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培清 杨文睿 译
驾驶员们有句老话:着陆后还能平安无事就是好着陆。
萨吉夫当时若没死的话。或许他会做得好一些,但崔茜已竭尽全力了。不论从哪方面来说。这次着陆远比她预料的要好得多。
笔杆细的钛质支柱当然抵不住着陆时的压力,薄如纸的耐压壳先是变形,接着就裂开了。碎片溅入真空中。散布在方圆一平方公里的月面上。就在飞船坠毁前的一瞬间,崔茜没忘记甩掉油箱,所幸没有发生爆炸,但再怎么缓冲的着陆都无法让“月影号”保持完整。在一片可怕的沉寂中,不堪一击的飞船像只废弃的铝罐,被撕碎压扁了。
驾驶舱已裂开,从飞船的主体上掉了下来,残骸落在了一个火山口壁旁。等它停下来后,崔茜解十开了驾驶座上的安全带,慢慢滑十向机舱顶部。她忍着一时还无法十习十惯的月心引力。找到了一个未受损的舱外活动装置。接到太空服上。然后沿着生活舱连接口的一凹凸不平的小十洞爬了出去。
崔茜站在灰黑的月面上,凝视着远方,她的影子在前方拉得老长。活像一滩泼在地上的墨水被神奇地拉成了人形。地表崎岖不平,寸草不生。只有各种形状的灰色和黑色,好不荒凉。
“真是不十毛十之地啊!”崔茜低声自语。在她身后,太十陽十刚越过山头,照耀着散落在火山口平原上的钛和钢碎片。
崔茜看着眼前荒凉的景色,真想痛哭一场。
要紧的事先来。她首先把无线电台从七零八落的船员舱里挖了出来,试了一下,什么也接收不到,这不足为奇——地球正处在月平线以下,而且地球和月球之间也没有其他飞船。
她不费多大工夫就找到了萨吉夫和特里莎的十十尸十十体。在地心引力小的条件下,扛他们的十十尸十十体变得出奇容易。既然他俩已“升天”了,埋葬也就显得没有必要了。崔茜把他们的十十尸十十体安置在两块巨石之间,面朝西,向着太十陽十,向着在远处绵延不断的黑色山脉背后的地球。崔茜觉得该说点什么。却想不出合适的悼词,或许她对人死后的哀悼仪式也不怎么清楚吧。
“永别了,萨吉夫;永别了,特里莎l我多么希望结果不是现在这样,对不起。”她哽咽道,“随上帝而去吧!”
她尽量不去想再过多久她自己就可能加入他们的行列。
在这种情况下。姐姐凯伦会怎么做呢?崔茜忍不住想。求生!对,凯伦一定会想办法活下去的!——她还活着。而且没有受伤,真是奇迹;她的真空太空服也还可以用。生命支撑装置是由太空服上的太十陽十能电池组供电的,只要太十陽十还在照耀。她就不会缺水和空气。她还从残骸里翻出了不少未受损的食品包。也不至于挨饿了。
接下来得求救了。当前,就是最近的救援也在月平线以外的25万英里处。她得站在能看到地球的山尖上用高灵敏度的天线才能发出求救信号。
在“月影号”的电脑里储存着一张最清晰、翔实的月面图,如今已不存在了。飞船上还有其他的月面图。但早已随着残骸散落到四面八方。她找了半天。终于找到了一张牛碧海的详图和一小张勉强可作参考的简易月面全图,根据她所能做出的最十精十确的判断。飞船坠毁地点恰好就在史密斯海的东部边缘上,远处山脉应该就是海陆分界的地方。运气好的话,在上面应该可以看到地球。她检查了一下太空服,指令键一按,太十陽十能电池组就完全展开了。宛如一对硕十大的蜻蜓翅膀,一转动迎向太十陽十。就闪烁出瑰丽的色彩。她确定太空服的各个系统运转正常后,就出发了。
等到走近了,她才发现这山并不像坠毁点那儿看上去那么陡峭。由于低地心引力小,爬山就跟平时走路一样,尽管两米长的碟形天线弄得她踉踉跄跄的。到达山顶后。崔茜看到一条细细的银蓝色露出了月平线。而远在山谷另一边的山脉仍然沉浸在一片漆黑之中。她推了推扛在肩上的无线电台。开始穿越下一个山谷。
到了下一个山顶,地球像块蓝白色的大理石。被黑色的山脉遮住了一半。
她支起了三角起落架和天线。小心翼翼地调整信号发送器,开始输出信号:“呼叫!这里是宇航员莫里根来自‘月影号’的呼叫!紧急情况。重复,这里有紧急情况。有人收到吗?”
她松开了信号发送键上的拇指,等待回应。可是除了来自太十陽十的轻如耳语的静电干扰外,她什么也听不到。
“这里是宇航员莫里根来自‘月影号’的呼叫!有人听到吗?”她稍作停顿后又开始输出信号了,“‘月影号’呼叫!这里有紧急情况。”
“……‘月影号’,这里是日内瓦控制中心。我们收到你的呼叫了,你的信号很微弱但很清晰,请坚持住。”
她顿时松了一口气,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一直在屏着气。五分钟后,由于地球的旋转。地面天线接收不到信号了。在这段时间里——在人们从“月影号”尚有幸存者的意外中回过神来后——崔茜明白了问题的症结所在:她的着陆点十分接近地球的黄昏线——恰好就在月球向十陽十面的边界上,月球尽管转动慢。但一直在不停地转动着。日落将在三个地球日后来临,然而,月球上没有栖息之处。没有地方可供她熬过这长达14个地球日的漫漫“月球夜”。太十陽十能电池需要十陽十光以保持空气新鲜。她找遍了飞船的残骸也没有发现任何未损坏的储存罐或电池,也就是说,没有任何途径可以储存氧气。
而且他们也无法在黄昏来临之前发射一个救援组上天。
她静静地坐在月面上,盯着前方崎岖荒原尽头那一弯纤细的蓝色新月状地球。陷入了沉思。
几分钟后,天线又接收信号了。无线电台“劈劈啪啪”地响了起来:“‘月影号’,收到了吗?‘月影号’,收到了吗?”
“‘月影号’收到。”
她松开了信号发送键,静静地等待着她的话传送到地球。
“收到,‘月影号’。我们已确定最快的救援发射时间将在30天之后,你能坚持那么久吗?”
她把心一横,摁下了发送键:“‘月影号’宇航员莫里根呼叫。我会在这里等你们,不管发生什么事。”
她等了一会儿,没有收到回应。接收天线不可能这么快就收不到信号。她检查了一下无线电台,揭开盖子后发现供电模块上的电路板因飞船坠毁而微微裂开了。不过她注意到所有导线和零部件都没有明显的移位迹象。她用拳头敲了敲电台——这可是凯伦对付电子产品惯用的招数:如果失灵了,就敲一下——然后再对准天线,可还是不管用。显然里面有某个零件坏了。
凯伦会怎么做呢?肯定不会坐在这等死。赶紧向前移动吧!老姐!太十陽十一落山。你就必死无疑了。
地面肯定收到了她的答复,她必须坚信他们收到了答复并会来救她。她所要做的就是尽力撑到那时候。
碟形天线太笨重了,无法随身携带,她只能轻装上阵,带些基本的必需品。太十陽十一下山。她就没有空气可用了,于是她丢下无线电台。开始步行。
月球探险队队长斯坦尼睁大眼睛查看引擎的×光图片。现在是凌晨四点。他不能再睡了,按计划他将在凌晨六点飞往华盛顿向国会请示。
“您来决定吧{队长。”引擎技师说。
“我们从拍摄的飞行引擎的×光图片上看不出有任何十毛十病,但有可能被掩藏起来了。正常的飞行引擎速度达不到120,因此即便有点十毛十病,旋转叶片应该也能撑得住。”
“检查引擎会耽搁我们多长时间?”
“如果没发现问题,会耽误一天,若有问题,则两天三天都有可能。”斯坦尼不停地转动着手指头,他一向不喜欢仓促作决定:“按常规程序要怎么做?”
“通常会再检查一下引擎。”
“那就马上行动吧!”
他叹了口气,又得延误时间了。在天上的某个地方,崔茜正指望他能快点去救她。但愿她还活着;但愿电台信号的中断并不意味着其他系统遭到严重的破坏。
要是她能找到一条不依赖空气存活下来的途径有多好!
在地球上,这相当于一场马拉松,可在月球上,这只不过是小跑罢了,容易得很。走了10英里之后。跋涉逐渐形成了一种轻松的模十式:时而散步。时而像慢跑,时而又像行动缓慢的袋鼠那样蹦跳。她最不喜欢一成不变地做事。
学院里的同学曾逗她说这次飞行任务只需在月球方圆几公里内转一圈。无需降落就可以回来了——这玩笑当然带着几分妒忌,她是学院里成绩最优秀的,理所当然成了这次任务的首选人物。如今,她将成为历史上第一个有机会同月球进行“零距离”接触的人。她真想知道同学们现在的想法。如果这次她能活着返回地球,那她就有故事可讲了。
低电压警报的鸣叫十声把她惊醒了,她开始按着维护清单检查各项指标。舱外活动时间:已过8.3个小时。系统各项功能:正常。不过,一会儿她就发现了十毛十病所在:太十陽十能电池组上积了一层薄薄的灰尘。这不是什么大问题。把灰尘擦掉就行了。看来得采用一种能避免将尘土溅到太十陽十能电池组上的行走速度,否则她就得时不时清扫一下这个家当。她重新检查了一下电池组后,就继续上路了。
太十陽十在她前方一动不动。那一弯梦幻般的蓝色新月状地球缓缓地旋转着。不为人所察觉地在月平线上爬行。她开始十胡十思乱想了。这次“月影行动”被认定为一场轻松的行动。采用一次低轨道的月面勘测飞行以确定将来建立月球基地的地点。“月影号”从来没有想要着陆,不管是月球上,还是任何别的什么地方。
但她最终还是让“月影号”着陆了。她非那样做不可。
向西穿越荒原时,崔茜又想起了刚才夹杂着血腥和坠十落的噩梦般的经历:萨吉夫在她身边断了气,特里莎已死在实验舱里;月球猛地变得硕十大无朋,在舷窗外以一个疯狂的角度旋转着。制止住旋转,对准月球的明暗界线,要以低太十陽十角为参照。借助太十陽十照明可以更容易看清月面的崎岖程度。燃料得省着用,但要记得在撞地前那一刻甩掉油箱以免发生爆炸。
如今这一切都过去了。还是着眼现在吧!一步一个脚印,继续向前。
低电压的警报又开始鸣叫了。灰尘?不是已经擦掉了吗?
她低头看了一眼助航器,不禁吓了一跳。她居然已经走了整整150公里。
该休息一下了。她在一块大石头上坐了下来,从背包里掏出一个食品包,给定时器定了15分钟。食品包上不漏气的速封是为了配合面板较低部位的匹配舱口而设计的。封口上切不可有砂砾。她先把真空的封口检查了两遍,才把食品包打开塞十进太空服里。然后把棒状食品放进去。这样她就可以转过头来咬几块,食物硬十邦十邦的,微带着一丝甜味。
她向西眺望着微微起伏的荒原,月平线看上去平坦得不像是真的,形成了一幅如画的幕布,几乎一伸手就够得着。在月球上应该很容易保持每小时15英里甚至20英里的步行速度——就算扣掉睡觉时间,大概也有10英里。她可以走得很远很远。
凯伦喜欢这种跋涉,她总是喜欢翻越荒山野岭。“真美啊!一种独特的美。不是吗?姐姐?”崔茜自言自语。“谁能想到会有这么多庇荫的地方。这么宽广而又不拥挤的沙滩呢?只可惜得走好长的路才能到有水的地方。”
该继续上路了,接下来的路主要是岩石层,基本上还平坦,虽然处处布满了大大小小的火山口。月球表面出奇地平坦。只有百分之一的月面坡度是大于十五度的。那些小山丘她轻轻一跳就跳过去了;少数稍大的。她就从旁边绕过去。在小的地心引力的作用下。这对步行并不构成任何实质十性十的问题。她继续前进,并不感到累,只是低头检查读数时。才注意到自己已经走了20小时了,于是她刻意停了下来。
睡觉是个问题。为了便于维修,太十陽十能电池组设计成可拆卸式的,但一拆下来就不能向生命支撑系统供电了。最后她找到一个办法,把短短的电线从太空服里拉出一个足够的长度,让她既能躺下。又能将电池组放在身边而不至于把电源切断。她还得小心不让自己翻身。一切就绪后。她发现自己无法入睡。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迷糊了一阵子并做了个梦,不是梦见“月影号”。反而梦到了她的姐姐凯伦。在梦里,凯伦并没有死,只是在装死跟她开玩笑而已。
醒来后,崔茜先是觉得一阵子晕头转向、浑身酸痛,尔后才回过神来。地球已跃出了月平线,宛如一只平底锅。她起身打了个哈欠后又继续沿着灰色火药粉般的砂石路朝西走去。
她的脚由于靴子的摩十擦已经开始隐隐作痛了。她变换了脚步:由慢跑转为蹦跳。继而又像袋鼠那样跳跃。这样稍微好一点。不过也解决不了问题。她可以感觉到脚已经开始起泡了,可她无法将靴子脱十下来检查。
凯伦曾让她拖着起泡的双脚长途跋涉过,而且不许她抱怨或偷懒。她本该先穿穿靴子,使之合脚后再出发的。不过月球上的重力只有地球上的六分之一,至少这疼痛还是可以忍受的。
过了一会儿。她的双脚已经完全麻木了。
史密斯海的西部是一片崎岖地。地体也变得凹凸不平,她只好放慢速度。下坡的路段十陽十光十分充足,而火山口底部和峡谷里却仍然照不到十陽十光。
脚上的泡泡磨破了,引起了一阵阵的剧痛。她咬紧牙关,忍住泪水,继续前进。又走了几百公里后,她来到了史比门斯海一“福诺斯海”——显然又得进行一番艰苦跋涉了。过了史比门斯海,就到了“富饶角”,之后则是“宁静区”。大概在开始跋涉后的第六天她一定会路过“宁静基地”;她边走边仔细地在月平线上察看了一番,却什么也没看到。按照她所能作出的最准确的猜测,她可能在几百公里前就错过了;为了寻找“朱里斯·恺撒火山口”北部的一条进入“维伯伦海”的通道,以避开难走的山脉,她已经偏离方向,朝北部走去了。旧的降落站太小了,难以发现,除非她恰好从旁边走过。
“同志们。都往这边走啊!”她自言自语,“方圆百里之内唯一的旅游景点已经关门了。好像事情的结果总是这样。不是吗?姐姐?”
没人回应她的调侃,过了一会儿。她自己无趣地笑了笑。
从混乱的梦境里醒来,回到漆黑的天空与静止的十陽十光下,伸了个懒腰,然后睡眼惺忪地开始赶路。抿一口淡而无味的十温十水。尽量不去想那是从哪儿回收来的:休息一下,小心翼翼地擦一擦太十陽十能电池组,这可是你的命十根子。再走,再休息……再次睡觉醒来后太十陽十还在原来的位置上。
第二天重复同样的生活,第三天、第四天……天天如此。
虽说她吃的食物残渣很少,但每过几天总免不了要排十泄,这是生理规律。生命支撑系统无法回收固体废物,因此得等太空服将这些废物烘干成褐色粉末后。才能排十入真空中。这些同黑色的月面尘土差别不大的粉状废弃物成了崔茜行程的标识。
向西,一直向西,追赶着太十陽十。
地球已高高挂在天上,她现在不扭脖子回头看就看不见地球了。地球挂在天顶时,她停下来庆祝了一下。她做了一下打开香槟酒的动作,向她的“旅行伙伴们”敬酒。现在。太十陽十高挂在月平线以上,经过六天的跋涉,她已经绕过了四分之一的月面。
她从哥白尼山的最南端绕过去,这样既能远离陨石区又无需翻山越岭。这个区域实在可怕,巨石有的像房子一般大。有的大如巨型油箱。有的地方根基不坚实,松十软的表土上布满了岩石丛,放射状的壕沟是亿万年前大灾变冲击的痕迹。
她摸索着前进,把无线电台打开,边走边进行实况报道:“这里可要小心啊!根基不怎么坚实,爬到小山丘上来。想想这儿我们是爬过去呢,还是绕过去?”
无人回应。她仔细打量着眼前的这座岩石山。判断出这可能是座古老的火山,虽然她并不知道这地带曾是火山活跃区。火山周围地区的路面可能很糟,她可以在山顶上观察到前方的路况。
“喂,大家听清楚了。这地方不好爬。跟紧我,看清我的落脚点,别拿生命开玩笑,宁可慢点保平安也不要匆匆忙忙赴黄泉啊!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很好。
“那走吧,到山顶后我们休息15分钟。”
穿过了哥白尼山间的乱石,博鲁赛拉仑海平坦得犹如高尔夫球场。崔茜以轻柔均匀的滑步穿过沙滩。凯伦和那个荷兰人要么落在后面。要么远远地跑到前头,看都看不见了。那条愚蠢的小狗仍旧围着凯伦十十团十十十团十十转。尽管自凯伦上大学后。每天都是崔茜负责喂它并给它水喝。凯伦不肯跟她走在一起,这让崔茜甚是恼火。凯伦已答应这次让她走在前头——但她不流露自己的感情。凯伦一直称她小跟屁虫。她下决心要做出大人的样子给姐姐看。不管怎么说,地图在她这,如果姐姐迷路了,那是她活该。
为了能沿着地图上标出的平坦地带走。崔茜再次把路线定得稍为偏北一些。她环顾四周,希望能找到凯伦。却意外地发现地球低低地挂在月平线上,像个隆十起的球。当然,哪儿都找不到凯伦,她早已离开人世好几年了。只有崔茜一个人夹在这件又臭又痒几乎要把她大十腿的皮磨掉一层的太空服里。她真该预先穿一穿,可谁能想到她会穿着这件鬼东西走这么长的路呢?
她得穿着这件笨重的太空服。而凯伦却不用,真是不公平!凯伦可以做很多她做不到的事,但她怎能不用穿太空服呢?人人都得穿太空服,这可是规矩!她转身问凯伦,凯伦苦笑:“傻妹妹,我用不着穿太空服,因为我已经死了,像只小虫子一样被压碎后安葬了,还记得吗?”
哦。没错,凯伦死了。是用不着穿太空服的。两人又默默地走了好几公里后,崔茜突然想起:“嘿,等等——你要是死了。又怎么会在这?”
“我不在这,小傻瓜!我只不过是你过于丰富的想象力的产物罢了。”崔茜吃了一惊,扭头一看。凯伦真的不在身边。凯伦一直都不在她身边。
“对不起,你回来吧!求求你了!”
她的脚绊了一下,摔了个狗吃屎。滚进了一个环形火山口,身后卷起了一阵阵尘土。下滑的时候,她极力挣扎着,保持脸朝下的姿势。不让自己翻身以保护背上易碎的太十陽十能电池板。终于不再滚十动了。耳朵却一时什么都听不到。头盔的玻璃被刮破了。出现了一道长长的划痕,像道未愈合的伤疤。幸亏护面罩撑住了,否则,恐怕她的双眼也要遭殃了。
她检查了一下太空服。基本上未受损。但支撑左太十陽十能电池板的钛支柱被向后压得几乎要断了。除此以外,再无其他破损。真是奇迹!她把电池组拔下来,研究了一番钛支柱的破损情况。尽量把它折回原处,再用活动铅笔和两根短电线把接口固定住。这根活动铅笔原本是个累赘,幸好她没想过把它丢掉。崔茜小心地试了试,新接口不能负担过多的重量,但只要她行走时不蹦得太厉害应该就没问题。现在该歇会儿了。
醒来以后。她仔细查看了一下自己的处境,不知不觉地。她已经进入多山地带了。接下来的路会比原先的难走。速度也会慢一些。
“该醒醒了,小懒虫!”凯伦在叫她。
她打了个哈欠,伸了伸筋骨。回头看看自己留下的一串串脚印。就在路的尽头,小小的蓝色地球挂在月平线上,成了单调乏味的灰黑月面上唯一的点缀,看起来一点都不遥远。
“20天就绕了月球大半圈。”崔茜自语。“不错。小子,不算很棒,但也不错了。你这是在训练马拉松还是别的?”
睡醒起身后。崔茜又开始慢跑了。双脚自动变得有节奏起来。她边跑边抿一口太空服回收器里的水,以清除口腔里的臭味。她头也不回地朝身后想象中的凯伦大喊:“快点啊!我们还有好长的路要走呢!跟上了吗?”
由于太十陽十光的直射。月面一片煞白,几乎没有十陰十影。在这二维空间里,很难找到平衡点,崔茜一不小心就给岩石绊倒了——在没有立体感的月面上,岩石几乎看不见。一步一个脚印。一、二、……
跋涉开始时的刺激感老早就消退了,只留下了必胜的信念,而这种信念反过来又蜕变成十精十神的麻木。崔茜和凯伦拉起了家常,向她透露自己生活中的小秘密,暗暗地希望姐姐会高兴,会说点她为这个妹妹感到自豪的话。突然间她发现凯伦并没有在听。而且有时趁她不注意就开溜了。
她在一道狭长的、弯弯曲曲的沟纹前停了下来。这沟纹看上去就像在等待暴风雨来填满的河十床十。但崔茜知道它从不知水为何物。沟底里只有尘土。干得跟碾成粉的骨头似的。她慢慢地拣着路下到沟底。尽量小心不再摔倒,以保护易碎的生命保障系统。她抬头看看顶部,发现凯伦正在边上朝她挥手:“快点!别磨蹭了,瞧你慢吞吞的——难道你想永远呆在这儿吗?”
“着什么急啊!我们已经比原计划提前了。瞧。太十陽十高高地挂在天上,我们已绕月半圈了,不用担心,我们能走到的。”
凯伦从斜坡上滑了下来,犹如在尘土上滑雪。她的脸紧十贴崔茜的头盔,气势汹汹地瞪着崔茜。差点把她吓坏了。“真让人急死了,我的懒妹妹,虽然你已经绕了半个月球。但你走过的路都是比较好走的。剩下的可都是山脉和崎岖地,你还得穿着那件破太空服再走6000公里呢!一旦你慢下来让太十陽十跑到你前头去了,再碰个什么小问题,只要一个。你就死定了。死定了……就像我一样。你不会喜欢的。相信我。快打起十精十神来,走啊!”
的确是走慢了。她不能像先前那样,从山坡上跳下来,否则她就得停下来费力地修理已破损的电池板支柱。前面就不再有平原了,不是巨石遍地。就是大大小小的火山口或绵延不断的山脉。
到了第18天,她来到了一个巨大的天然拱门前,拱门高高地耸过她的头顶,崔茜敬畏地盯着眼前这神奇之物,寻思着月球上怎么会有这种建筑物。
凯伦说:“这肯定不是风造成的,我看,像是熔岩。岩浆穿透了山脊。留下了这个大洞,之后历经上亿年的微流星体的撞击,它的棱角被磨平了。很美。不是吗?”
“是啊。很壮观。”
过了这道拱门不远,出现了大片的针状晶体丛。起初。这些晶体很小。在她脚下。像玻璃一样一踩就碎。但走着走着,渐渐有大块晶体拔地而起,耸入云天。有的呈尖顶状。有的呈尖塔状。都闪着梦幻般的色彩。她小心地从它们之间穿过。满眼都是那些宝蓝色六棱柱的反光。看得她眼花缭乱。最终。晶体丛渐渐稀疏下去了,取而代之的是巨型晶体块,在十陽十光下闪着彩光。是翡翠石。还是钻石?
“我不知道,小家伙。我只知道它们挡了我们的路,最好赶快走出这里。”
没过多久,这些亮晶晶的巨石便消失不见了,身边的山坡上只闪着稀稀落落的几抹彩光。最后。连这些也消失了。只剩纯粹的石头。坑坑洼洼,凹凸不平。
终于到了代达罗斯环形山了,它位于月球背地面的正中。但这没什么好高兴的。太十陽十早就不再慢吞吞地爬坡了,而是向着她们面朝的地平线悄悄坠十落。
“这是在和太十陽十赛跑。小家伙。要知道太十陽十是不会等人的,情况对你很不利。”
“我很累。你难道看不出来我很累吗?我可能是病了。全身上下都疼。别在我耳朵边唠唠叨叨了,让我歇歇。就几分钟。求你了。”
“等你死了再歇吧。”凯伦尖声笑了起来,听起来像被人掐住了脖子似的。崔茜觉得她马上就要疯了。突然,她停住不笑了,说道:“赶快,小家伙。快走吧!”
她机械地走着。月球表面在她脚下不规则地延伸着。
虽然崔茜很卖力,一心想走快。但太十陽十的下落速度还是占了上风。每天她睁开眼睛都会看到正对她的太十陽十落得更低了。几乎有点直刺她的眼睛了。
在这了无生气的荒漠里,面朝太十陽十,她望见了一片绿洲。一个水草丰美、树木繁茂之地。她还听到了一阵蛙声:呱,呱,呱!
不对。那不是绿洲。那声音也不是蛙鸣,而是故障报警音。她茫然无措地停下了脚步。发现系统显示十温十度过高,原因是宇航服的十温十控系统失灵了。她用了半天时间找到了堵塞的散热阀,又花了三个小时来疏通。她干得大汗淋十漓,还得小心不让这些宝贵的液体流十出去。太十陽十向着地平线又坠十落了一大截。
现在。十陽十光直射在她的脸上。岩石的影子被拉得长长的。包围着她,仿佛一根根触手。要将她生吞活剥,连那些最小的影子看起来也是虎视眈眈的,不怀好意。
凯伦又走在了她身边,但只是闷闷的。一言不发。
“干吗不说话?我做了什么或是说了什么让你生气了?告诉我。”
“我根本不在这儿,小妹妹,我已经死了。你得接受这个现实。”
“不,你不可能已经死了。”
“在你的记忆中,你把我完美化了。让我走,让我走吧!”
“不行,别走。喂,你还记得那件事吗?有一次我们存了整整一年的零花钱。想买一匹马。后来捡到一只奄奄一息的小猫。我们就带上那只塞满了我们所有积蓄的鞋盒子和那只猫去看兽医。医生给小猫看了病,但却没要我们一分钱。”
“是啊。我记得。但是我们存的钱总是不够买一匹马。”凯伦叹了口气,说道,“我容易吗?从小到大,总是有个烦人的妹妹跟在身后,亦步亦趋地模仿着我的脚步。”
“我没想烦你。”
“你就是烦我了。”
“我没有。对你我只有崇拜的份。”
“我知道你崇拜我。但是小家伙。你以为那样就会让我好受吗?你以为每时每刻都要做出榜样来被人崇拜的滋味很好是不是?老天,上中学后,每当我想嗑药,体验飘飘欲仙的刺激,我总得偷偷摸十摸找个地方单独做。不然,我知道我那讨厌的小妹妹也会学我的样子去嗑药的。”
“你说谎,你从不嗑药的。”
“拜托。小家伙,我没说谎。我知道。你总是对我深信不疑。不管我做什么。你马上也会跟着做。我不得不拼命为你做出榜样。而你却毫不费力地跟在后面。知道吗?你比我聪明。你明白这给我带来了什么感觉吗?”
“好啊,那么我又怎么样呢?难道我就容易吗?你死得早,从小到大。不管我做什么,旁人总会对我评头论足。什么‘你就不能学学凯伦’,‘凯伦不会这样做’。‘要是凯伦在的话’等等诸如此类的话。你知道我什么感觉吗?你可能无所谓,而我则要处处努力,生怕不能像你一样完美。”
“这确实不容易,小家伙,但活着总比死了强。”
“可恶,我是那样十爱十你,直到现在还十爱十着你。你为什么那么狠心一走了之?”
“我都知道,小家伙。但我也是不得已,抱歉。我也十爱十你,但我要走了,放我走好吗?从现在起,做自己的主宰,不要再做我的影子,好吗?”
“我……会努力的。”
“再会了。我的小妹妹。”
“再会了,凯伦。”
暮色渐沉,她独自一人站在空旷崎岖的荒野上,面前的一切,除了山脊,都沉入了黑暗。她脚下扬起的沙非但不向下落。反而盘旋而上足有半米来高。正纳闷着。她看到周围的尘土都静静地飘离了地面。有一会儿,她心想这一定又是幻觉。但很快她发现这其实是一种静电反应。在这升起的尘雾中,她又动身前行了。太十陽十是红彤彤的,天空一片深紫。
黑暗像恶魔一样向她袭来。在她身后,只有山巅还能够得到十陽十光,其余的部分都沉入了十陰十影中。而在她面前,十陰十影像浓墨一样,洒得这一滩那一滩的。她只能小心绕道而行。她拧开了身上的无线电定十位器。但只能听到静电噪音。只有当她足够靠近飞船坠毁点时才能接收到“月影号”定十位器的信号。而她断定自己一定就在坠毁点附近。但是周围的景物看起来又是那么陌生。面前的那道山是不是她曾经爬过并向地球发信号的那座呢?她说不上来。她登上山顶,但没有看到大理石状的蓝色地球。难道是下一道山?
十陰十影漫过了她的膝盖。她看不见脚下。跌跌绊绊地走着,她的脚踩在岩石上。打出了火花,身后留下了一行微微发光的脚印。这是摩十擦生光,她想,这是别人都不曾看过的奇观。她现在还不能死,不能这么快就去另一个世界。但是黑暗正向她扑来。环顾四周。暗黑如潮水般不知不觉地上涌,未被湮没的岩石贪恋着即将消失的十陽十光。十陰十影漫到了她的太十陽十能电池组。系统开始发出低压警报的蜂鸣。“月影号”坠毁点一定就在附近,难道是定十位器发射塔坏了?她爬上一道还照得到十陽十光的山脊。四下张望。搜救组怎么还没来呢?
再看看地球上的行动。人们以异乎寻常的速度准备着救援工作。顷刻间,就完成了对仪器的检查。确保每个环节都正常运作,但是。救援准备工作还是遭遇到了一些小问题。略微耽搁了一些时间。在一般航天任务中,耽搁是家常便饭,但这回。面对如此紧迫的时间。任何耽搁都会造成难以预料的严重后果。
工作进度紧凑得让人窒息。原先四个月的准备时间被压缩到了四星期。原本要休假的工程师们自愿留下加班加点,要数周才运到的配件转眼就运来了。工作人员在加紧组装“拯救者号”飞船,它本名“探索者号”,原先计划用它来取代退役的“月影号”飞船。“月影号”失事后不到两星期,工作人员就将“拯救者号”的服务舱发送到了空间站,比原定计划提前了好几个月。很快。两批推进物质也送抵空间站,服务舱也与减速伞对接并经受了测试。当救援组成员在模拟器上进行虚拟救援演十习十时,工作人员紧急检测并更换了登月舱的引擎。使之可以带动三个人的重量上升。经过一番检测。登月舱被发送到空间站与“拯救者号”会合。“月影号”失事后四周,飞船各个部件都准备齐备,加足了燃料。总部向救援人员下达了指示,并计算了发射轨迹。在一片浓雾中。工作人员将座舱发送至空间站与“拯救者号”其他部分对接。
自从收到那意想不到的电波。得知“月影号”还有一名幸存者之日算起。这已是第30天了。这一天。“拯救者号”离开其运行轨道向月球驶去。
站在坠毁点西面的山脊上。队长斯坦尼再一次用探照灯扫过“月影号”残骸。十分感慨地摇了摇头,说道:“真是个了不起的驾驶员,看起来她是用TEI发动机进行制动,然后利用重返控制系统微调发动机着陆的。”
“难以置信。”队员坦尼娅·娜克拉低声说道。
残骸附近的沙土记载了崔茜·莫里根的行踪。在对残骸进行搜寻后。搜救组发现了一排脚印。它们向西延伸,穿过了山脊,消失在地平线那一端,没有发现有折返回来的脚印。“看来她想在氧气用完前好好看看月球,”斯坦尼放下望远镜说道。“她能走多远呢?”
“她还活着吗?”娜克拉问道。
“那么机灵的一个人。”
“再机灵的人没有氧气也活不了。别傻了。这个援救行动一开始就是个政治骗局。没人能撑到现在的。”
“不管怎样,我们总要找找看吧。”
斯坦尼摇了摇头,用手敲了敲头盔,说道:“稍等,我的无线电设备出了点十毛十病。现在能收到一些信号,听起来就像什么人在说话一样。”
“我也听到了,队长。但不知是在说些什么。”
这时无线电中传来了一个微弱的声音:“别关灯。别关探照灯……”
斯坦尼朝娜克拉望去:“听见了吗?……”
“听见了,队长……但这是真的吗?”
斯坦尼捡起探照灯。向地平线扫去。
“呼叫,‘拯救者号’呼叫宇航员崔茜·莫里根。你在吗?”
原本纯白的宇航服变得灰扑扑的,满是尘土。全身只有一个地方经过了十精十心擦十拭,一尘不染,那就是身后背的太十陽十能电池组,但也已经扭曲变形。破损不堪。宇航服里的那个人也一样十精十疲力竭。憔悴不堪了。
吃了些东西,经过简单梳洗后,她有了些十精十神,开始讲述这些天的历险经过。
“我当时在一座山顶上。为了抓住最后的一丝光线,我爬上了山顶,刚好达到高度,收到了你的呼叫。”
娜克拉点了点头,说:“这些我们都猜到了,但是其他的呢,这一个月里,你真的绕着月球走了一圈吗?有1.1万公里啊!”
崔茜点头答道:“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办法了。我算过了,我等于是从纽约走到洛杉矶,再折返回来而已。有人就曾做过这样的徒步行走并成功。我的时速是差一点10英里。月球的背地面比较难走,因为那里的地势比向地面陡峭。但是,那里有些地方宛如仙境。啊,你不知道我都看到了些什么。”
她晃了晃头。轻轻地笑了:“有时,我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月球有着无穷的宝藏,而我们对它只有一知半解。队长,我还会回到这里的。我向你保证。”
“我相信,”斯坦尼望着她说道,“相信你会的。”
飞船从月球上起飞了,崔茜向舷窗外望去,向着这片荒原投去最后一瞥。
有一会儿,她看到一个人影孤零零地站在那里,向她挥手告别。但她没有举起手向那个人挥别。
她再次看去时。那人已不见了,只剩满目荒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