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辛 译
沃尔德曼站在窗前,凝视着莱维尔如何越过警戒线。
“请移驾过来,”他对新闻记者说,“您马上就能目睹‘警卫’的威力啦。”
记者绕过桌子和他并肩站在窗前。
“他也是个犯人?”
“不错,”沃尔德曼现出预感一切的笑容,“您很走运,这事很难碰上,简直就象专门为您准备的一样。”
“难道他自己不知道要出什么事?”记者忧心忡忡地问。
“他当然知道,不过有些人是不见棺材不掉泪的……注意看!”
莱维尔在向树林慢慢走去,在离开营地大约二百米左右,他突然弯下十身十体,双手捂着肚子,剧烈摇晃并发愣。然后又缓缓向前蹒跚几步,强忍疼痛继续前进,但还没有到达树林,就瘫倒在地上不能动弹了。
沃尔德曼对下文已没有胃口,于是他打开对讲机说:
“马上给树林旁的莱维尔准备担架!”
乍一听见这个名字,记者马上回过身:
“莱维尔?他是谁?是那位专写自十由诗歌的诗人吗?”
“差不离吧,只要他那些拙劣的作品也能称之为是诗的话。”沃尔德曼厌恶地撇了一下嘴。他读过莱维尔的一些诗篇,心想:这些诗糟透了,糟透啦!
记者重新眼望窗外。
“我听说他被抓起来了。”他沉思说。
沃尔德曼也越过记者的肩头朝外看,莱维尔正爬起来,还在用双膝慢慢挪向树林。人们抬着担架向他跑去,逮住后就带回了营地。当他们从视线中消失时,记者问:
“他能恢复过来吗?”
“在隔离室里躺一两天就会痊愈,最多不过扭伤一点韧带而已。”
记者又从窗前转过身十子。
“‘警卫’的效果非常明显。”他谨慎地说。
“您是第一个见到这种情景的外人。”沃尔德曼满意非凡,“这是一条能引起轰动的新闻,对吗?”
“不错,”记者坐回椅上说,“确实是条独家报导。”
他们又谈起这次采访的主题。
沃尔德曼已经对上级多次解释过“警卫”的作用和它对社会的重大意义,所以现在说来驾轻就熟。
“警卫”的核心部件是个极为十精十致小巧的黑匣子,被深埋在犯人十体内,其实它就是台小型无线电接收机,营地中心有台发射机与之配套。当犯人只在离发射中心半径为150米的范围内活动时,一切安然无事,一旦他超越雷池半步,黑匣子就会向神经系统发出引起疼痛的脉冲。离得越远,脉冲也越强大,直至使犯人瘫倒在地。
“知道吗?他们连躲起来都办不到,”沃尔德曼继续说,“即使他到了树林内部,我们也能发现他——因为他不得不呼天喊地。”
“警卫”的设想是沃尔德曼首先提出的,当时他只是联邦感化监狱的一名小小的看守。开始也遭到各种反对,但最终他还是成了这个五年试验方案的实施负责人。
“如果实验成功的话,我深信,”沃尔德曼说,“将来联邦所有监狱都会采用这种新型的装备。”
事实上,“警卫”能使一切逃跑的企图化为泡影。它甚至还能对付狱中的暴乱——只要立即关闭发射机,所有的犯人都将乖乖束手就擒。这就大大简化了监狱的设施。
“我们不带要那么多的卫兵,”沃尔德曼阐述道,“只有在极端情况下才需要一些应急人员,平时他们只需照顾隔离室。”
沃尔德曼还微笑说,“实际上,我们这儿关的都是一些不遵守法律的反对十十党十十。”
“换句话说,就是执不同政见者吧?”记者问。
“此处不采用这种措辞。”沃尔德曼干巴巴地说。
记者马上为之道歉并匆匆结束了采访。沃尔德曼重新换上笑脸,送他去了监狱出口。
“瞧,”他挥挥手,“没有任何高墙,也没有了望塔和机槍,这是一所理想的监狱。”
记者再次感谢并走向汽车。沃尔德曼等他走远后,才回到隔离室去看望莱维尔。已经给他打了针,此刻他正在熟睡不醒。
莱维尔仰面朝天,盯着天花板望着。一个重复的念头在他脑海里颠来倒去地纠缠不已:“我没想到这会那么疼痛……”他甚至想象自己拿了支硕十大无比的画笔,在点尘不染的雪白天花板上涂写:“我没想到这会那么疼痛……”
“莱维尔!”
他扭转头看见站在十床十前的沃尔德曼,但是没用一个字作为回答。
“人家告诉我,你已经清醒了。”
莱维尔闭口不语。
“我警告过你,”沃尔德曼提醒他说,“我说过逃跑是毫无意义的!”
于是莱维尔说:
“我一切正常,别担心。您干您的,我干我的。”
“别担心?”沃尔德曼圆睁双眼瞪视着他,“我干吗要担心?”
莱维尔抬眼望着天花板,他刚刚想起的诗句已经消失……要是有纸和笔该多好。现在灵感业已逝去,可惜没能及时抓住它们。
“我能有一些纸和笔吗?”
“为了写下你那些新的十胡十言乱语?对不起,没门!”
“当然没有……”莱维尔喃喃重复说。
他闭上双眼,又开始回想那已经消失的诗句。人们没法同时又记忆又创造,只能二者取其一。莱维尔很早就选择了创造,但是他现在没法用纸笔把自己的灵感记下来,所以它们便象水银一样渗透大脑并消失得无影无踪。
“疼痛将会过去,”沃尔德曼保证说,“你躺上三天,痛感就会消失。”
“但它还会回来,”莱维尔说,他睁开眼睛重新在天花板上写字,“它会回来的。”
“别说十胡十话,”沃尔德曼反驳说,“只要你不打算逃跑,疼痛将永远不再重来。”
莱维尔紧闭双十唇。
沃尔德曼似笑非笑地望着他,然后皱了下眉头:
“你不会准备再……”
莱维尔带着吃惊的神色望着他:
“我当然准备……难道您对此还有任何怀疑吗?”
“没人敢于再次逃跑!”
“我从来就是我自己!我永远不会成为别人想要我变成的人。您最好预先知道这点!”
“这就是说,你还想逃跑啦?”沃尔德曼并不在莱维尔的目光下屈服。
“我将一而再,再而三!”
“十胡十说八遭!”沃尔德曼生气地用手指吓唬他说,“当然,如果你一定要死,我将提供这种可能十性十。难道你不知道,假如我们不把你抬回来,你在那里是必死无疑吗?”
“那也算是逃脱了。”莱维尔说.
“也好,如果你真要这样的话,尽管去吧,我保证没人再去抓你。”
“那时您就输了,”莱维尔最后盯着沃尔德曼凶狠的脸说,“按照您自己的规定,您就算输了。您曾经宣称说,黑匣子一定能强迫我投降。而我断言,只要我还敢走出去,您就失败了,即使黑匣子把我弄死也是如此。”
沃尔德曼挥舞双手嚷道:
“你把这当成是场赌十博吗?”
“那当然,”莱维尔回答说,“因为这一切是您自己提出来的。”
“简直发疯啦,”沃尔德曼说,他向后退了一步,“你的位置不应当在这儿,而应当在疯人院里!”
“那也算是您的失败!”莱维尔在猛地关上的门后喊道。
莱维尔把头深深地埋十进枕头,在只剩下一个人的情况下,他重新又感到那种痛苦沉重的压力,他其实是害怕黑匣子的——特别是在知道它的厉害以后。一想起“警卫”他就有种恐惧的心理,但他更害怕丧失自己。丧失自己的意志。这种恐惧比起对于疼痛的恐惧来说还要强烈,所以他也越来越想要逃跑。
“但是我不知道这会有那么疼痛。”他喃喃低语并又重新在天花板上写起字来。
沃尔德曼接到报告说:莱维尔已经出了隔离室,正在门外等候。他看上去更为瘦弱和衰老,尽力遮挡强烈的十陽十光,直视着沃尔德曼。
“再见,沃尔德曼。”他说,然后就径直向东,朝着树林走去。
“你别想蒙骗我。”沃尔德曼觉得自己几乎不能置信。
莱维尔根本不予回答,只是继续向着树林前进。
沃尔德曼已经不记得自己曾否如此愤怒,他甚至想追上莱维尔并亲手掐死对方。他紧十握拳头,反复告诫自己:我毕竟是有理智的,是有正常思维的人。我并不残酷,就连“警卫”也是如此,它唯一所要求的只是——服从。我沃尔德曼的要求也是这服从两字。象莱维尔这种人,危害社会,破坏秩序,是应当受到教训的。这是为了他好,也是为了社会好。莱维尔需要好好补上这一课。
“你这是在干什么?”沃尔德曼叫嚷说,他火十辣辣的眼光紧盯着莱维尔的后背,而后者依然固执地不声不响往前走去,“我绝不会再派人去跟着你!你自己去爬吧!”
莱维尔仍然佝偻着身十子,踉踉跄跄笔直向前,他一步一步从荒地里朝着树林走去。沃尔德曼紧十咬双十唇,回身到办公室去草拟文件。
在以后的两三天里他常常凝望窗外,第一次他还看见莱维尔正在爬向树林,但以后就没再见莱维尔的身影,也不再听到呻十吟声。沃尔德曼尽最大的努力集中十精十力去处理公务。
黄昏时沃尔德曼出去散步,打树林里传出莱维尔的哼叫十声,非常微弱,隐约可闻。后来隔了一会儿,主治医生来到沃尔德曼跟前:
“沃尔德曼先生,必须让他回来了。”
沃尔德曼点点头:“我只想肯定他是否已经真正接受了教训而已。”
“那您只需听一下他的呻十吟声!”
“好,去吧。”沃尔德曼十陰十郁地同意说。
这时候哼叫十声停止了。沃尔德曼和医生倾听了一会儿,但听到的只是一片寂静。于是医生转身奔向隔离室。
莱维尔躺在那儿不断地呻十吟,疼痛使他完全无法思考,有时在大叫大嚷一通后,会有秒把钟的停歇,在这瞬间他还在一毫米一毫米地爬向前方。在最后几小时里他大约前进了有两米多,现在他的头部以及右手已经能被丛林间小道上经过的人所发现。
一方面,莱维尔除了痛楚和自己的叫喊声外已经一无所知,但另一方面,他又以某种超自然的力量感受到周围的一切,眼前的草十茎十,寂然的树林,上方的桠枝等等。这时一辆小货车在小道上停了下来。
从货车里跳出来的人俯身面对莱维尔,他穿着一身农场工人的服装,有张满布皱纹、饱经沧桑的脸。
“朋友,你出了什么事吗?”
“啊—啊—啊!”莱维尔只能哼唧不停。
“我带你去看医生,”农场工人朝莱维尔嘴里塞上块布,“咬紧它,你会轻松些的。”
事实上他没法轻松,但布块降低了叫喊声。莱维尔也无法表示感激之情——这由于他必须紧十咬牙关。
在他恢复知觉后,他回忆起一切:黄昏时刻的颠簸,医生和农场工人之间的简短谈话……后来农场工人走了,而医生转向莱维尔,那位医生很年轻,面色显得有些苍白。
“您是从监狱逃出来的吧?”
莱维尔透过布头在呻十吟,这种疼痛简直无法形容,他的头部不住晃动,就象有把冰刀正在切开他的大脑,他的脖子也象被张金钢砂布在不断擦十拭。胃部在翻腾,全身关节都好象被扭断——就象餐桌上的人在撕碎小鸡翅膀似的。皮肤经受撕十裂,十裸十露的神经饱尝着针戳火烤的痛苦,绷紧的肌肉似被锤击,有根粗十壮的手指正在抠出眼珠。但承受这一切痛苦的思维并没使他失去知觉进入昏迷,想免除痛楚根本不可能。
“他们简直是野兽……”医生喃喃地说,“我打算为您取出这个小匣子。我并不知怎样才能做到这一点,它的结构是保密的,但我将尽力一试……”
他走出去又带回了注射器。
“现在您睡一会儿吧。”
“报告!到处都找不到他。”
沃尔德曼在盛怒中嗔视医生,但他知道,后者所说的确是真话。
“这意味着,有谁把他给弄走了。有人在帮助他逃跑。”
“可谁也不敢哪。”医生指出。
“我得通知警察。”沃尔德曼说。
两小时以后,警察讯问了所有当地的居民,找到了农场工——就是把病人送到阿林医生那儿去的人。警察确信这位农场工并不知情。
“但是,”沃尔德曼十陰十郁地声称,“医生是一定了解全部实情的。”
“大概不错,先生。”
“所以别忙着上报。”
“还没有,先生。”
“我跟你们马上去一趟,等等我。”
“是,先生。”
他们没拉响警笛,就径直闯入手术间,正碰上阿林医生在洗手盆里洗涤手术器械。阿林以平静的目光打量他们一下后说:
“我正在等待你们的到来。”
沃尔德曼指着躺在桌上毫无知觉的人问:
“这就是莱维尔吗?”
“是莱维尔!”阿林惊奇道,“就是那位著名诗人吗?”
“您不认得他,那您为什么要帮他?”
阿林只是以凝视作为回答,并问道:
“您,显然就是沃尔德曼本人罗?”
“是的,就是我。”
“那么我猜想,这是您的东西。”阿林说着并往沃尔德曼的手中塞十进一个满布血污的黑匣子。
天花板上空空荡荡,雪白无尘。莱维尔在那上面写着字,但已不再疼痛。有人进入了房间站在榻前,莱维尔慢慢张开眼睛,于是看见了沃尔德曼。
“自我感觉怎样,莱维尔?”
“我在构思,”莱维尔说,“构思关于这个题目的新诗。”
他眼望天花板,但那儿一片空白。
“有一次你曾请求要纸和笔……现在我们决定给你。”
莱维尔感到意外的惊奇,然后明白了。
“啊,”他说,“啊,原来如此。”
沃尔德曼皱起了眉:
“怎么回事?我可以给你纸和笔。”
“只要我答应不再逃跑,对吗?”
“这有什么区别?你反正是逃不掉的,该是我们讲和的时候了。”
“您在说我不可能赢,但我也决不会服输。这是一场您的赌十博,是您的规则,是您的地盘,而我则一无所有,可您永远也成不了赢家的!”
“你还认为这是一场赌十博……想看看您的成果吗?”沃尔德曼打开门作了个手势,于是阿林医生被带进房间,“还记不记得这个人?”
“记得。”莱维尔说。
“再过一小时他也将被植入黑闸子。你满意了吗?你是否以此自豪,莱维尔?”
“对不起。”莱维尔望着阿林低声说。
阿林微笑着摇摇头。
“您不需要道歉。我本来寄希望于公开审判,它可以使我们免遭这种暴行,”他的笑容凝固了,“可是,根本就没有公开审判……”
“你们两个是打一个模子里出来的,”沃尔德曼蔑视地说,“都是激十情型。莱维尔光是在想他那所谓的诗,而你则开口不离法庭。”
“哦,您作过答辩吗?”莱维尔笑了,“可惜我完全没能听见。”
“我答得并不好,”阿林说,“我没充分时间准备,整个过程只有一天。”
“好啦,够了。”沃尔德曼打断说,“你们还有整年的时间可以十交十谈。”
阿林在门边又转过身来,
“请等着我。手术很快就会结束。”
“也和我一起出走吗?”莱维尔问。
“那自然。”阿林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