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涛 译
十陽十光倾泄于鲜花和墓碑上,把整个墓地变成了一座摆满雕塑艺术品的花园。两个掘墓的人,像两只瘦长的大乌鸦,在两座大理石天使雕像之间弓身倚在手中的铁锹十柄十上。他们弯曲的身影投射在一座新近才立起的坟墓的平顶之上。
墓碑上的金色大字仍旧十分鲜亮,没有一点污痕。
詹姆斯·福克曼
1963-1901
“终结不过又是开端”
他们开始悠闲地拨十开疏松的草根土,然后掀十开墓十穴十的顶盖,并用一块帆布将它裹好,把它放在另一排坟墓的后面。这两人中间年纪大的一个叫比德尔,是个穿着黑背心的瘦子。他用手指着公墓的大门口,第一批迎丧的队伍已经来到了。
“他们来了,咱们加紧干吧!”
那个年轻人是比德尔的儿子。他瞅着一小队人正穿过坟墓间曲曲弯弯的小路走来。他的鼻子刚刚闻到翻开的泥土的香气。“他们总是来这么早,”他咕噜着应了一声说。“真是怪事,从来没见他们按时来过。”
从柏树林中的小教堂里传来一阵钟声。他们迅速地干着,把松土一锹锹铲出来,在坟头堆起一个像样的小土丘。当教堂司事和打头的几个吊丧人来到的时候,平十滑的柚木棺板已经露了出来。比德尔跳到棺盖上去,把粘在棺木铜框上的湿泥土刮去。
仪式十分简单。20个吊孝人的面孔上显现出一副独断专横的气质。不一会他们就回到教堂去了。比德尔给儿子打了个手势。他们把棺木从墓十穴十中抬出来装到一辆车上,用车上的绳子将它捆牢。然后他们又把泥土填回到墓十穴十中去,重新在上面撒好那一层草根土。
当他们把车推回教堂的时候,十陽十光正明亮地照耀着那些小小的坟丘。
48小时之后,棺材运到了詹姆斯·福克曼家那座灰色石头筑起的房子里。这幢房子在蒙特密尔公园的坡地上端。那条两侧筑起高墙的大道十分荒凉,几乎没有人看到那辆柩车走进绿树成荫的大路来。窗子遮上窗帘,大厅中家具中间摆着一些大个的花圈。在一张红木方桌上福克曼一动不动地躺在棺材里。在暗淡的光线下,他那张长着坚实下巴的方脸看上去镇静而洁白。额头上方一缕扭在一起的短发使他的表情看起来不像他妹妹那样严峻。
透过房前一棵浓密的梧桐树射下来一束十陽十光。随着早晨的时光渐渐推移,这束光线扫过了整个大厅,有短短几分钟照在了福克曼的双眼上。就在这束光线移动之后,他的眼球上仍有一点暗淡的光在闪烁,就像在井底看到的一颗小星的反射一样。
一整天来,福克曼的妹妹在屋子里静静地忙来忙去。她的朋友,两个面孔机灵穿着长长的黑外衣的女人,在帮着她忙个不停。她用轻快麻利的双手将小图书馆里鹅绒帷幕上的尘土掸掉,给书房十中书桌上那个小型路易十六钟表上了发条,又在楼梯上重新挂上了气压计。这几个人彼此不说一句说,但仅仅用了几个小时整个房子就完全改观了。当第一批客人来到的时候,大厅中灰暗的木器都放出了光亮。
“蒙特费奥先生和太太……”
“考德威尔先生和太太……”
“伊乌林小十姐和伊丽莎白小十姐……”
“萨缪尔?班布里先生……”
当喊到他们的名字的时候,客人们一个个点头致意。他们列队进入大厅,走过福克曼的棺材,以小心翼翼的兴致观察着福克曼的面孔,然后他们就走进了餐厅。在餐厅里给他们每人斟上一杯波特酒,端上来一盘甜食。他们之中多数人是上了年纪的,在这十温十暖的房十中显然感到有些不安。然而所有的人都显露出同一种静悄悄地期待的神情。
第二天上午,福克曼从棺材中被抬出来送到了楼上的卧室里去,从这间屋子可以看到外面的大路。裹十十尸十十布从他躯体上取了下来,他瘦长的身上穿着一身厚厚的羊十毛十睡衣。他躺在冰凉的十床十单里,没有目光的灰色面孔十分安详。他根本不会知道在他身边的高背椅上坐着的妹妹正在轻声哭泣。只是在马克哈姆医生来到之后他的一只手搭在她肩上的时候,她才控制住了自己。由于刚才的哭泣,她感到宽慰了一些。
简直就像接到了某种信号似的,福克曼睁开了双眼。有一刹那,这双眼睛不安地眨动着,眼球虽不甚有神却也水汪汪的。然后他朝上看着他妹妹那泪痕斑斑的面孔,头在枕头上一动不动。就在她和医生向前一倾身的时候,福克曼脸上闪过了一丝笑容。他双十唇分开露出了牙齿,现出一副极有耐心而又懂事的神色。接着,显然是由于极度的疲劳,他又陷入深沉的睡眠之中。
把窗帘遮盖严实之后,他妹妹和医生从屋子里走了出去。楼下所有朝向屋外大路的门都关闭起来。整座房子一片寂静。慢慢地福克曼的呼吸声变得越来越平稳,这声音充满了整个卧室。外面浓郁的大树在风中摇摆着给这间卧室遮上了一片十陰十影。
就这样福克曼来到了世界上。他在卧室里又静静地躺了一周,身上的力量与时逐增,并能开始吃一点他妹妹给他做的饭食了。她坐在一把黑木椅上,丧服已经脱十下,换了一套灰色的十毛十衣。她正以责备的目光打量着她的哥哥。
“我说,詹姆斯,你得想法多吃点才行,你这可怜的身十体全都垮啦!”
福克曼把盘子推开去,让那双细长的双手横搭在自己胸前。他朝妹妹和蔼可亲地笑着说,“小心点,贝蒂,别把我变成牛十奶十布丁。”
他妹妹轻快地把鸭绒被伸展开来。“你要不喜欢我做的饭,詹姆斯,你就自己照管自己。”
从福克曼双十唇上轻轻地透出了一声咯咯的笑声。“谢谢你告诉我,贝蒂,我正想这么做呢!”
他又躺下来,心中暗暗笑着。他妹妹端着盘子走出了屋子。和她逗笑差不多和她做的饭一样给他带来好处。他感到热血流到他那冰冷的双脚上去了。他的面孔仍然灰白,面皮松十弛。他正认真地养十精十蓄锐,只有在他看轻轻飞落在窗架上的乌鸦时他才让自己的眼睛动上一动。
随着他与妹妹的谈话越来越经常,福克曼渐渐觉得有力气可以坐起来了。他开始对他周围的一切非常感兴趣了。眼睛通过大落地窗望着街上过往的行人,不时还和妹妹就他们说三道四地争论一番。
“你瞧又是萨姆·班布里,”当她看到一个像矮妖十精十一样的小老头上在路上蹒跚而过的时候,她故意说了一句,“和往日一样又是到天鹅酒吧间去!真不知道什么时候他才能找到个工作。”
“发点善心吧,贝蒂。萨姆是个很讲人情的人。我宁可跑酒馆也不愿意找个工作。”
她听后满心孤疑地哼了一声,看来她对福克曼十性十格的估计显然与这一说法不一致了。“别忘了你在蒙特密尔公园有一幢顶好的房屋,”她对他说,“我看对萨姆·班布里这一类人你可要小心些。他和你可不是一个阶级,詹姆斯。”
福克曼朝他妹妹有涵养地笑了笑。“我们都属于一个阶级的。要不就是离这里久了你忘记了,贝蒂。”
“我们都忘了,”她一本正经地说,“你也忘呵,詹姆斯。这真叫人难过。可我们现在又回到这个世界上来了,我们就得为此担点心了。如果教堂能替十我们把什么都记住就好了。你会发现,大多数人都是什么也不记得了。也许这是件好事。”
她不大情愿把来访的人让进屋子里来。进来之后她就一直喋喋不休地唠叨,这样一来福克曼几乎没法和客人说上一两句话。实际上,人们的来访也确实使他疲劳,他也不过和他们说上几句恭维话而已。就是当萨姆·班布里给他带来一个烟斗和一个烟荷包送给他的时候,他也只能强打十精十神表示一下感谢,此后也再没有力气去制止他妹妹把那东西扔出去了。
只是在麦修斯牧师来访的时候,福克曼才聚起浑身的力气来和他诚恳地谈了半小时。牧师全神贯注地听他讲,有时也急切地插十进来几个问题。当牧师离开的时候,他看上去好像是十精十神焕发信心百倍似地,一面下楼梯一面朝福克曼的妹妹欢快地笑着。
不到三星期的工夫福克曼下十床十了,同时还能摇摇晃晃地走下楼去,在各屋和花园里四处看看。他妹妹对他很不满意,望着他缓慢吃力的步子,不时尖声地提醒他说身十子还太虚弱,可福克曼根本不听她的。他摸索着来到花园房里,身十子依靠在一根带有装饰的柱子上。他用颤十抖的手指摸索着小树上的叶子。扑鼻的花香给他的面容来一片红晕。走到外面园子里,他仔细观察着周围的一切,就像拿它和天国的花园做一番比较一般。
在他朝屋子走回来的时候,一下子在那碎石铺成的小路上扭了脚脖子。还没等他来得及呼叫一声就一头扑倒在路面的硬石子上了。
“詹姆斯?福克曼,你有没有听话的时候?”他妹妹一面扶他走过空地一面咕哝着。“我不是叫你好好呆在十床十上?!”
回到了客厅,福克曼坐在一把扶手椅上心里松了一口气。他把受累的四肢伸展了一番。“安静点,贝蒂,好不好?”等他喘过气来他就训斥了妹妹一句。“你瞧,我不在这儿吗,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他说的倒是实话。自从出了这个事之后,他身十体十分明显地恢复了起来。他朝完全康复进展的步子不停地加快,好像是绊了这一跤把他从前几周在身上滞留的不适与疲劳中解脱了出来一样。他的脚步变的轻快而有力。他面孔上也有了光彩,面颊上放出红扑扑的光亮。他在房里到处不停地忙来走去。
一个月之后,他妹妹看到他已经能自己照管自己,便回到自己家中去了。这一段时间她的家是让管家给照看的。到福克曼觉得在屋子里已经很硬实了以后,他对外面的一切越来越感兴趣了。他雇了一辆汽车,还有一个司机。整个冬天大部分下午和晚上的时间他都是在俱乐部度过的。不久他便发现他自己竟成了一个帮旧日老熟人的中心人物。他当上了几个慈善机构的主席。在几个委员会里,他的幽默风趣、任劳任怨和泼辣果断使他颇受尊重。现在他身十子挺得笔直,满头灰发蓬生,说不清什么地方还生出一些黑发来。下巴也从晒得黝十黑的双颊下有力地向前挺出来。
每个星期天他都在教堂里参加早晚祈祷仪式,在那里他自己有一个专用座位。当他看到教友中有年长的老人时心里感到有些难过。然而他自己也发现,随着礼拜仪式越来越不行时,它勾画出的那幅图像也渐渐离开他的记忆而去,很快做礼拜就像成了一种游戏似的,他只把它当成一种信仰的行为罢了!
几年之后,在他越来越觉得闲不住的时候,他决定接受股票经纪人的一个大公司向他提出的入股的请求。
他的许多老熟人也都抛弃了在俱东部的吸烟室以及十温十室花园度过的宁静的日常生活,而一个个陆续找到了职业。他最好的朋友哈罗德?考德威尔被任命为大学历史教授。萨姆·班布里也成了天鹅大饭店的经理。
为福克曼第一天到股票十交十易所上任而举行了很有气派的仪式,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像。大股东蒙特费奥里先生还把其他三个也入股的人介绍给全体职员,每人被授予一块金表以象征他们今后将为该公司服务若干年。福克曼被授予一只雕银的雪茄烟盒,大家为他热烈鼓掌。
此后五年间,福克曼一心一意把自己投入到生意中去了。可随着他对物质享受的胃口越来越大,他人也变得十性十格开朗起来,有时简直都有些放肆了。他成了一个高尔夫球迷,后来由于运动增强了他的体力,他竟打起网球来。作为他周围这些生意人之中颇有影响的一员,他的时光就日复一日地在各种集会和聚餐会之中舒舒服服地度过了。他再也不去教堂了,相反,星期天他总是陪伴着那些漂亮的女友去观看赛十马或赛船。
当一种持续的沮丧情绪开始在他心头萦绕的时候,他感到吃惊了。虽然找不出什么原因来,可这种情绪却在日益加剧。晚上他觉得很不愿意外出。他不愿意去参加各种委员会的会议,以致连俱乐部那个地方他也不再露面了。在股票十交十易所他总是感到一阵阵的心烦意乱。他常常在窗前一站就是几小时,望着下面马路上过往的车辆。
最后,当他对生意渐渐失去控制的时候,蒙特费奥里先生建议他无限期离任。
整整一个星期福克曼在家中宽敞的房间里不安地踱来踱去。萨姆?班布里倒是常常来看望他,然而福克曼的伤感情绪却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他把窗帘全部关严,换上黑色衣服和领带,在十陰十沉的图书间里茫然地坐着。
到他的消沉达到最低潮的时候,他就到公墓去领回他的妻子了。
当聚会的教友们散去之后,福克曼在教区墓地外面停下来给了掘墓人比德尔一点小费。同时他恭维他有了一个儿子,那个天真可十爱十的三岁小儿正在墓碑中间玩耍呢!然后他就乘小轿车跟着柩车回到蒙特密尔公园的家中去。吊丧队伍的其他人都跟随在后面。
“真是兴师动众呵,詹姆斯,”他妹妹赞赏地对他说,“光小汽车就来了20辆,还不算私人的呢!”
福克曼谢过了她。他以吹十毛十求疵的目光打量着他妹妹。在与她来往的15年中,她明显地变十粗了,声音也变得那么粗糙,连手势看上去也十分粗野。一个明显的社会鸿沟将他们分隔开来。这种分野福克曼曾以良好的心地承认下来,可现在他们之间的距离正在显著地加大。她丈夫和生意最近越来越不景气,她几乎一心一意只顾去追求金钱和社会上的名誉了。
就在福克曼庆幸自己的理智和成功的时候,一种奇异的预感在他脑海中泛起。这预感虽是模模糊糊的,但却已经够使人不安了。
象福克曼本人15年前那样,他妻子先是停放在大厅中的棺木里。一层层的花圈把棺材变成了一座深橄榄绿色的小卧室。在放下的窗帘里面空气十陰十沉凝滞。望着她浓密的红发在前额四周闪闪发亮,看着她宽宽的面颊和丰满的嘴唇,福克曼觉得妻子像是在一座具有魔力的凉亭下熟睡的女妖。他手抓着棺木一头的银框茫然地盯着她看,他知道此时妹妹正在用波特酒和威土忌替他款待客人。他仔细地观察着妻子下巴和脖子周围肌肉优美而细腻的起伏,白皙的皮肤一直延伸到她坚实的双肩。第二天把她抬到楼上之后,整个卧室里都可以意识到她的存在。整整一下午,他坐在她身旁,耐心地等待着她的苏醒。
刚过一点,就在白日逝去黄昏刚刚降临的那一刹那,室外花园里树木之中空气一动也不动,她脸上突然闪过一丝生机。她的眼睛亮了,然后目光盯在了天花板上。
福克曼屏住呼吸朝他倾过身十子去。他抓住了她冰冷的双手。在一个很远很远的什么地方,出现了一种微弱的脉搏跳动的声响。
“玛丽安。”他轻声唤着。
她的头稍微一低,双十唇张开露出了一丝微笑。有好一阵她以安详的目光望着她的丈夫。
“你好,吉米。”
妻子的到来使福克曼置身于极度的欢乐之中。作为一个实心诚意的好丈夫,他很快沉浸于他们的共同生活之中去了。随着妻子从她来临之后的病患中恢复过来,福克曼也进入了生命最旺盛的年代。他灰白的头发变得乌黑而光滑,面容比以前更充实,下巴越发向前挺出显得更加有力了。他又回到了十交十易所,以重新焕发出的兴趣投入到事业之中去。
他与玛丽安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每隔一段时间他们就到公墓去参加庆贺他们的老朋友归来的仪式,但后来去的次数渐渐地少了。其他一些人照旧不断到公墓去。一排排的坟墓在一天天地减少。随着棺木一个个挖走,墓碑一块块搬掉,大片土地变成了公众散步的草坪。在公墓附近一个专门负责为吊丧发通知的事务所也因此关闭变卖掉了。最后,当掘墓人比德尔从最后一座坟墓中带回他的妻子之后,整个墓地就变成了一个儿童游艺场。
结婚的几年是福克曼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随着一年年夏天过去,玛丽安越发苗条,看上去也越显年轻了。当她来找他的时候,她那一头红发在马路上的人群之中简直成了一顶最美丽的皇冠。他俩总是在夏日的夜晚手挽手地走着,有时在河边的柳树下停下来像情十人那样拥抱。
确实,他俩的幸福相处成了他们朋友之间传开的佳话,结果竟有200位客人来到教堂出席庆祝他们联姻多年的盛典。当他们在祭坛上跪在神父脚下时,在福克曼眼睛里玛丽安就像一朵含苞欲放的玫瑰。
这是他们在一起的最后一十夜了。这些年来福克曼对他在股票十交十易所的差事不那么感兴趣了。一些上年纪的一本正经的老人的到来使他不断降级。他的许多朋友也面临同样的局面。哈罗德·考德威尔只好辞去教授当了一名普通讲师。他给研究生上课来使自己熟悉一堆新工作,其实这些都是他在30年前所做过的事。萨姆·班布里现在成了天鹅大饭店的招待了。
玛丽安回到十娘十家同父母一起住去了。在福克曼那幢房屋关闭卖掉之后搬进去的那套公寓也让给了新房客。一年年过去,福克曼的趣味越发单调起来。他住进了为青年人开设的旅馆里的一间屋子,不过他与玛丽安还是每天晚上相会。随着日益增长的不安,他有点意识到生活正朝着一个不可逃避的焦点移去,因此他时常想放弃他的职业不干了。
玛丽安一直极力规劝他。“可你会把你争取到的一切都失去的,吉米。你毕竟干了这么多年呀。”
有一次午饭时间他们躺在公园里的草地上。福克曼听了这话耸了耸肩,口里嚼着一块草根。玛丽安现在是一家百货商店的售货员。
“也许吧!可是我受不了总是降级。连蒙特费奥里都要离职了。他祖父刚刚当上了董事长。”他把身十子滚过来,头枕到她的膝盖上。“在那间沉闷的办公室里眼看着那么多古板的老头子真是无聊。对此我再也无法忍受了!”
看到他的天真和激动,玛丽安多情地朝他微笑着。福克曼比她记忆中的他更漂亮了。他晒得黝十黑的脸上连一丝皱纹都没有。
“我们俩在一起真是太好了,玛丽安,”在他们30周岁前夕他对她说,“我们一直没有小孩这多幸运。你看到有的人竟有三四个孩子吗?那实在太不幸了。”
“可不幸的事情谁都会有的,吉米,”玛丽安提醒他说。“有的人说,有孩子是一种既美好又高尚的经历。”
整整一晚上他和玛丽安在城里毫无目的的走来走去。她越是文静含蓄,福克曼觉得对她的欲十望就越急切。可由于她就要回到十娘十家去住了,玛丽安害羞得竟连他的手都不好意思握一下。
后来,他把她失去了。
他们在市中心的市场正往前走着,与玛丽安的两位女友碰到了一起。他们是吉尔曼姐妹俩:伊丽莎白和伊乌琳。
“萨姆·班布里住在那儿,”随着市场那边一个货摊上的一只焰火腾空而起,伊乌琳顺手指去,“你瞧他又在出洋相了,”她和姐姐很不以为然地咯咯一笑。她们嘴绷得紧紧的,看上去十分严肃,身上穿着深色哗叽外衣,扣子一直扣到脖颈。
叫萨姆给弄得心烦意乱的福克曼向旁边走开了几步,忽然他发现三个姑十娘十不见了。他向人群中冲去,极力想追上他们。在人群中他似乎看到玛丽安的红头发一闪即逝。
他在货摊中穿来走去,差点把一车蔬菜撞翻。他朝萨姆?班布里喊道:“萨姆,你看到玛丽安了没有?”
班布里把鞭炮放进口袋里,眼睛帮着他在人群中搜寻。他们找了足足一小时。后来萨姆索十性十回家去不再找了。晚间市场关闭的时候只剩下福克曼一人在暗淡的灯光下呆在石子铺成的广场上。小贩们都在收拾东西回家去,而福克曼在这些发光的的绳索和货担中游荡着。
“请问,你们看见一个姑十娘十没有?一个红头发的姑十娘十?”
“我说,她今天下午还在这儿呢!”
“一个姑十娘十……”
“……她叫……”
突然他惊呆了。他意识到他竟忘了她的名字!
不久之后,福克曼也离职回家同父母一起去住了。他家那座红砖小房在城市的另一端,透过一大片火炉上安装的烟囱他还能望见远处蒙特密尔公园的山坡。他现在过着一种不用十操十心的日子了,因为他大部分时间都是帮母亲干活或是照看小妹妹贝蒂。和他自己那幢房子相比,他父母的家可实在太寒伧太不舒适了。福克曼对以前曾熟悉的那一切变得那么不相适应。虽然他的父母都是善良而令人尊敬的老人,但由于他们生活平淡又加上没受过什么教育,所有他们的生活大大地受到了局限。他们不喜欢音乐,对戏剧也不感兴趣。福克曼也发现他自己的脑子正渐渐变得迟钝了,粗十鲁了。
他父亲总是当面斥责他不应该离职回家。但这种父子之间的敌意慢慢地在消失,因为他对福克曼越来越能控制了。他限制他不准到处乱跑,并对他口袋里的钱也管得严起来,甚至有时他会告诉他不该和一些孩子在一起玩耍,实际上,和父母一起生活把福克曼带入了一个全新的世界。
到福克曼开始上学的时候,他已经把过去的生活全部忘却了。他对玛丽安的记忆,对他住过的那幢里面仆人成群的房子的记忆也全然消失了。
他第一学期上学和一些比他大的孩子们在一个班。老师待他们还倒是一视同仁。可随着一年年过去,他们也像父亲那样对他越来越施加管教了。有时面对这种对他人十性十的压抑福克曼表示反抗,可最终他还是被置于绝对控制之下,活动受到限制,连他的思想和说话也不能有一点出格。他暗暗感到这一套教育是使他准备进入早期童年那种晨光迷漫的世界的。它好像故意把曾有过的文明全部消除掉,用不断的重复练十习十和拼写练十习十把他所有语文和算术知识都给毁掉,代之而来的却是一套毫无意义的儿歌童谣之类的东西,为他人勾画出一个幼年世界。
最后,一系列教育竟使他成了一个连话都说不清的幼儿。他父母要到学校去把他接回家里。此后几年他只好在家里呆着了。
“十妈十十妈十,我和你在一起睡觉好吗?”
福克曼太太低头望着这个满脸严肃神情的孩子,他已经把头躺在了她的枕头上。她满心抚十爱十地拍了他那方方的下颚一下。接着她丈夫一翻身,她又拍了一下丈夫的肩膀。尽管他们父子之间年龄相差那么许多,可是在这两个身十体上又有许多酷似的特征。宽宽的肩膀,大大的脑袋,还有浓密的头发。
“今天不行,吉米,也许很快就行了。等着那一天吧!”
孩子瞪大眼睛望着母亲,看到母亲偷着哭泣起来不禁十分纳闷。他猜想或许是他的话触犯了什么禁忌吧!各种禁忌在学龄期的男孩心中唤十起了潜在的奇思妙想。人生最终结局的神秘被做父母的十精十心遮盖起来。这一切他们自己无论如何是捕捉不到的了。
福克曼此时又开始经受从头学步走路和自己喂饭的那种困难了。他十分笨拙地摇晃着走路。尖声尖气的声音从他舌头上结结巴巴地滚了出来。一步步地所有的词汇都从他意识之中消失,到后来他只知道母亲的名字了。到他自己再也不能站立的时候,母亲就把他抱在怀里,像喂一个稍大点的婴孩那样喂他吃饭。他思想变得模糊起来,只有一阵阵冷热饥饱的感觉在脑中朦胧出现。他只是尽可能地偎在母亲的怀里。
不久以后,福克曼和他母亲到了产科医院,在那里呆了几个星期。出院之后,福克曼太太又在十床十上躺了几天。慢慢地她又开始随便地四处活动,把她在卧室期间养起来的体重又逐渐摆脱掉了。
她从医院回家后差不多9个月的时间里,她和丈夫不断在盼望着生一个儿子。两个人都在担心他们的儿子快要临近消失,这也将是他们即将要分开的一个标志。这使他们夫妇二人更加亲密起来。很快他就到外地去度他们的新婚蜜月去了。