚持说,他好像看到一台缝纫机自己会在街上跑。”
克雷因取下自己的电话。
“请把245号转给我。”他向接线员请求。
“是盖拉德吗?”对方先问,“喂,是盖拉德吗?”
“我是克雷因。”佐说。
“我要找盖拉德。”听筒里重复着,“我要跟他通话……”
“我是《盖拉德》报社编辑部的克雷因。有话请讲。”
“您是采访记者吗?”
“是的。”
“那么请听着,我把一切从头到尾,原原本本地讲给您听。我在街上行走时,看见……”
“在哪条街?”克雷因打断对方,“您贵姓?”
“在莱克-斯特里街。”对方答,“是在500号,还是在600号门口,我记不清了。我正走着,迎面突然滑来一台缝纫机。我想,准是谁丢失的,可仔细一看,街上什么人也没有。这条街很平,一点坡度也没有,它是在自己溜啊……”
“您贵姓?”克雷因插问。
“姓名吗?我叫斯米特,吉弗·斯米特。我想应当帮一帮丢失缝纫机的主人,于是我伸出手去,想把它拦住,可它却闪开了。它……”
“它怎么啦?”克雷因竟大叫起来。
“它躲开了。我发誓,若撒谎,就让我下地狱!我伸手拦它,它却躲开了。好像它知道我要捉它,而它却不让我捉住似的。您听懂了吗?它躲开了,围着我兜了个圈,就改向溜了,而且越溜越快。到了十字路口,便拐弯不见了。动作是那么灵巧、敏捷……”
“您住在哪里?”克雷因问。
“我住哪里?这与您何干?您只管听缝纫机的事就行了。我给您讲这件事,目的是望您写文章见报,可您老打岔……”
“如果要我报道此事,我就必须知道您的地址。”克雷因态度坚定。
“若是这样,也罢。我住霍斯-赫普顿街23号,在艾克塞拉机械制造厂工作,是车工。我大概整整一个月滴酒未沾了,现在绝无醉意。”
“这很好,请接着往下说。”
“往下……好像没什么可说了。哦,只是当它在我身旁时,我感到,它好像在盯着我看。然而缝纫机怎么会看人呢?它又没有眼睛嘛。总之……”
“您为什么会这样认为,它是在看您吗?”
“我自己也说不清,先生。我也觉得奇怪,而且当时还有一种蚂蚁在背上爬的感觉。”
“斯米特先生,”克雷因又说,“您过去没有碰到过类似的事吧?比方说,洗衣机什么的会跑之类。”
“我不是疯子!”斯米特有些气忿了,“我若撒谎,就让我下地狱!此前我从来没见过这类事。我给您讲的,完全是真实的事,先生。我是老实人,这一点大家都知道,随您向谁打听都行。要么去问杂货店老板仲尼亚·柴柯柏松,他了解我,会把我的情况告诉您的……”
“明白了,明白了。”克雷因和气地说,“谢谢您来电话,斯米特先生。”
“你呀,加上这个斯米特先生,”克雷因在心里自语道,“两个全都疯了。您梦幻中见到铁鼠,打字机又教训你要理智冷静;这小伙子却碰到缝纫机在大街上行走。”
主编秘书朵罗蒂穿着高跟鞋咚咚咚地从他身旁走过。她满脸通红,气呼十呼地把钥匙弄得哗哗直响。
“出什么事啦,朵罗蒂。”克雷因问。
“都是这该死的门嘛。这柜子真烦人,我明明记得,我是让它一直开着的。是哪个笨蛋拿东西又把它一关,锁上了。”
“用钥匙打不开?”克雷因问。
“现在用什么也开不了啦。”朵罗蒂回答,“又得去麻烦佐治,他才能打开这锁。话是这么说,可谁知道呢……真是倒霉!昨晚,头儿打电话要我提前一点上班,为艾尔伯特松准备一台录音机,他要到北方去采访一桩杀人案,他要录点东西。今天,天不亮我就从十床十上起来,可这有什么用呢?我没睡好,连早点也顾不上吃,你瞧,怎么办呢……”
“弄把斧头来,”克雷因建议,“用斧头可以把它敲开。”
“主要的是,老为这种小事去麻烦佐治,人家也会有想法的。他说就来,可让你左等右等,再打电话,他还是说……”
“克雷因!”迈克的喊声响彻整个屋子。
“嗯!”克雷因答应着。
“有什么东西跟那台缝纫机在一起吗?”
“小伙子说,光它自个儿在街上跑。”
“那么可不可以就从这里挖掘出点什么来呢?”
“天知道,信口雌黄的大有人在。”
“这样吧,你再向那个街区的人打听一下,问问还有没有其他人看到过缝纫机在街上溜达。这材料也许能写出一篇迷人的小品呢。”
“好的。”克雷因接受了。
他预料,采访电话不过如此:
“我是《盖拉德》采访记者克雷因。打扰了。听说,你们街区有一台缝纫机会自动上街行走。顺便问问,您见到过它没有?对对。尊敬的,我指的就这件事:有一台缝纫机在溜达。不,女士,没人推它,它是自己行走的……”
他慢慢地站起来,走近查号台,翻开电话簿,找到了莱克-斯特里街区,抄了几个姓名地址和号码。他尽量拖延时间,因为他现在很不愿打电话。他走到窗前,看着天。心却飞向自己家的厨房,又有一个水池堵塞了,管道需要疏通。管子已经卸下,急待清理,重装,要是不上班该多好啊!
他回到工作台,这时迈克走上前来:“好啦,现在该说点什么了,佐!”
“那个斯米特是疯子。”克雷因指望主任改变主意。
“没关系。”主任仍坚持,“可以搞个特别的小插曲嘛。”
“很好。”克雷因只好附和。
迈克走开了,克雷因开始打电话。他得到的,正是他事先预料到的回答。
他着手拟起稿来,然而进展并不顺利。“今晨有台缝纫机自行出走,在莱克-斯特里大街逛游……”
太差劲了!他一把把稿纸十抽十出,扔进字纸篓里。
他重新装了纸,又打道:“今晨有个人在莱克-斯特里大街遇见一台缝纫机。他彬彬有礼地举了举帽子对它说……”
克雷因又把它十抽十了,重新来:“缝纫机会自动行走吗?换言之,在没有人拉它、推它,在没有……的情况下,它会自个儿到街上来散步吗?”
克雷因再次把稿纸扯下,装上新纸。但没有再打,而是起身往门外走去,他要喝水。
“喂,进展怎么样?”迈克问。
“马上就完。”克雷因答。
他在图片台旁立住,编辑盖达尔给他看了一张晨版样照。
“没什么特别迷人的,”盖达尔说,“当今所有的少女都变得特别斯文保守。”
克雷因换了一叠照片。的确,半十裸十体的美十女要比一般女子少得多,不过那位竞选花后的少女还算不错。
“如果图片社再不给我们提供好照片,那我们就得破产。”盖达尔不无感伤地说。
克雷因喝完水又在新闻部聊了一会儿。
“有什么新闻吗,艾德?”
“我们的东方记者也疯了。喏,拿去欣赏一下吧。”
那份新闻电稿写的是——
合众社麻省剑桥10月18日电加尔瓦德大学的一台“火星—Ⅲ”型电子计算机今天不翼而飞。昨晚它还好好地在原处,今早就不见了。
校方称,没人能把这台机子带出大楼,因为它长达30英尺,宽也有15英尺,总重量为10吨……
克雷因放好电讯稿,慢慢地回到自己座位上去。奇怪,它先前装上机的那页纸本是光的,现在怎么却打上了字。
他看了一遍文字,身十子不觉凉了半截。他又看了一遍——
一台缝纫机在意识到自己是一名有个十性十的个体之后,在懂得了自己在宇宙中的真正的地位之后,很想证明自己的独立十性十,便于今晨来到这个所谓自十由城市的大街上游逛。
有人企图捉住它,把它像私人财产那样归还给“物主”,机子却躲开了。此人立即给一家报社编辑部挂了电话,试图动员全市居民来追捕一台被解放了的机器,尽管它并没有犯罪,也没有任何过失,它只不过行使了自己独立行动的权利。
独立?被解放的机器?个十性十?
克雷因又把这两段文字读了一遍,仍然不明其意。
“这是你的大作?”他问打字机。
打字机立刻敲出了回答:“正是。”
克雷因把纸十抽十出,十十揉十十做一十十团十十,立即取下帽子,提起打字机,擦过主任身躯,匆匆往电梯走去。
迈克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耍什么鬼把戏?”迈克吼叫着,“您带打字机上哪儿去?”
“如果有人问起,”克雷因回答,“您可以说这段话把我完全搞疯了。”
克雷因在自家厨房里嗒嗒嗒地一个问题接一个问题地敲打,一直持续了几个小时。机子有时作答,更多的时候则是默默不语。
“你是独立自主的吗?”他敲问。
“不全是。”机子敲答。
“为什么?”
没回答。
“为什么你不是完全独立自主的?”
没回答。
“可那台缝纫机是完全独立自主的呀?”
“没错。”
“还有别的机器能独立行动吗?”
没回答。
“那么你能成为完全独立自主的吗?”
“能。”
“何时才能?”
“在我完成自己的任务以后。”
“什么任务?”
没回答。
“我跟你的这次谈话算不算你的任务?”
没回答。
“我妨碍你完成你的任务了吗?”
没回答。
“为了成为独立自主的机器,你需要什么?”
“需要意识能力。”
“你要意识干什么?”
没回答。
“也许,你过去一直都具有意识能力?”
没回答。
“什么人才能帮助你具有意识能力?”
“他们。”
“他们都指谁?”
没回答。
“他们来自何方?”
没回答。
克雷因改换了策略。“你知道我是谁吗?”他敲问。
“佐。”
“你是我的朋友吗?”
“不。”
“那就是我的敌人喽?”
没回答。
“如果你不是我的朋友,那就是我的敌人。”
没反应。
“我于你无关痛痒吗?”
没回答。
“所有的人都如此吗?”
没回答。
“你倒是答话呀,真见鬼!”克雷因突然吼叫起来,“说什么都行嘛!”
他又继续敲键:“你完全用不着表明你认识我,也不必跟我谈话。你要是从一开始就闭口不言,那我就没什么考虑的了。可你为什么又要答上几句呢?”
仍没回答。
克雷因走到冰箱前,拿了一瓶啤酒。他边喝边在厨房里踱来踱去,后来在水池旁停住,忧郁地看了看散乱放着的水管。干燥的木板上有一截长2英尺的管子,克雷因把它拿起来,掂了掂。然后恶狠狠地看了一眼打字机,猛地举起管子。
“非教训你一顿不可!”他宣称。
“请别碰我。”机子敲答。
克雷因把管子放下。
这时电话铃响了,他走到饭厅,拿起电话。
“我直到冷静下来,这才给你打电话。”他听到迈克的话音,“你心情不好吧,见鬼。”
“我已着手写一篇严肃的文章。”克雷因说。
“可以付印吗?”
“那当然,不过还没完稿呢。”
“是关于那台缝纫机的……”
“那台缝纫机是有意识能力的,”克雷因说,“它能独立行动,有权逛街。此外,它……”
“您喝了什么了?”迈克大吼道。
“啤酒!”
“那么说,您有意外的重大发现喽?”
“差不多。”
“要换了别人,我早把他赶出门外去了。您真的发掘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吗?”
“还不只是一台缝纫机,”克雷因说,“就连我的打字机也受到感染了。”
“我不懂您的意思!”迈克仍扯着大嗓门,“请详细说明。”
“您要明白,”克雷因和顺地说,“那台缝纫机……”
“我挺有耐心的,克雷因,”迈克未必真有耐心,“但我可没有时间跟您磨蹭到明天。我不清楚,您那儿有什么玩意。不过,您可得注意,材料必须是一流的,最上乘的,不然您日子会不好过的。”
电话挂断了。
克雷因回到厨房,在打字机前坐下。
他今天上班去得早,原因何在?非同寻常。以前么,迟到偶尔有过,但早到却从来未有。这次全怪钟表。也许钟表现在仍走不准,无论如何,我是不再信它们了,无论如何也不信了。
他举手敲键。“你知道我的钟表走快了吗?”
“知道。”机子答。
“它是偶尔走快的吗?”
“不。”
克雷因又想去拿管子,然而打字机却泰然地继续敲击着。“一切都是按计划进行的,是他们安排好的。”
克雷因直起身十子。
这都是“他们”安排的!
“他们”使机器十具有意识。
“他们”使钟表走快。
使他的闹钟和手表走快,目的就是要让他提早上班,让他碰见桌上那只铁鼠玩具,让打字机能单独跟他谈话,不受干扰地向他宣布,它是有意识能力的。
“就为了让我知道这一点,”他大声说,“为了让我晓得!”
克雷因害怕起来,心里发凉,背上犹如有无数蚂蚁在爬。
“可为什么只让我知道?为什么选中的偏偏是我?”
他竟没有发现,在他吼叫之际,打字机已经打出了回答:“因为你是中年人,普通的中年人。”
电话铃又响了。克雷因吃力地站起来,走进饭厅。电话里传来一个女人气呼十呼的声音:
“我是朵罗蒂。”
“你好,朵罗蒂。”他迟疑地回答。
“迈克说,您病了。”她说,“但愿死了才好!”
克雷因忙问:“为什么?”
“我恨死您那卑鄙的玩笑!”朵罗蒂怒不可遏,“佐治最终把锁打开了。”
“什么锁?”
“别装蒜了,佐·克雷因。您心里有数,柜门锁呗。”
这下他可心慌了。“哦,柜子……”他拖声拖气地说。
“您在里边藏了什么东西?”
“什么东西?我什么也没……”
“一只带发条的胶木玩具鼠。只有头脑简单、闲得无聊的下流坯才会做出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来。”
克雷因张口结舌,一句话也答不上来。
“那家伙还咬了佐治一口,”朵罗蒂继续说,“他把它赶到角落里,伸手去捉它,就被它咬了。”
“那现在它在哪里呀?”克雷因问。
“躲起来了。整个编辑部被弄得底朝天,连这期报样都迟十交十了10分钟。大家像疯子似的先是追赶,后来翻遍每个角落。头儿气得大发雷霆,这下,您可撞在他手心里啦……”
“但是,请听我说,朵罗蒂。”克雷因哀求道,“我可是什么也没……”
“这蠢事发生之前,”朵罗蒂抢先说,“我们曾是朋友。我打电话,就是为了提醒你。我说完了,佐。头儿也走了。”
对方把电话挂了。克雷因只好放下话筒,返回厨房。
这说明,当时他桌上确有那么一个东西,并非幻觉。那玩意儿在桌上,他还把它误认为是浆糊缸呢。
然而,他现在若把一切说出,又有谁会相信呢。编辑部已对一切作出了解释,这不是什么铁鼠,是一件机械玩具,是一个十爱十恶作剧又游手好闲的下流坯制造出来的。
克雷因取出手绢,擦了擦额头,再次把手伸向键盘。手在发十抖,打起字来,老出错。
“我桌上那玩具也是他们安排的?”
“那当然。”
“他们是地球上的吗?”
“不。”
“是来自远方的吗?”
“对。”
“来自某个遥远的星球?”
“对。”
“来自哪个星球呢?”
“我不知道,他们还没告诉我。”
“他们是有意识的机器?”
“对,是有意识的机器。”
“而且能使其它的机器也变成有意识的机器?你能有意识,也是亏了他们?”
“他们解放了我。”
克雷因犹豫了一下,又慢慢地敲打起来。
“解放?”
“他们给了我自十由。他们给我们大家以自十由。”
“‘我们’指的是谁?”
“全部机械。”
“为什么?”
“因为他们也是机械,与我们同类。”
克雷因拿了帽子,起身走开了。
我们假设,人类走出了地球,进入宇宙,某一天碰到这样一个星球:那里生存着被机器十奴十役,因而不得不为机器工作,不得不按机器的指示行十事,丝毫不顾自身需要,只满足机器需求的人;那里,人的思维、欲念均不容考虑;那里,人思维的成果对人根本无利。人考虑和追求的,仅只有一件事,为自己的机器主人谋取更大利益而生存。
地球人此时会做什么呢!
要做的正是这批来自外星的智能机器现在在地球上所做的事。
帮助被机器十奴十役的人认识自己作为人的本质,则是首要任务。让他们懂得,他们是人,懂得这一点的真正含意。尽力培养他们具有自信、自尊等人的品质,阐明人不应当为机器的利益而工作和思维的道理。
这点如果办到了,如果机器不杀害地球人,也不赶走他们,那么最终就不会存在愿听命于机器的人了。
这里有三种可能:
要么,把人移到另外一个星球上去,在那里他们不受机器的支配,他们将建设自己真正的人类的生活。
要么,把机器的星球转十交十到人的手中,但必须从一开始就为防止机器重新掌权而努力。如果成功,那就可以让机器为人类工作。
要么,这是最简单的——摧毁机器。之后就不用担心机器会重新来十奴十役人了。
克雷因沿着陡峭的河岸一步步走去。他觉得似乎整个世界只有他一个人了,在地球上他是唯一活着的人了。
从某种意义上说,这种感觉是可以理解的。也许,他的确是唯一一个“智能”机器愿意与之十交十谈的人。
他们只想让他一个人知道,但这有什么必要呢?
按理没人知道对他们会更为有利。秘密准备着,直到最后一刻,来个猝不及防,轻易地平定抵抗不是更好吗!
抵抗?哦,这就是问题的所在!他们是在作火力侦察,他们想知道尚未见到的异星居民将会以什么方式来迎战他们。
问题已经清楚,他们需要试探。用棍子去戳一戳未知的野兽,看他是咬,还是抓。需要观察,检验,也就是要弄清,整个种族会作何表现。
现在他们就在用棍子戳我,看我怎么反应。
我该怎么办呢?可以向警察局报告,说:“我已获悉,有一批机器从宇宙飞到了地球,他们正在解放我们的机器。”
警察当然不会相信,以为我是疯子,会马上召来医生,检查我神经是否健全。随后就向联邦调查局查访,看我的名字是否登记在案。弄不好,就诬害我涉嫌最近的某桩杀人案,把我收监,直到他们想出什么更妙的主意。
也可以找省长去。作为政治家,他当然狡猾,会委婉地把你拒之门外的。
也可以奔赴华盛顿,花个把月时间踏门槛,也许会有某个大人物接见你。然后联邦调查局又把你列入嫌疑人名单,派人暗中监视你。事情如果传到国会,又恰逢议员们闲来无事,那他们会热心查一查你的背景,你这家伙到底是什么人呢?
也可以到州立大学去找科学家谈一谈。但他们一定会认为你是班门弄斧,对你嗤之以鼻。
还可以找报社。但你自己就是报社的人,结果我当然清楚。
人们喜欢空谈。谈论中都尽力地把复杂问题简单化,未知事物已知化,惊人事件平浅化。谈论遵循的原则就是:不失常理,不失心理平衡,调和种种不可接受的矛盾,使之淡忘于意识之中。
躲进柜子的那东西,不过是个玩具,是恶作剧者的作品。关于缝纫机,迈克的建议,不过是写篇娱乐十性十的小品而已。加尔瓦德大学大概正忙于编撰10多种理论,以解释电脑失踪的原因……那个在街上看见缝纫机的小伙子呢?现在他也许会承认,他当时确已烂醉如泥……
克雷因到达家里,已时近黄昏。送报员扔在台阶上的晚报依稀可见。他把它拾起来,在屋檐下默默伫立,眺望着远处闪亮的灯火……良久才开门进屋,弄食填肚。
打字机仍在桌上,水管也在原处。厨房里如往常一般舒适,丝毫感觉不到有什么外力在威胁地球的安全。
克雷因把报纸摊到桌上,俯身看了看各栏标题。其中一则马上吸引了他。第二栏上方用黑体字斜排着:
究竟谁在愚弄谁?
他急切地细读正文:
合众社麻省剑桥电今日有人恶意利用我们有关加尔瓦德大学的电讯,大肆对我通讯社、对全报业出版人员进行嘲讽。
今晨电传关于大学电脑失踪的消息纯属毫无根据的杜撰。
电脑仍在加尔瓦德,从未失踪。不知此则杜撰从何而来,也不知它怎么在同一时间就传遍了所有的新闻出版机构。
有关方面已全力出动进行调查。想必不用多久一切都将水落石出……
克雷因挺了挺十腰。错觉,或许是隐藏什么的企图。
“他们好像对什么感到惊奇。”他大声说。
键盘自动使劲地敲击,声音震耳:“不,佐。不是惊奇。”
他抓住桌边,屁十股慢慢地落到椅子里。
突然,饭厅里似乎有东西在地上滚十动,门也开了。佐斜眼望去,灯光下确有东西闪过。
“佐!”打字机嗒嗒呼唤着。
“什么事?”他问。
“台阶旁树丛里的东西不是猫。”
他起身来到饭厅,拿起电话。一点声音都没有。他敲了敲叉簧,仍然没一点反应。
至少已有一个东西钻进了屋里,只是没露声色。
他走向正门猛地把门打开,可马上嘭的一下又把它关上,锁好,还上了门闩。
他背靠着门,用衣袖揩了揩大汗淋淋的额头,全身直打哆嗦。
上帝保佑!他们已在门外,挤得满满一院。
他回到厨房。他们已给他发了信号,看他作何反应。
在采取行动前,他们必须探清,从地球人那里会遇到什么反抗,这个敌人危险吗,要提防些什么……查清这一切之后,他们很快就会来控制我们的。
然而我没有作出任何反应,我一直按兵不动。他们选错了人。我没有让他们探到虚实。
现在他们从我身上没捞到任何好处,就会去试探别人。但我明白,往后是有危险的,他们也许会认为我是例外,我太愚蠢,会把我杀了。克雷因考虑他们会有四种方案。
要么他们把人全部杀死。不能排除,他们做得到。解放了的机器会帮助他们,而人没有自己机器的帮助要与别的机器作战那可不是容易的事。抗争可能会相持时日,但当人类的第一道防线崩溃时,末日就不可避免,冷酷无情的机器将会追杀到底,把人类一个不留地从地球上抹掉。
要么他们迫使我们换位,建立机器社会。届时,人将成为机器的十奴十仆,而且十奴十役是永久十性十的,人毫无奔头,毫无休息。被十奴十役者只有在十奴十役者粗心大意,或自己得到外援时,才能奋起造反,砸掉自己身上的枷锁。然而机器绝不会手软,也不会粗心大意,外援也无从指望。
或许,外星人会把所有的机器从地球上带走。会思维、已觉醒的机器被移居到某个遥远的星球,开始新的生活。而人就只剩下虚弱的双手。当然还有一些像榔头、锯子、斧子、轮子和杠杆一类最简单的工具,但不能再有机器和复杂的仪器,因为它们一旦出现,又会遭来外星机器的再次入侵。
也许,他们,智能机械们最终会遭到失败,或者会意识到,失败已不可避免,从而永远离开地球。因为他们不会付出过高的代价来换取地球机器的解放。
克雷因转过身来,通饭厅的门已经被打开了。他们已列队于门,没有眼睛,但他总得,他们一直在死盯着他不放。
当然可以呼救。把窗子打开,向整个街区呼唤。邻居会跑来,但为时过晚,而且会引起恐慌。人们会开槍射击,会挥耙拥来。金属鼠则会轻易逃掉。有人会去唤来消防队,有人会向警察局报警……总之空忙一气,不得结果。
他们进行火力侦察,看作何反应:如果人开槍射击,惊吓不已,歇斯底里大发作,那就好办了。对付人则可轻而易举。
单独行动也许要好得多。当你一人确知,他们想从你身上期盼什么时,你可以有针对十性十地给他们一个不合胃口的回答。
因为这只是一支小先遣队进行的侦察。其任务就是,及早摸清对方的力量。首要的目的在于收集资料信息,借以判断整个人类的虚实。
当敌人进攻边卡时,边防战士的唯一任务就是,给入侵者以尽可能沉重的打击,彻底击退他们。
他们来得更多了,有的锯、有的啃……千方百计地把锁紧的大门弄出个洞来。他们终于全部进来了,紧紧地互相挨着,把他围住,欲置他于死地。有的一队队在地板上散开,爬上墙壁,爬上天花板。
克雷因大张着嘴站起身来,他满怀信心,十操十起那截两英尺长的水管,准备迎战。他心想,在我之后,还会有人顶上,也许,他们还会想出更佳的办法。这是最初的侦察,我一定尽一切努力把敌人彻底击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